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华秋皎洁番外

　　一
　　“小鱼儿。”明澄脸色凝重的走入帐篷，沈晗正在整理着医案，看到他的面色，手立刻一抖。一种强烈的预感使她的心剧烈地一颤，毛笔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脸色顿时刷白，定定的看着明澄。她听到自己的心脏不断的打鼓，其声混乱，以至于她已经听不见正常的心跳声。
　　明澄从没有这样郑重的脸色，他以长兄的身份，将手按在沈晗的肩上，缓缓道：“小鱼儿，你一直是坚强的，你和展昭，三灾八难的都走过来了……。”
　　“大哥……怎么了？”沈晗颤动着嘴唇，苍白的脸上，桂圆般的黑眸因为焦虑，瞳孔紧缩，颤抖着问：“明澄哥，你说话啊。”
　　明澄尽量慢而简洁的告诉她展昭的情况，安慰她道：“辽国这边的大夫和御医正在抢救，小鱼儿，展昭吉人自有天相……。”
　　她什么都听不见，她只听到一剑正中，她的心脏紧缩，团成一团，像谁用手狠狠的扯着。她摇晃着站起来，猛的掀开了帐篷的帷幕，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因为在生着火的帐篷内，她只穿了棉衣，虽然厚实，但怎么抵得过隆冬的寒意？北国的冬天，是滴水成冰的，风都带了刀子，狂风怒号着吹过她的脸颊，单薄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在深到膝盖的雪地中走，摸向展昭的帐篷。但此刻，她哪找得到展昭的帐篷？极度的焦虑使她迷失了方向，她的眼睛里都是帐篷，没有方向的胡乱急走。
　　“小鱼儿！”明澄连忙拿着狐裘追出来，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忙为她披上，心痛道：“这样的大雪天，你穿成这样，找死啊！”
　　她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紧紧攥住明澄的手，急促的喘息着：“明澄哥，带我去……大哥那儿，我找不到他在哪里，都是帐篷，都是帐篷……。”她像个在世界尽头迷路的小女孩，惊惶的，迷茫的抓住了亲人的手，乞求着。此时，她感到自己的力气全部被抽尽了，似乎一步都挪不动了。
　　明澄心里百味交集，他不知道自己在沈晗生命中是怎样的缘分？每一次，都是他把沈晗带到重伤的展昭身边。这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他默默苦涩道，他这辈子，只能是船夫，把他最爱的伊人送到展昭身边。但是沈晗的每一个恳求，都让他热血沸腾，都让他——可以奋不顾身为她做一切，一切。
　　他握着沈晗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握沈晗的手，他真感到，握着他的亲人，握着他最疼爱的妹子。那小手冰凉，不断的颤抖，他几乎是拖着她走的。没有多远，他们看到了展昭的帐篷，有人不断的进出，气氛忙乱而急促，外面还有执着刀剑的士兵守卫。
　　明澄刚想说展昭在里面，沈晗已经挣脱了他的手，不知哪来的力气，踩着雪，快速的跑了过去。守卫的士兵立刻用剑鞘拦住她，她焦急的语不成调的说：“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这是展夫人。”随后赶来的明澄道：“放行。”

　　二
　　一进帐篷，映入沈晗眼帘的就是一道山水屏风，屏风后显然有忙碌的身影，气氛相当凝重，间或有金属器械的声音，这是御医和辽国名医萧可达一起在为展昭止血。伤口离开心脏只有半寸，危险之极，最为棘手的是，刺客的宝剑是特制的，血槽极为锋利，所以造成展昭大量失血。萧可达身着白袍，麻利的用特制的金创药，敷在伤口上。血肉模糊的伤口令他皱眉，他和御医交换了一下眼神，意思说是不好。
　　展昭的脸色没有一丝血色，近乎灰的淡白，紧紧阖着双目，陷入了深昏迷中。他修长的双手无力的垂在身边，那双执剑而起护卫青天的手，柔情的呵护妻子宠爱儿子的手，如今苍白、虚弱，生命的气息正在流失。
