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作者:二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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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傀儡之戏



      她能够保证永远将一个秘密埋藏在心里吗?

      她能做到,但是她会更羞愧,羞愧于自己毫无知觉地轻信于人,羞愧于自己无力对自己的朋友们负责,羞愧于自己一边无法放下这种羞愧感一边还要继续欺瞒弗拉基米尔。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帮助了玛利亚,同时也成为玛利亚计划中的一名帮凶。

      她大概真的不会再去见玛利亚了,她甚至不想再见到弗拉基米尔——至少在短时间内,她无法不让自己去想象,如果弗拉基米尔知道真相,会如何憎恶这段曾经令人羡慕的姻缘。

      人总是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她独自承受这种沉甸甸的负罪感,也是为自己的言行负责的一种方式。

      当马斯特斯先生在周末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和记忆中分明不再相同的女孩——她像是笑着,眼神里却多了些捉摸不透的东西,那些东西让她的表情变得神秘起来——你知道她心里藏了故事,但你想要探寻的时候,她却又掩藏起最后一丝遗落的痕迹。

      马斯特斯先生难以置信:“住院可以改变一个人吗!”他对女孩开了个玩笑:“千万别告诉其他同行!不然多少年轻演员都要抢着来住院了!”

      罗伯特·马斯特斯是大银幕上的熟面孔,即便是体验生活也没有打算刻意隐藏身份,来重症病房只是为了和孟熙聊了几句,然后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要和研究所的研究员座谈,可能还会看望没有医保的濒危病人,新闻团队为他策划了一整套方案,将来展现给观众的就是一位好莱坞明星主持慈善活动、关怀病患家庭的系列报道。

      两周之后,孟熙也“出院”了。她对病友们的解释是要转院,如果病友劝她这里的医疗条件更好,她就会借口说医保出了问题,马上就再也没有人敢问她将要转到哪里去治疗了——动辄天价的治疗费用,对于任何家庭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

      斯图亚特还小,并不懂得其中的关窍,却从大人们的神态中猜测到这不是什么好事,就犹犹豫豫地把自己积攒的一大袋糖果送给“莉莉”。他说:“多吃糖,就不痛了。”可他的表情纠结,显然也舍不得自己心爱的糖果。孟熙把糖果又塞到他病房的抽屉里,然后偷偷告诉他:“有一个秘密,我只告诉你!我不会痛的。”斯图亚特听完并没有显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反而惊讶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就低下头,再也不肯看她了。孟熙不知道他为什么是这种反应,有意逗他说话。小孩子憋不住心事,抱着孟熙哭得一抽一抽的:“上次有个哥哥也是这么说,她们说他死了……”在重症病房,死亡从不是大家讳言的话题。就连小孩子,也早早懂得了“爷爷到天堂去了”之类的话语不过是粗劣的谎言。孟熙原本为他准备了一套糖果屋玩具,眼看他哭得停不下来,就又和他约定,日后会再送他一套模型。

      莫妮卡反应平淡,她似乎从“莉莉”的言行中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但是她又不能确定,于是就摆出一副女孩子闹情绪的样子,指望莉莉来哄哄她,她好趁机打探消息。然而孟熙并不打算给她这样的机会,斯图亚特还小,不适合看赛·诺尔德风格的电影,莫妮卡快满17岁了,无论电影定位PG-13还是R级,都可以邀请她来看首映。

      莫妮卡介意她的欺瞒也好,会怨恨她也好,至少她们还有机会分享一部好电影。

      赛·诺尔德似乎正缺乏这种分享精神,明明是他邀请孟熙和马斯特斯先生来看木偶表演,自己看了个开头就跑掉了。孟熙几次回头,帐篷马戏团的门口都空无一人。她提议从第一排换到最后一排去,马斯特斯先生完全不能理解,反问她为什么。她只好解释说,这种只有两个人坐在第一排看马戏的感觉太奇怪了,像是走进了恐怖电影的场景。马斯特斯先生大概是应付多了小女孩的突发奇想,连挣扎一下都不曾尝试,随着孟熙换到了最后一排的座位。落座不久,她就发现了新问题——帐篷马戏团的剧场根本没有保暖措施,冷风从侧后方的帘幕缝隙里钻进来,她倒是没有大碍,但马斯特斯先生坐的位置正好就在风口,他的头发被风拂动,连衬衫的衣襟都隐约摇摆起来。

