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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壹】
沈倾城从仿佛落入水中的梦境中醒来时,身旁那人果真已不在了,床铺上连一丝残留的温度也不剩。他一点也不显惊慌,轻轻阖上双眼,眼睑上的睫毛不安地闪了闪,他深吸一口气,把手盖在了额头上。
等到他重又醒来,已过了晌午时分。才想起今日竟耽搁了酒肆开门,道是值与不值,只空留这一晚。浑身如同被武林高手重创一般,酸痛麻木,叫人想骂骂咧咧几句泄愤也提不起气力。
起身后在床边着衣物,眼角余光却偏偏瞥见床头那一纸镂花的婚笺,红艳艳的只觉刺目,索性开了屉子,随手丢进里面。不用仔细去查看,也知道屉子中原本放秘籍的地方被空了出来,秘籍早就随着那个人一道离去,他连苦笑都懒得牵动嘴角,真是让人想哄骗自己都觉得蠢毙了啊。
沈倾城啊沈倾城,一本危及性命的秘籍,换一纸镂花的婚笺,还能有什么不满的呢。何况,他还施舍与你一夜。
操!真当老子是傻子么!
沈倾城到底还是没憋住。
陆知练你丫个王八蛋!吃干抹净就走人,你熊的!嘶……疼……
风沙好像是停了,空荡荡的屋子里,沈倾城的骂骂咧咧夹杂着呼痛声几个来来回回,还是归于平静。
日子还是要过。爱过的人还是要忘。沈倾城,还是那个沈倾城。
【贰】
在陆知练离开漠北后的第二日,沈倾城的酒肆寻旧开。也并没有多少来客,想也知如此荒凉的地儿,除了南北贩货的商客和偶尔押镖路过的队伍,就也只有几个小镇的常客。
常客里有一个平日里与沈倾城混的最要好的,叫柳叶。柳叶打小就在漠北长大,长相却无漠北人的粗犷,倒是像他的名字,俊俏细致,十分好看。柳叶性格却是大大咧咧的,透着几分漠北人的豪气。没什么客人的时候,沈倾城坐下与他胡侃一通,也觉畅快淋漓。可惜柳叶这人,啥都好,就是有时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陆知练,真的就这么走了?我还以为他会留下来呢!可惜了……哎……”
沈倾城不开口,眉间连紧一下都没,继续喝杯中酒。
“虽说陆知练是江北天那老贼的徒弟,好歹人品还不赖,就冲他上次毫不犹豫替你挡了一剑,我就敬他果真是条汉子!”柳小叶自顾自说的开心,却没发现身旁那人已把酒喝光了,可神色依旧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是啊。
陆知练如何让他无法自拔,又如何让他始终无法信任,单纯如柳叶,又怎能察觉?
莫提莫问,那些早该被黄沙掩埋的妄念,就连对柳叶,也不可能倾诉。
【叁】
秋暮浓。黄烟硝。漠北寒。
这样的日子里,有一个人踏上了这一片黄土地。来历不明,身世不问,只求一杯温酒入喉。
沈倾城正得空闲,亲自替来客温酒换盏,不亦乐乎。
来客脸上仿佛凝结着风霜,自始至终面无表情。接过一杯一饮而尽,再来一杯照旧饮尽,来者不拒。
还是沈倾城看不过,劝了一句:“客人还是酌量适饮,这天冷饮酒虽暖身,醉酒可不是件叫人愉快的事。”善意的笑温润润浮在眼底,晃晃荡荡像江南水月。
那人不动声色,虽然没有看沈倾城,倒也听话地放下了酒杯。刚刚喝下的酒发挥了些作用,让他薄若霜雪的脸上也悄悄晕出点润色。
自从独自隐居到这漠北,沈倾城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纯粹的江湖人。与生俱来的侠气浩骨,负剑江湖,烈酒灼喉,沉默的眉眼,独行的身影。却偏偏与为数不多的记忆重叠起来。
江湖那么大,却也那么小。
来客,正是陆知练。
当今武林盟主江北天的大弟子,江湖人称“一剑绝尘”的陆知练。
而江北天,恰恰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哧。
沈倾城有点想笑。武林盟主,不过是个为了一己私利而滥杀无辜的魔鬼罢了。忠心追随他的人,也不过是替他杀人放火还盲目崇拜他的傻子罢了。这么想着,看向陆知练的眼里,也自然带了点同情。
【肆】
来客就这样在酒馆住下。
因为地方小从不收留酒客的沈倾城很自然地留下陆知练同住,这其中的曲曲折折过于晦涩,沈倾城自己也没能领悟。
时日悠悠,他每日与陆知练对坐酌酒,沉默的时长多过出口的话语,渐渐地居然也就习惯了。
只不过柳叶这个被沈倾城忽略的多年好友表示很不开心,于是很快两人对坐变成了三人行。偶尔来酒馆喝上几两酒的常客就会发现,小老板和柳小叶一如既往侃得欢乐,而那位神秘来客,总面无表情坐在一旁听得意外认真。
那把剑来得突然。
