逍遥神仙录

　　像紫羽这样的老古董，混迹凡世，说话做事，就需讲究个技巧，否则，像现在这样，一语不慎就会暴露年龄。

　　阿风看着紫羽一派了然。

　　罗远莲少见多怪，话无轻重，指着紫羽颤声道：“谋圣明明七十年前就死了，以你这个年纪，怎么可能见过他老人家？”

　　罗远莲话毕，又极聪明绝顶地转了转眼珠子，惊恐道：“难……难道你是老妖怪？我师傅曾说过，四个多月之前，有一只千年狐妖来到了灵襄城，在城中四处吸取少女的精魄修炼，如今算下来，已害死了不下上百人。云儿姑娘恰巧也是四月初到的灵襄，这个......这个......”

　　紫羽被罗远莲这丰富的想象力气得怒极反笑，冷笑道：“这个什么？”

　　罗远莲吓得慌忙后退一步，躲到阿风身后，这戏做得还真是逼真！

　　紫羽缓缓站起身来，冷哼一声道：“依我看，姑娘这个体质倒是最适合狐妖补气不过。姑娘如此大摇大摆地在灵襄城里闲待了一天，居然还没被狐妖嗅到吞入肚中，可真是一个奇迹！”

　　阿风脸上微微变色，用身体将罗远莲挡得更严实些。那心心切切维护心上人的紧张模样，看得紫羽更是怒火中烧。

　　紫羽努力控制住自己怒气汹涌的情绪，就怕一时冲动，将罗远莲给杀了。她在心中反复默念《难冡图经》，好让自己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

　　今夜，紫羽本是为了棋艺对决才逗留此间，如今胜负已定，这事情也该有个结果了。

　　紫羽命站在旁边最后一名还没睡着的侍女，去公主卧房，把姬淼从床上给拉起来。侍女看着紫羽畏畏缩缩应了一声，百般犹疑，拖泥带水地去了。

　　紫羽看侍女去时这视死如归的架势，明白没睡醒的姬淼是肯定指望不上了，只好回到棋案之前，指着棋盘对禾熙、阿风和罗远莲说道：“此局黑子胜出，你们可有异议？”

　　禾熙、阿风和罗远莲三人都沉默不语。

　　紫羽一笑：“很好！那就请罗姑娘按照承诺答应我一件事，明日便启程到钟梦山祁仙洞内修行三十年，期间不准下山。只要姑娘今日答应了我，那这场棋我便向王凤盈认输。如此一来，姑娘明日便可不用践行许给王凤盈的诺言。王凤盈是什么样的人物，姑娘冰雪聪明，自是比我更加清楚，孰轻孰重全凭姑娘自己斟酌。”

　　罗远莲整个人缩在阿风身后，刚刚伸出一个头来，就立即被阿风用手挡了回去。

　　夜深月明，寒夜里忽然阴风煞起。清冷月色穿过树梢斑驳落，在阿风棱角分明的脸上，让人感觉到一种诡异的寒意。

　　阿风目光坚毅，倔强之中竟带着些许从容，这份自信没来由地让紫羽隐隐只觉不祥。只可惜，尚未等紫羽用推演之术将事态测算周全，阿风那冰寒如地堑玄雪般的声音，便已狠狠地刺痛了她的耳膜。

　　“王后娘娘想要的，亦不过是将我和莲儿分开，只不过，即便是三十年又能如何？我对莲儿的情谊苍天可鉴，海枯石烂亦是不会改变的，莫要说是三十年，便是三生三世我也是非莲儿不娶。今日，我徐枫便在此立下这誓言，三生三世只认莲儿为妻，若违此誓，甘愿承受天火焚心之刑，魂飞魄散，永绝来世！”

　　阿风一口气说完了这许多话，竟然好似打赢了一场胜仗一般，微微松了一口气，冷笑道：“我听说，萧国泰鹫峰顶万丈绝壁之上，每过三百年，就会盛开一种神奇的圣花。凡世之人，只要在立下生死为咒的誓言之时，将自己的鲜血洒于此花之上，那么这份誓言，就会得到苍天的护佑，就算是天帝，亦没有办法能够篡改誓咒。徐枫今日还想请云儿姑娘帮我看看，我历尽千难万险，从峭壁之巅取回的这支灵花，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那种圣花？”

　　阿风说到这里，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平伸到紫羽的面前，鲜血淋淋的掌心之中，一支花梗带刺的枯花，幽幽泛出淡淡红光。

　　紫羽只觉全身的血液一瞬间都凝固了，脑袋“嗡”地一声响，胸口处好似万千尖刀穿胸而过，剧痛之下，整个人都木了……

　　她想，眼前这一切一定不是真的。

　　她等了他这么久，阿风他绝不可能不要她的……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紫羽用右手使劲掐住自己的大腿，想让自己快点从这个噩梦之中清醒过来……

　　剧烈的疼痛从大腿处真真切切地传过来，胸口处那份迟钝的疼痛亦紧跟着呼啸而至，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紫羽觉得，即便是在一百多年前，她被魔神席肆用碎骨针刺穿了全身的五脏六腑，吊在契蜂崖上，用淬心之火炙烤的那次，亦比不上此刻身心的疼痛。