      马斯特斯先生或许察觉到她的尴尬,就笑着和她聊起木偶戏正在表演的故事。故事本身没什么出奇的,是人人耳熟能详的童话《奥兹国的魔术师》。不过马斯特斯先生讲的是另外两段衍生传奇,一个是童话的原型,玻利维亚的民间传说,耳聋的小男孩可以发出堪比飓风的尖叫,与遭遇石刑的老人、被毁容的先知、一条狗,共同踏上反抗魔鬼的道路;一个是童话里的金融寓言,翡翠城暗喻美元,金靴子和银靴子其实就是金本位和银本位的斗争,而瓷器城指的或许就是远在地球另一边的中国……孟熙听得津津有味,连舞台上演什么都不在意了。

      可再有趣的故事总有听完的时候,然而冗长的木偶剧仿佛根本没有尽头。

      坐在最后一排、全程被动包场的两位观众麻木地看着多罗茜和稻草人、铁皮人、狮子说着熟悉的台词,心中默默期待表演的节奏可以快一点。

      “你要吃点什么吗?”马斯特斯先生期待地看她,仿佛恨不得她能说出一种驱车三小时才能买到的食物,他就可以彻底逃离这场毫无趣味的表演。

      孟熙并不想吃什么,她认真地替马斯特斯先生想借口,最后只能捡了琳达最爱吃的东西说:“冰淇淋——”说出来她就后悔了,冰淇淋摊位就在帐篷马戏团门口,留给马斯特斯先生的“自由时间”真是太少了。马斯特斯先生没有为此遗憾,他用一种令人诧异的速度站起来向外走,行动间掀起来的风浪几乎能冲开马戏团的帐篷。

      让一个知道童话创作的前因后果的成年人看童话木偶剧,大概是某种独具匠心的刑罚吧!

      马斯特斯先生大概离开了将近半小时。孟熙昏昏沉沉地看着木偶剧,心中暗暗揣测马斯特斯先生是不是把每种口味的冰淇淋都尝了一遍然后开车走掉了。

      马斯特斯先生回来的时候,多罗茜他们已经到了翡翠城。孟熙接过冰淇淋抿了一口,就被浓浓的焦糖甜得晕了头。她犹豫了一下,考虑的问题是:如果偷偷丢掉冰淇淋的话,马斯特斯先生会发现吗?她一边想着,身体已经背转过去。

      “吃吧!实在无聊的时候,吃点冰淇淋会感觉时间过得快一些!”马斯特斯先生郑重其事地说。

      孟熙怀疑这是三好爸爸用来哄琳达的惯用托辞。难道他担心她像琳达一样,因为讨厌看到重复老套的故事,而从座位上跳起来抓头发吗?

      “导演让我们来看木偶剧,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孟熙没有得到导演任何提示,她不确定导演对马斯特斯先生是否也是这样毫无解释。

      绿野仙踪的故事,和电影故事本身毫无联系。

      难道是用傀儡戏,暗喻电影人物中互相操控的关系吗?

      又或者,导演希望他们能从简单的童话中,得到什么深刻的领悟?

      “我想大概没什么特别的意义,”马斯特斯先生的目光转向舞台,那里的小小人偶正在向着大结局发起冲击,“再等等,结束了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这场木偶剧着实困扰了孟熙一段时间,她去学校图书馆查阅不同版本的《奥兹国的魔术师》,甚至找到了玻利维亚的原版故事和研究货币战争的论文。这些古怪又奇特的论调填满了她的脑子,让她回过头来读剧本的时候更加琢磨不透——论文分析的结构和逻辑飘在她头顶,教唆着她也用类似的方式分析剧本。比如莫伯格掩饰了患病的事实而假装自己还有更多时间,而金明明有着更长久的生命却因为虚幻的危机陷入焦虑,这是否想要说明,每个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会面对不同的危机,成为危险的猎人或者慌乱的猎物,又或者这样的两极是可以互相转化的?

      带着无数疑问,她和马斯特斯先生又被导演邀请看了两场戏,分别是《奥兹国的魔术师》的儿童剧版和音乐剧版。马斯特斯先生坚持在真人演出的场合不可发声的礼节,但孟熙却不喜欢沉闷地坐上整场,每逢遇到一些新增的细节、奇怪的道具、 蹩脚的化妆或者搞笑的发音,她就用目光与马斯特斯交流,马斯特斯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些疏漏——面对一个这样熟悉的故事,除了挑挑剧组的毛病,还有什么乐趣呢——他不肯开口,却能在表情上给予相应的答复。这两场剧看到后来,孟熙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舞台上,她更感兴趣的是,马斯特斯先生可以用多少种表情展示嘲讽。