　　一块块带血的巾帛，从萧可达的手中，飞快的扔在侍者的托盘里。屋内都是满满的血腥气，每个人的神色都是那么严肃，焦急的盯着，观察着萧可达的一举一动，耶律宗真的特使用契丹语大声吩咐萧可达：“这个人不能死！死了我们和南朝的关系有大麻烦！”
　　萧可达也用契丹语回答：“他是英雄，小医知道。但是伤实在太重，小医没有把握。”
　　“他死了你们殉葬！”特使焦急粗鲁的道：“皇帝的脾气你知道！”
　　从帐篷中冲进来的沈晗，使大家都吓了一跳，特使一把揪住她，瞠目吼道：“你个疯女人，干什么？”
　　她没有听见特使的询问，映入她眼帘的是展昭苍白的脸，和盘子中满是鲜血的巾帛。它们那样强烈的冲击着她的视线，她的腿都软了，她的血似乎也在急剧的流失，浑身都在颤抖着。
　　“是展夫人。”明澄立刻进来，看着特使，命令道：“放开。”
　　她脚步虚浮的走上去，半跪着，将那苍白冰凉的手捧在手里。这是她的大哥，也是她孩子的父亲，她瞒着他，一路相随，从汴梁至北辽，为的就是护他安好。为她的到来，他第一次发了这么大的火，连杯子都摔了，他知道他担心她，担心北方严酷的气候使她的喘症发作。但是她怎么不跟来呢？她怎么能回去呢？她那纤细的预感告诉她，这次到北辽，不会太平。
　　夫妻同心，展昭的手竟然在她掌中微微抽动了一下。萧可达看了她一眼，道：“展夫人让开，要为展大人包扎了。”
　　“我可以的。”此时，冷静和坚强又回来了，她清晰的说：“我也是大夫，我可以做您助手。”
　　这样娇小的女子，能行吗？萧可达疑惑的看着她，但她再次肯定道：“相信我，我真的可以，每一次他负伤，都是我照顾和护理的。”

　　作为军医，萧可达见惯了鲜血和负伤，但是这一次，他还是觉得可怕。整个帐篷内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展昭的官服、中衣皆被鲜血洇染，几盏羊皮明灯亮晃晃的悬着，愈加照着这个男人苍白如雪的容颜。他见过这个男人，他的风姿之美仿佛海风碧云般洒脱，矫健又如草原上最帅的雄鹰。此时重伤，紧紧阖着双眸，气息微弱，但英挺的五官依旧出色。
　　他娇小美丽的妻子，坚强不逊色于草原上任何一位强悍的妇女。这么娇小的身躯里，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灵魂？任何一位女人，看到丈夫重伤成这样，一定会束手无措，痛哭流涕。但她灵巧的双手拿着绷带，一层层的卷裹着。布帛被鲜血染红了，她冷静的撒上一层层伤药。她的手上，胸口都是展昭的鲜血，她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她的眼神却如此坚强和明亮。她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
　　“展夫人，大人情况不太好。”萧可达一边一起为展昭包扎，一边不得不向沈晗说明，他知道这很残酷，但是作为医者，他必须说明真相：“脉搏很弱。”
　　“挺得过！”沈晗毫不犹豫的说：“挺得过！”
　　明澄在帐篷的外间等待着，他看到沈晗摇摇晃晃的走出来，他看到她淡蓝的棉袄上都是鲜血，看到她的双手也是鲜血，看到她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他忽然，好想好想把她抱在怀里，好想好想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把所有的伤痛为她挡在世界外面。
　　“小鱼儿，小鱼儿……”，他轻轻的心痛的说：“展昭怎么样？”
　　“明澄哥，”她见到了亲人，整个人突然软弱下来，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道：“他挺得过去的。”
　　“会的，展昭会挺过去的，你放心。”明澄柔声道，周围还有人，都焦急地看着沈晗，他真的想把沈晗拥进怀里，就像一个亲哥哥那样呵护着她，但是他不能。
　　“明澄哥，我要参汤，千年老参的参汤。”她焦急而又委屈的的神态，就像一个小女孩，眼前站着的就是她的亲哥哥，她无所不能的亲哥哥。
