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南子

　　摊开手掌，明耀橙黄的条纹，四平八稳躺在手心里。希望一切都如这一纸黄符，皆可预料，皆可掌控。
　　一式两份，一份给何亮，一份留给自己。
　　愿佑我们一生平平安安，爱情稳稳当当，该圆满的都有回报。
　　——早日修成正果——不过是凡俗人世平凡人最普通，最奢侈的愿望罢了。

　　梦里的何亮再次咆哮，语气变得低沉带有七分不满，面目狰狞，一板一眼，一字一顿地说：“许青青，你真贱！”
　　对，比这周身的雪原更白，更厚实的浓雾里，他要跟她分手。他惘顾情分，终于是松开了她的手。她也失去了他，在一场迷雾里，看不清他去时的路。
　　许青青惶恐失措，如受伤的孤雁，找不到托魂的主儿。
　　她不依。她怎会依？这些年身心骨血烹制的爱情汤药，怎能一句云淡风轻的“我们不合适”便可否决？便可抹杀？

　　痴人易醉，但愿浮生长醉不复醒。

　　没有自尊、骨气也好。自尊、骨气用来干什么用？就是要纠缠下去，缠住彼此，就可一生一世。
　　世人多对此种行径表示鄙薄，加以谩骂，谩骂也是一种恨铁不成钢吧。但深情如许，用情至深的人儿，爱情已耗去了她们一半的生命。连命都不要，你又怎么忍心去苛责？
　　许青青带着一表躯壳，漫走在校园试图找到她的何亮。五教楼顶，食堂，冰饮店，樱花广场，世纪公园……他们牵手走过的地方，月下浪漫寄存的地方，他都不在。他去哪了？
　　终于在一幢白色的教堂前找到了何亮。
　　他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畔，立着一位身着白色梦幻纱裙的女生。她右手挽住他的胳膊，阳光下的钻石王冠，光耀无比。他俩就站在那儿，在长长的台阶尽头，冷冷地看着她，并用微笑告诉许青青：我们才是一对。

　　疼痛爬上心房。现实凛冽的西风拉回许青青梦里的回忆。
　　他仍是她的，那次分手，她没同意。苦苦哀求之后，他如高高在上的王，轻蔑带着施舍的表情道：“好吧。先不分手。”
　　看不起又如何？施舍又如何？她仍是高兴的，一旦爱了，便无尊严可说。她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如这场大雪，终会拨得云开见太阳。
　　现在是彻底清醒了，车外寒风呼啸。
　　她伟大、至高无上的爱情，刚刚的惊魂一刻——爱情，生命，都是劫后余生！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惊魂甫定，是劫后余生的惊喜。
　　掏出手机想给他发条短讯，编辑之后，又迟疑一番。一键删除，还是打电话来的直接，南方的冬天这样冷，他的声音有思念的温度。
　　嘟嘟嘟——一阵盲音之后，只说无法接通。
　　大雪封山，手机信号只有一格。若有若无，命悬一线的联系方式。
　　正无端懊恼之际，回身瞥见桥外，不禁倒吸口凉气！护栏之外目光急速下坠，原本开阔的江面已被冰雪遮去大半水体。江面之中仍有冰屑随着冰水汩汩流泻，近岸几米处浮着厚厚一层冰盖。刀削斧凿般的峭壁，斜插入水，八根箩筐般粗壮的混泥土长柱撑天而起，托起厚重的桥体。
　　真是高啊！许青青不由后腿了几步。如此凶险的高速公路，穿山过洞，涉水架桥，盛气凌人，不冷自寒。

　　信号微弱的生命缓和了许多，爬到了两关格。
　　许青青和着嘟嘟嘟的节拍，不断跺脚取暖，啪啪啪，一下，两下，三下……鞋底接触地面，溅起消融的雪水，小腿有丝丝凉意。
　　“喂——”电话那头响起声音。是女声，陌生的女声。
　　不是何亮的妈妈，也不是何亮的姐姐妹妹，更不是哪位相识要好的同学。
　　“喂？”那边又问。
　　许青青不知如何应答，心至下而上，凉了一截。短暂的空白之后。
　　“是——你吧？”对方试探，却意有所指。
　　“嗯。”
　　“我和何亮在一起，现在。”
　　她明白，她一直都明白。何亮阳光不羁，像个大男孩样，喜欢和漂亮女生耍闹。从闹分手的那次，她就知道，他一定是有更喜欢的人了。
　　所有离开的背后，都是有选择的退路。
　　她又接道：“许同学，请你自重。”带点威胁，“别不知脸皮横在我们中间。”
　　许青青气极，还未想好如何回击，便脱口而出：“为什么？我先认识他，插足的人也应该是你！你才是不要脸的的小三，狐狸精！你何以这么嚣张放肆！”
　　两个女人的战争，只为一个不成气候的男人。
　　那边回道：“为什么？许青青，今天我就让你知道为什么。只因为我是他的新欢，他的最爱。而你——只是次爱，只能是次爱。”
　　“很简单，你那么聪明，怎么会猪脑一般，来回打转想不明白。哈哈——”带着胜利，玩味的口吻。

　　一句“我是他的最爱，而你——只是次爱”便把许青青打得灰头土脸，尊严碾为灰烬。一个“最”，一个“次”，高下立现，再无争执的必要。
　　什么是“最”？
　　什么是“次”？
　　一个是珍爱怎么都不够的心头宝。
　　一个是敷衍怎么都行的敝履鞋。
　　所有迎难而上的孤勇都摔碎在崖壁上，尸横遍野，凄惨不忍直视。

　　万般愧恨！

　　身体不听使唤地颤栗，手机躺在地面，四分五裂，英勇赴死状。

　　密云渐散，阳光经细缝过滤，只漏下一线细束，红得发烫。雪地银装，镜射着微微暖暖的光晕。周身泅在一种极度魅惑的紫红里，竟像是回光返照的老人身上不正常的福态。
　　虚假的蓬勃生机。
　　许青青的脑袋里，一个叫何亮的男人，趾高气昂地指着她说：“你——只是我随手可弃的次品。”
　　许青青只觉极冷。
　　她不停的搓手，眼圈发红。
　　根本不管用，干脆脱去棉手套。手凑到嘴边哈气，那么近的距离，刚出口的热气怎么就变冷凝结了呢？手心手背一块搓，使劲搓，反复搓。她像个倔强固执的孩子，与自己的手作对。
　　手搓红了，稍有暖意了，眼泪也簌簌落下。

　　西伯利亚的妖风，跨越大半个中国，携泥裹沙，携爱裹恨，将往事砸向她的脸颊。疼痛带着绝望。
　　她沿着长长的高架桥奔跑，急促地，决绝地，永不回头的姿态。这是她一个人的爱情长跑，无人陪伴左右。爱人不在，他只是去陪伴另一个女生了，只是去关心呵护另一个女生的娇弱与痛楚。
　　不是风沙迷了眼，只是眼泪忍不住冲动，悄悄地将她淹没。

　　他竟让另一个女生把她踩在脚下。这般羞辱！这般愧怍！
　　爬上防护栏只是觉得地面空气稀薄，脚滑坠桥却绝对是意外。

　　身体下坠，接触地面等待死亡的过程原来可以如此漫长，漫长到足以把过往的人生细细回想。
　　有嗔。
　　有痴。
　　有恨。
　　有不甘。
　　阖上双眼，千山雪海中，只一受惊人群和一巴客。
　　巴客上写着：青岛——安徽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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