      他有一个抱胸挑眉的标志性表情,曾经在某部电影中反复出现过。那个角色是个有点娘娘腔的反派,系紫色的领巾,还抱一只通体洁白的波斯猫。大概是作为观众对这个角色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马斯特斯露出稍有相似的表情,孟熙就忍不住想笑。于是马斯特斯先生的眉毛挑得更高了,几乎是竖着眉毛、斜着眼睨她。

      他一定知道她在笑什么。就像琳达说的那样,马斯特斯先生的所有角色都是摆在他身边的模特,只要他招招手,这些模特就会活灵活现地套到他身上来。

      孟熙对这种操纵面部肌肉的能力感到神往,她低下头试图模仿一遍马斯特斯先生的表情,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表演训练还不够到位,几乎要因此嘴歪眼斜了。她明明调整的是口型,却不知牵动了哪根神经引发耳鸣。她掩饰着揉了揉耳朵,把五官当作零件归置一遍,确定各就各位之后才抬头。

      马斯特斯先生在看毫无趣味的舞台,一点都没有要关注她的意思。如果他能把那种慈祥的笑容收敛干净,那么孟熙几乎就能相信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啦!

      “我不是故意要模仿……”他一定看见了!孟熙只好主动坦白。

      马斯特斯先生这才转头看她,无辜的表情简直以假乱真。他这样欺骗过琳达很多次了吧?成年人给孩子留面子的做法,像是帮助她们掩住耳朵,她们就能彻底忘掉生命中每一个尴尬无知的瞬间。

      孟熙放弃了解释。

      马斯特斯先生笑了。

      这是一个和琳达不大一样的孩子,不知道她们的友谊在什么时候就变得越来越紧密了。琳达不和他讲的话,或许会对她说。有的时候他能感觉到,琳达一定抱怨了什么关于家里的事情,又或者两个小女孩一转身就叽叽咕咕地说他的坏话。他不想成为招人烦的爸爸,只能假装对小女孩的话题毫无兴趣。但他的职业让他对女儿的情绪变化极为敏感,即便知道她下一秒可能就抛开臭脾气拥抱新生活了,他还是会被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力干扰情绪。

      他不是那种异常傲慢的男演员,有的时候甚至会陷入自我反省之中。琳达攻击凯特,他就会下意识地反省自己的教育方式,思考和琳达相处的过程中有没有给予过什么负面暗示;经纪团队每隔一段时间会向他做一次舆论简报,他总是尽量把这个周期拖得长一些,避免自己因为听到什么坏消息而反复调整个人习惯;即便他的演技备受肯定,他也无法接受人物专访记者长篇累牍的溢美之词,总是想要在字里行间找到些讽刺或者嘲笑的味道来……他有一套应对攻击的办法,同样有一套处理恭维的技巧。可真有年轻的演员自以为隐蔽地模仿着他的神情语态,想要追上他在表演道路上的足迹的时候,他只是觉得温暖又愉悦——

      这不是什么吹捧恭维,却胜过了一切虚妄的言语。

      “你注意过吗?”看到她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主动打破了自己的规则,“人是有皱纹的。”

      孟熙迅速抬头,急切地盯着他。她看到他的侧脸,鼻梁高挺、轮廓英俊,只是不再年轻,额侧、眼角和唇畔都有细细的皱纹。

      “很多表演教材会告诉你,表情帮助你的表演,甚至过分强调眼睛的魅力。其实,口鼻双眼的表现力是固定的,能展现出来的情绪也是有限的,而表情纹可以为你增加更丰富、更细微的变化。但男性和女性的表情纹天生就有不同——”

      他用手指从眼部到下巴画了一个圈:“我们的细节在这里。”

      接着他又在她的额头到双眼之间画了个圈:“你们的细节在这里。”

      孟熙觉得自己的呼吸大概是已经停滞了,她的眼睛定在了马斯特斯先生的脸颊上,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她几乎能看到他皮肤上的每个毛孔与细微的疤痕,一道道皱纹一层层放大,渐渐变成深深浅浅的沟壑,随着马斯特斯先生的说明,那些沟壑开始变形,肌肉群的力量传导到皮肤上,就像是地壳运动一般,隆起、下落、堆叠、铺开,变化的规律那样莫测,结束的又那样突然。她痴迷于观察这种细微的变化所传达的复杂情绪——自负可以与犹疑共存,坦率的背后隐藏着秘密,轻浮挑逗的微表情化入诚挚恳切的沉默中,语气停顿时颌角用力让人有莫名的危机感……

      他说的是真的吗?