　　“有有”。北辽的官员忙道：“这里有长白山最好的人参，已经在熬了。”
　　“还不快取来！”明澄几乎吼了出来。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宁静的酣睡了。展昭真的累了，从进入北辽的第一天，他的神经就紧绷着。正值寒冬，这广袤的北方白雪覆盖，洁净的就像一个冬天的梦。但他知道，在这浩渺的雪色下，会有各种诡谲的人心，复杂的阴谋，甚至——暗杀。风起云涌的，是各种利益的纠缠，终于，一切都归于平静了，他用生命完成了他的使命。
　　回家了。他该回家了。又该是看花灯的时候了，这一次，一定要带着妻儿去好好的看花灯，吃元宵。看他们的笑颜在灯笼间闪烁，征尘和疲累便在这一刻消散，人间的温情溢满胸怀，这样的天伦之乐让他微醺。
　　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出奇的轻盈，他看到自己健步如飞，已经回到汴梁的家，但胸口一阵剧痛，这阵痛就像天崩地裂一般，几乎将他的身体撕裂。他艰难的睁开眼睛，恍恍惚惚看到妻子秀丽的脸，他努力地睁大眼，但终究什么力气都没有。他自嘲的笑了笑，他什么时候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记忆在渐渐回归，他终于记起了，那一把利剑蓦的插入自己的胸膛，速度如此之快，但是他在失去意识之前，用尽全力，也将自己的剑掷中刺客的身体。那是准确无误的一剑，展昭，从没失过手。他自信。
　　他感到了妻子纤细的小手，轻轻握住自己的手心。他的唇角微微的弯起，他想伸出手抚摸这柔柔的秀发，想告诉她，他早就知道她来了。这个调皮的丫头，这些年过去了，虽然已是孩子的娘，但他知道，这调皮劲儿还时不时在。他的笑意更深了，他的嘴唇轻轻蠕动着，沈晗将耳朵贴在他苍白的唇上，听见他用气流的声音说：“不听话。”
　　“这次以后，一定听话。我保证，大哥，我保证！”清澈的泪从脸颊上纷纷而落，她轻轻在他耳边说：“可是这一次，大哥要听话，好起来。孩子在等着我们回家。小的要问大的，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大哥，不要让儿子们失望。”
　　剧痛之中，他仍然流过一缕温馨。他好像看到两个儿子在灯下，大的在写字，小的刚会走路，胖胖的特别可爱，看到他回来，大的马上扑过来，小的走不快，他张开双臂，小的歪歪扭扭走过来，扑到他怀中，软软的说：“爹爹，淳儿想爹爹，爹爹回家。”柔软的小身体上是一缕缕好闻的奶香味。这娘儿三个，把他的心塞得满满的。这是上天给他的最好的馈赠。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孤独一生，但是上天给他的，总会给他的。他很满足，他想，大概因为他是个好人。
　　他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很努力的点头，但其实，只是很轻微的，除了沈晗，谁都没看见。沈晗轻轻的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又把他的手轻轻的合拢，她知道，只有是他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

　　三
　　北国的夜，是亘古不变的安静。雪夜上的月亮，圆而凄清，踏雪的男子，穿着黑色的大氅，如同潜伏在暗夜的魔鬼。风帽落下，守护的士兵看见了他，恭敬地行礼，他挥挥手，示意他们都走开。掀开帐篷的帘子，他看到这个男人，这个令他咬牙切齿恨着的男人，安静地躺着。他的呼吸浅而微弱，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如鸟儿的翅膀，脸颊瘦削而清俊，他想他已经失去了令他胆寒的威严，这是个受了重伤的男人。