　　紫羽知道，不管她感情上是否愿意相信，阿风手上那支带血的普陀刺梅，都是如假包换的天灵誓花。阿风说得没错，现在就算是天帝，也改不了他立下的誓言，更何况是小小一个四处躲藏、苟且偷生的她……

　　三生三世么？以她现今身上这残损不全的两魂六魄，要想再像原先那五次一样，借助凡界转世遁逃，已是再无可能了。一旦魔族再次找到她，留给她的，便只剩下鱼死网破这一个结局。阿风许给罗远莲的三个甲子，对她来说，就是遥遥死期，也就是说……阿风跟她再无可能了……

　　紫羽守着阿风许给她的诺言，苦苦等候了四百多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阿风临走前对她说的那句“我会回来的”，不过是苍天开给她的一个巨大的玩笑。

　　沧海桑田四百年，阿风确实回来了，只不过不是为了她。回想起这四百年来，自己痛苦煎熬的岁岁光阴，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得可笑......

　　“哈哈……哈哈……”明明很想哭，可她却忽然大笑出声，眼睛里竟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很好！

　　既然她是苍天留在九州界最大的一个笑话，那么，至少她自己笑了，很好很好……

　　大约紫羽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有几分癫狂，阿风眼中那份嘲讽冷傲的笑意终于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强烈的恐惧。

　　禾熙走过来扶住紫羽颤抖的身体，紧张地看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问道：“你......没事吧？”

　　紫羽表情木然地挣开禾熙的手，向着阿风走了一步。

　　阿风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神情紧张，但却倔强地没有后退半步。

　　紫羽强忍着心中的剧痛，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对阿风平声道：“原来，你让我苦苦等你四百年，就是为了让我等着看你跟别的女人相亲相爱、生死不离。”

　　紫羽凄然一笑，又道：“早知结果会如此，我这么多年来，又何必贪生怕死、苦命挣扎？我以为......我以为如果你复生之后，发现我却被魔族杀死了，会为我伤心难过，原来......原来却是我多虑了。”

　　紫羽看着阿风怕她的样子只觉可笑，叹息一声，背转身，慢慢向园门处行去。

　　秋夜风行处，落叶飘零。幽然一声笛音凄声悲泣，是瞬戎玉骨笛发出的哀鸣之声。

　　紫羽伸手捂住抽痛的心口，脚下不停，渐行渐远，瞬戎玉骨笛笛音渐强，曲调幽怨愁苦处，隐隐欲吹奏一曲《逍遥吟》，只可惜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断断续续、空音无继。

　　五百多年前，轩辕氏全族被魔族杀害，那血海瓢泼、惨绝人寰的场面，令当时年幼的紫羽身心巨创。后来，紫羽跟随阿风来到逍遥山之后，午夜梦回之间，亦常常噩梦连连。阿风为了让她能够早日从这段苦难的记忆之中超脱，便为她寻了这首最逍遥洒脱的《逍遥吟》，让她每日吹奏。

　　“云中松竹客，酌棋论茶经。坐观浮沉世，自在由我心。”

　　这是阿风教给她的第一支曲子，也是她用瞬戎玉骨笛吹奏过的第一支曲子。此时此刻，她明白瞬戎玉骨笛是想用它唤起昔日回忆，来挽留她。只是“断崖孤影沧桑血，故人已然作路人”，天意弄人，如今的阿风，心里只怕连半分的空隙，都没有为她留下，那么，即便她强行留他在她身边，多得也只不过是伤痛罢了。

　　紫羽去意已决，渐行渐远，耳听“嘤”地一声剑鸣，接着就听到罗远莲的一声惨叫。紫羽驻足回头，才发现瞬戎玉骨笛已自行幻化作一柄通体莹白的长剑，悬空指向了罗远莲的喉头。

　　瞬戎玉骨剑锋利的剑尖刺破了罗远莲肌肤的表皮，殷虹的血珠顺着她白嫩的脖子滑下来，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罗远莲花容失色，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瞬戎玉骨剑就如同长在罗远莲身体上一般，跟随她的动作如影随形，剑锋始终浅浅扎在她喉头之处，既没有深入分毫，亦没有拨出分毫。

　　阿风被瞬戎玉骨剑的仙力束缚于两尺开外，束手无策。距离遥远，紫羽看不清阿风脸上的表情，只是见他将头转向了她。

　　紫羽本以为，此情此景，他大约会求她救出他的心上人，却没想到，他自始至终什么也没说，既没有厉声责难，也没有低头乞怜。自从阿风复生以来，从来就吝于跟她多说一句话，从今以后，只怕就更是不会理她了。

　　紫羽苦笑一声，知道瞬戎玉骨笛就算是想为她鸣不平，也绝不敢未经她的许可，擅自灭了他人的魂魄。

　　她默默地转回身，将自己融在漆黑夜色之中，慢慢远去......就让一切都随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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