寒光出鞘,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眼前。
衣衫撕裂的脆响也不过一声,刺入骨肉的声音听得沈倾城心口一震,震得眼前都有些看不清。
偏偏挡在他面前的那个人还不忘出剑将不速之客制服。
一场风波来得突然。
不速之客倒下了。而那个面瘫一声不吭随着也倒下了。
沈倾城走过去扶起那人,面上无丝毫表情。
一瞬间他脑里闪过很多场景,沈家灭门那夜肆起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漆黑的夜,下人恐慌的面目和时不时的凄厉尖叫,划破了还没醒来的黎明。躺在血泊中没有合眼的爹娘,护着他一路逃脱却还是逃不过那一劫的大哥……
那些画面开始有些模糊,后来剩下的,只有漠北经年不变的风沙,一望无际的荒原,以及离群独居的自己。
这一切是否要改变,原来一直都由不得他。
【伍】
漠北的风也会有停的时候。
自从陆知练伤好了之后,沈倾城经常拉着他散步,美曰其名锻炼身体,加快伤口愈合结疤。
陆知练虽然冷着一张脸,但不难看出他态度软化。小老板捧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笑得温柔地问他要不要外出走走,怎么拒绝得了。当然这种想法也只有柳小叶这种不怕死的粗神经才敢有。
漠北的暮色有种逃脱不了的荒凉。二人相携在荒原上看落日,气氛透着柔和。陆知练眉目间也难得削减了几分肃杀,添了一缕暖色。不大的风撩起他玄色衣衫的一角,他背着长剑,就那样负手而立,眼底坚定与苍茫混淆,不辨真假。
沈倾城想象得他俯瞰无边江山负手而立,风声猎猎,一抹衣衫掀起洒脱的弧度,这人,果真当得起名动天下四字!这么一想,回头看落日,也不禁生出几分心胸壮阔之意。
——“你为何要救我?”
——“……”
——“你知不知那一剑只要稍偏一分,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了?”
——“……”
——“只因那人是我?还是另有因缘?”
那人没回他,眼底神色不定闪了闪,终究还是闭上了眼。
荒原暮色下,沈倾城嘴角余留笑意,眼睛闭上默默感受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简单而直接。
我知并非为我,也知另有因缘。
只是到底,不甘心罢了。
就如心底阴暗处一开始就滋生的那些不堪的念头,能够停止,谁又愿意沉沦呢?
“你会在漠北终老吗?”陆知练望着漠北烟尘问道。
沈倾城摇头:“我只是希望不被打扰,如果连这安稳的日子都会被打破,我自然选择离开。”
陆知练没有再开口,沈倾城也没有。日暮总算散场,圆月也即将登台。岁月安稳啊,陆知练心中默叹。
【陆】
风漏过长夜,有更声作弄。
小老板闲来无事想要露一手厨艺,却不小心伤了手。心中愤愤难平,思索道若不是陆知练那面瘫在他背后冷冰冰地吐了一句:“像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也不至于惊得他手起刀落,险险在划破手背时握住了刀,差点连手都断了。平日里一直温文尔雅的小老板沈倾城嘟囔几句,明显不开心了。
被叫面瘫那人却是真的有些慌了,急急拉过他的手察看,发现只是擦破表皮才慎重扯了干净的布把伤口包扎上。
期间小老板一直盯着人家看,心底里那点不为人知的痴念挂在云端摇摇欲坠。过了一会那人包扎好了,沈倾城也移开了眼神,抽回了手。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闷。两人都不开口。沈倾城安静地回身把剩下的菜弄好,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吃饭。
他一直保持着低头吃饭的姿势,十分难得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好习惯。其实心里有些惶惶,陆知练一直是个冷冰冰不爱开口的主儿,平日里话说得多调解气氛的都是沈倾城。他这样突然静下来,不止自己尴尬,想必陆知练也会不安的吧。
这么一想心里的不舒服也就淡了些,正想抬头想说句缓解僵持的话:“很好吃吧,就说我手艺……”
话未完,筷子跌落桌面,碰着碗碟发出脆响。
就这样,轻易地撞进那个人的眼光里。
此夜静寂,风撞在屋墙上进不来。暖黄的烛火摇晃,笼在这画面里的,只有一桌,两椅,一酒壶,两酒杯,碗碗碟碟,一桌子菜,两个身影而已。
那人的眼里有什么呢,沈倾城只看到了烛光而已。却也明白,这烛火,怕是一路烧到了他心底,要在萋萋荒草上燃起大火燎原了吧。
陆知练,用这样的眼光,看着他有多久了?