　　他的女人伏在他身边，这个娇小的女人，柔丽得就像一个梦。他见过他，很多年前，在杭州，他就见过她。那时她在河里把他救起来，他就惊讶于世间有这么清灵如梦的女子。这么多年，这个女人一直是他的一个梦，他找到了。她来到了北国，北国的妇女都热爱她，包括他的妻子，她治好了北国多少孩子，这其中有他的儿子。每当他的妻子在他耳边絮叨着对她的感激，他越发对她迷恋。血液里是游牧民族的男人，对于女人和权力，有着超越一切执著的追求。她的男人是南侠，那又怎么样，他是王爷，这儿是他的天地。
　　他从后面抱住了她。这个女人真美，柔软娇美得就像江南的一团烟云。沈晗惊慌的转过脸，看到这个带着狞笑的男人，用尽力气推开他，低声喝道：“混蛋！滚出去！”
　　“展夫人，”他挑逗而又油滑的笑着：“我想了你十多年。十多年，你一直在我的梦里……。”
　　“混蛋！”沈晗气得发抖，“啪”的一次清脆的耳光打在他脸上：“不许说这脏话！我丈夫在这里，他会杀了你！”
　　“他动不了，他受了重伤。”耶律曦涎笑着，将手伸向沈晗。沈晗拼命挣扎着，怎奈毕竟是江南女子，被那北方男人的大手铁钳般钳住，丝毫动弹不了，她被耶律曦牢牢的逼在帐篷的壁上，他寻找着她的脸，灼热的贪婪的呼吸逼近了她，她绝望的呼喊着：“大哥！大哥！大哥啊！”
　　妻子忧急的呼喊传入了昏迷中的展昭的耳际。他在昏沉中极力捕捉着妻子的声音，他听到了，他听到妻子在呼救，这柔弱的声音穿透了他的心脏，将他从昏迷中唤醒。他迸发出所有的力量，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摸到了枕边的宝剑。他扶着床沿站起来，他感到伤口的迸裂，温热的鲜血倒灌进他的胸膛，急促的呼吸压迫着他。这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迷雾一般包裹着他，失血甚至使他视线模糊，但是他准确的捕捉到了妻子的方向。他蹒跚而又坚定的向着妻子走去，只要他一息尚存，没有人能伤害他的妻子。
　　耶律曦没有想到展昭竟然会站起来，这一刻，他怀疑他的刺客有没有得逞。这个男人依然有着刚强而又凛冽的气场，依然往哪里一站就令人胆寒。他忽视了他苍白如雪的脸颊和唇色，和胸口不断洇染的鲜血。展昭的宝剑对准他的胸口。他剑眉紧蹙，明亮的眸中燃烧着火焰，那清瘦的身躯坚定如松。他是展昭，宝剑护青天，鲜血为苍生。他站在那里，就是一座山。他不会倒下。在那清澈的眸中，耶律曦照见了自己的愚蠢，他竟然想染指他的妻子，这是在太荒谬可笑！
　　耶律曦扭头就逃。沈晗忙扶住展昭，看到那清冽的眸中满是安慰和柔情，右手还紧紧握着宝剑，她的眼睛顿时湿润了，柔声道：“大哥，我扶你躺下。”
　　宝剑落地，伴随着清脆的“当”的一声响，展昭顿时往前倾倒。巨大的冲力将沈晗也带倒在地上，她颤抖着抱起她的大哥，用自己的膝盖托着他。大哥是用生命在拼尽全力护着她。这么多年，人们总夸奖她的贤惠，夸奖她的能干和付出，可是谁知道，这世上能用生命护着她的只有她的大哥。就如多年前，她那时还是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却缠上了冤枉官司。当她上堂的时候，她也看到大哥在，而那次，大哥的腰部明明受了重伤。就如多年前，她给人利用竟然偷走了他的令牌，但他只是叹息一声，替她挡下了所有的错。在昏暗的烛光下，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小马一样的撞击着，她的手心冰凉，托着大哥的身体，她应该做什么？她应该做什么？她脑子中一片空白，她看到大哥的唇角不断流出鲜血，她知道伤口崩裂了。胸部的创伤如此巨大，再次崩裂的后果她是知道的。她徒劳的去擦唇角的鲜血，她竟然以为擦了就不会再流了，她的眼泪断线一般的往下流。
　　冰凉的泪水打湿了展昭的脸颊，他疲倦的睁开双眼，向妻子微笑了一下。灯火照在他的脸颊上，有一层淡淡的灰色。他想为妻子擦去眼泪，可是终于没有了抬手的力量。在陷入黑暗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再次保护妻子了。带她回家，他模模糊糊的想，这是他在昏迷前残存的最后意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