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娘子升官记

　　大周咸祐十年八月初七，长安皇城秘书省内，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作为朝中女性官员最是密集的一处衙门，想不热闹，也是不甚容易。

　　“听说今年书判拔萃的女制头少时便要来了，也不知是什么模样。”坐在左侧第三张案前，一名三十余岁女校书放下手中羊毫，从袖中取出小小一枚铜镜，边理着鬓边钗钿边道。

　　秘书省公事厅里，偌大厅中左右各有数十张案几排布，主供楷书手们抄书，校书郎与正字被安排在第一列，案几上书卷也是垒得老高。正中一张案几却是轮值掌事的少监使用。

　　盖因秘书省本就是个既清又闲的衙门，如今掌事的省监也是个宽仁性子，再加上今日轮值的少监不在，这本只在楷书手之间窃窃私语的议论，如今连带着校书郎和正字们也加入了进来。

　　“什么女制头。”对面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正靠着凭几正看书，闻言扬眉嗤道：“张校书这话说得蹊跷，进士明经一干礼部试因有女子定额，才有女状头之说。制科可是不限男女只取才高，这沈光华书判拔萃甲等第一，便是实打实的制头，还用加上什么女字，弄得这一科里好像还有男人比得过她一般。”

　　“李正字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说了女制头三个字，便引得李校书这么一筐子话，莫不是婚事不谐心气不顺。”那张校书继续理着头上钗饰，不阴不阳道：“依我说，李正字心气还是不要太高了，这择婿啊，还是……”

　　“咳咳。”

　　左手第一张案几处传来几声咳嗽，一名四十余岁的妇人有些无奈的直起身子：“新制头来便来，怎么又扯去别个上了。张校书，吏部选人如今是你家郎中所辖，却不知这沈制头是什么来历，今科并往年进士里，可没听说过此人啊。”

　　这张校书的夫婿正是掌管天下文吏班品秩命的吏部郎中，也是张校书最得意之处，听那妇人之言，便放了铜镜，换了笑颜：“周校书要问，我张琇怎敢不答。昨日恰好与我家郎君说起此人，我家郎君道这沈制头乃是前仓部员外郎沈先意独女，得了纳课品子的恩荫，以此考的制科，之前并未应过常科。”

　　这张琇似是与那李正字十分不对盘，瞥了那李正字一眼又道：“这些都罢了，这沈制头的夫婿可是个大大有名的人。”

　　“沈先意沈仓部……”周校书低头略一思忖，合掌道：“我想起来了，沈仓部之婿便是那十三举神童试，入国子监，十六进士及第为探花的韩奕韩维禹。”

　　“周校书好记性。”张琇捧了周校书一句，又得意洋洋继续分说下去：“我家郎君还说，韩奕乃是饶州鄱阳人氏，沈仓部当年知饶州时举荐他应的神童试，也正是有这般恩义，才得以将女儿嫁与他。不然十六岁的探花郎，五姓女说不得也能娶呢。”

　　“韩奕如今应该是监察御史里行罢，虽未得妻族之力，却也不错。有夫如此，那沈制头出色，亦不为奇。”

　　几名当值的校书郎与正字纷纷说将起来，在后面的楷书手们笔虽未停，却也听得入神。抄书无聊，多听些掌故，回家饭桌上也多些谈资不是么。唯独那李正字依旧凭几看书，粉黛不施的一张俏脸上，却是一脸的不屑。

　　正说得热闹，厅外快步进来一名杂役，叉手道：“令丞带了新来的校书进来了，正在拜见陈省监，立时便过来见同僚了。”

　　听说讨论正主立时便到，谈话的便也闭了嘴，理妆的也收了铜镜，便是一直不屑神色的李正字，也收了手中书本，翘首望向门前。

　　过不多时，一袭绯袍的秘书省丞引了个人进来，众人用目看时，却见黑幞头、浅青袍、蹀躞带，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薄施粉黛，规规矩矩一个新任官人娘子打扮，头微微垂着，似乎有些怯生。

　　“这便是今科书判拔萃制头沈蕴沈光华，吏部授官秘书省校书郎，以后便是我秘书省中一员了。”令丞引那新科制头沈蕴站到堂中，替她引见同僚：“这几位是我秘书省中校书并正字，还有几人请了假不在，过几日你自当得见。”

　　“在下临淄周光誉，任校书郎。”那周校书在一干人中年岁最长，当先见礼。

　　“妾太原张琇，任校书郎。”

　　“在下河中吕延之，任校书郎。”

　　……………………

　　一干人等纷纷自通家名，最后一个方是那李正字：“某陇西李友直，任正字。”

　　大周自承前唐以来，某字均为男子自称，女子自称乃是妾字，为官女子，则多以在下自称，这李友直分明是个女子，却用上了男子自称，便不由得初来乍到的沈蕴多看了她几眼。

　　沈蕴在看李友直，这李友直也在打量沈蕴，这位方才惹起不小口舌风波的沈制头约二十上下，眉目端正，意态柔顺，却不知是怎么写出那般大气磅礴。端正凝练的策论，只教圣人并同评卷的一干相公都以为写出这等文章的定是个男子无疑了。

　　大周自太祖则天大帝开国以来，已有一百四十余年，当今圣人乃是第七位皇帝，其中女帝四位，男帝三位。帝位虽是秉承太祖皇帝遗风，阴盛阳衰。然则朝堂之上，女性官员却还不到男性官员的五分之一。

　　为了保障女性官员在朝堂上的延续，虽然前有世宗皇帝于乾圣五年诏令一应科举不限男女，后有宣宗皇帝废行卷，设糊名，立誊卷，保证女子不因性别而受考官有意无意的歧视。但歧视终究是存在的。

　　譬如每年的常科，除非主考定的是女官，那考选出来的结果，女士子定然只选满英宗皇帝在位时定下的最少定额，制科这种并无定额的考试，经常会出现一个女士子都不中的情形，至于制头，则更是少之又少了，毕竟男女文风气度，终是大有不同。

　　如今男帝在位，这等重男轻女之风，比之前两代时，又不知盛了多少。李友直出身世家，家中尊长多有居高位，衣紫腰金，沈蕴那一份策论被圣人及相公们误认为男子手笔，特点做制头的轶事，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李友直自小志气极高，眼界也是极高，最瞧不上的是张琇那种靠着夫婿考个出身混日子，并应以为傲的女官，见得沈蕴文字，只当她也同自己一般，急盼相交，今日一见，却隐隐有些失望了。

　　“在下京兆沈蕴，字光华，见过李正字。”李友直眼光灼灼，沈蕴被看愣了一下，依旧行礼如仪，神态虽是温顺，气度却是不卑不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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