【柒】
“诶诶诶,小倾城昨夜是做什么去了?怎的今日无精打采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柳小叶正拿手在面前晃。
“……”沈倾城已经看都懒得看他了。
“话说回来,陆兄今日怎么不在?是赶早出去了还是在房里没睡醒?”又换了一副好奇巴巴的模样。
“……”来人把他拉下去好么!“我又怎知?”
“咦……你们不是感情好到形影不离了么?”柳小叶闻言作惊讶状,“说到这个我可还吃醋呢!小倾城你可是只闻新人笑不听旧人哭嘤嘤嘤~”
“……”淡定淡定,沈倾城你公子如玉的形象。
“本来嘛,这漠北谁不知你就与我谈得来,我可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来着,你居然为了一个外人抛弃我,好狠心。”柳小叶继续捂心口黛玉状。
“在我心里,”沈倾城道,“你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傻。
“呜呜呜我就知道倾城你待我好~”说着扑上去搂着沈倾城就愉快得要打滚。
这画风好像有点不对啊,沈倾城扶额。无奈抬头,恰好对上从房间出来的陆知练的眼,心中不禁一跳。
那人面无表情把目光移开,开门走了出去。
沈倾城面无表情地望向怀里的人,也没扒开,就着那个姿势轻拍柳小叶的背。
在我心里,你确实是不一样的……重要啊。
那日柳小叶离开后。
陆知练一夜未归。
沈倾城一夜好眠。
【捌】
翌日清晨沈倾城还未睁眼,就听到屋外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不可能是小偷,估计也就是柳叶或者一夜未归的那个人吧。
谁知不到一会儿竟听见有人敲门。要是柳叶的话早就破门而入了……
“稍等。”沈倾城对着门口喊了一声,起身穿衣。
门打开果然是陆知练。冷淡的眉目虚罩着浓浓的倦怠,玄色衣衫上沾惹了泥屑,剑还在背上,风尘仆仆的。明明还是那个冷淡的人,却不知为何硬生生读出了踟蹰。
“你有何事?”
陆知练目光直直望他,不挪开,眼底墨色凝结,执着,冷静,独独没有冷淡。有什么情绪,一个不小心就从他眼里掉落,被摔个粉碎。
他手动了动,送到沈倾城眼前。
这才看清,他手中虚拢着的红纸张,原来却是一纸婚笺。
沈倾城微微动了动唇角,“这是……要我替你做媒?看上哪家姑娘,直说便是?”心里暗骂,这漠北荒原哪里来什么姑娘啊……
“给你的。”陆知练语气很郑重,眼神很认真。
埋藏已久的心事翻腾起来,沈倾城头脑一片混沌,完全无法保持清醒。退一步回屋,下一秒关门落闩,不带半点停顿。
他面色僵硬,手指头都在颤抖,却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脑子却还是想起那日陆知练望他的目光,之后躲避那人的自己。想起他们的初见,沧海桑田也不过一眼如是。
纵使你是抱着目的而来,纵使知道你并非真心,沦陷也还是无可避免。我能够避免事情的发生,却无法逃避心情的发生。
一切仿佛可笑,可我竟觉得,没有什么不好。
再推开门时那人仍在,手捧婚笺,虔诚如同初次上门求亲的少年。只是对象性别不对而已。
沈倾城试着用眼光去描画他的眉眼,就觉得光是如此并不能满足。他伸手接过婚笺,抑制手指的颤动打开。
——陆知练,沈倾城。
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可真是好看呐。
【玖】
柳叶说陆知练走了很可惜。
其实沈倾城并不这么认为。陆知练的离开,于他而言倒是件好事。始终无比清晰地知道他来漠北的目的——寻得沈倾城,夺回秘籍。最后是……灭口。
而他,不单怨不起,偏生在他冷硬目光偶尔流露的暖色里沦陷,到无法自拔,再到心甘情愿托付一切。
反正,只要不后悔就是了。那本武功秘籍害死了那么多人,他也早就不想留着了。既然对方想要,就给他吧。
多么荣幸。
沈倾城露出倾城的笑意。
我还得到了一纸婚笺,和一个过分温暖的夜晚。
多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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