      她终有一日,也可以拥有这样的表现力?

      孟熙松开扒着马斯特斯先生衬衫的双手,飞快地从手袋里找出化妆镜,一寸一毫去看自己的眉、眼、平滑的额头与自然的阴影。她与自己对视,不到十秒,就阖上了化妆镜。

      她学会了如何捕捉自己的美,却很难掌握丰富的、喷薄的表现力。

      她感到了对自己的失望。

      “不要着急,”马斯特斯先生笑得开心,他还没见过这个女孩赌气的样子,看到之后反而觉得和她更亲近了,“你还年轻,先享受屏幕上自己最美丽的样子!至少要等到有几条皱纹了,你才需要考虑细节表现力的问题。”

      “也许不是皱纹的问题……有很多优秀的女演员都尝试过医疗美容……”她想起来的,是一张张在红地毯上看起来毫无瑕疵的面孔。

      “然后呢?她们在获奖之后迷恋医疗美容没有错,因为她们有更多的商业活动,要开发出更大的商业价值。不过,你看见谁顶着一张肿得发亮的气球脸,还能演到一个经典的好角色了?”

      马斯特斯先生说得没错,她想不到这样的例子。可是,她的心思转向了凯特女神。只看凯特的外形,几乎和年轻时毫无差别,她一定也借助了医疗美容的手段,可是她也没有放弃对好角色的追逐。然而她拿到的片约那么多,却没有一个让她问鼎大奖的好角色。

      所以,马斯特斯先生早就预料到结果了吗?他已经告诉过凯特了吗?凯特为什么不听从劝告呢?

      一个又一个问题从她心里冒出来,她把这些问号形状的泡泡逐个按下去,想要换一个话题:“导演为什么要我们反复看同一个故事?”

      马斯特斯先生指了指舞台:“终于结束了!”他站起来,和她一起,懒洋洋地鼓掌。在退场的嘈杂中,他们捂着帽檐,挤挤挨挨地走向停车场。人群潮水一样地席卷走廊,孟熙几次差点被挤到一边去,是马斯特斯先生将她拉回来,挡住了横冲直撞的小孩子们的冲击。

      “为什么?”去停车场的路上,她坚持提问,“这个故事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马斯特斯先生看着她,没有说话。他大概意识到她非要问清楚不可,于是缓缓地抬起了他的手,或者说,他们的手。

      他们的手仍握在一起,从离场到走下台阶,到离开人群,再到停车场这个安静的角落。

      她被这个突然袭来的尴尬击溃了,她想要抽出手,力道很猛,动作却不那么干脆。她总觉得这大概是马斯特斯先生的玩笑,他会先放开她的,所以她何必露出大惊小怪的样子。他是那么和善的长辈,她不想让他感到一星半点难堪。

      马斯特斯先生没有放手,她试了两次,才抬眼去看他。就在这个瞬间,他松开了手。可是她没有做好离开的准备,手指犹豫了片刻,才瑟缩了下,划过他掌心的纹路,像鸟雀一样飞走了。

      指腹划过他手掌的感觉挥之不去,她努力让自己平静地、镇定地直视马斯特斯先生,却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额上将要滴下汗来。

      “好姑娘,别紧张,”马斯特斯先生说,“我猜这就是导演想要的,看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足够无聊就行。他想让我们之间产生一点戏剧张力——这样开机之后他可以省点力气。”

      他没有用“化学反应”这个词,但她已经感受到了。多巴胺扰乱了她的注意力,带来了迷雾一般的错觉,让她反应变得迟钝,心跳却开始加速,渐渐响彻耳畔。

      马斯特斯先生似乎想要拥抱她,她向后躲闪了一下,还是站定了。马斯特斯先生认真看看她,他们之间只有半臂的距离。很显然,他等她的决定。而她,不想要退缩。她想要证明,她可以扛得住压力,她会成为优秀的演员。

      她努力安抚心跳的节奏,不给自己留出后悔和犹豫的时间,上前一步,主动拥抱马斯特斯先生。

      好奇怪,他的身上有琳达的味道,父女之间体味也是相似的吗?

      她努力想着缤纷错杂的事情,然后在他低下头亲吻她的额头时,思绪如潮水般退去,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她的耳边似乎是亘古的空旷,只剩下马斯特斯先生平静沉郁的嗓音:

      “不要害怕。放轻松,接受它。等工作结束,这些感觉就会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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