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间失国

　　第二章，不受待见的副官
　　“白鸟号”行星飞船是慕慈最中意的座驾，复古上世纪的北欧极简风格，不管是外观还是内部，都体现着干净利落的几何之美。AI的声音是让人舒服的男声，没有机械化可以做出的柔和，反而带着微微的沙哑。
　　“讲真。”霍允半躺在白色的可塑座椅上，伸了个懒腰，“每次都要被您的这个AI吓一跳——太特么像人了。”
　　“快一年了，还未习惯吗。”慕慈双手交叠，靠在座椅里。
　　“猛一听，还是觉得有个人在。”霍允环视着空旷洁白的飞船内部，除了两个人与座椅，什么也没有，白茫茫的雪原一样。慕慈没有答话，两条腿放松地向前一伸，平整的地面立刻变换形状垫在他的脚踝下，舒服地长舒了一口气，一个下午的疲惫终于显现出来。慕慈微微动了动身子，阖上眼睛养神。一时间飞船内部只有他渐渐变得绵长的呼吸，发动机的声音轻不可闻，甚至让人以为他们只是漂浮在太空之中。霍允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也想闭目养养神，耐不住越来越精神，干脆站起来活动活动，又偷偷摸摸挪到慕慈身边，看他浅眠的样子。左右看看也不过是个年轻男人罢了，但是越细看就越不像平常的督座，像是换了一个新的人，一个新的、他不了解的慕慈。霍允绕着他前前后后走了几遍，一开始还躲躲闪闪，后来看得光明正大，再后来自觉无聊，干脆躺在地板上沉思……
　　慕慈只不过是稍微养养神，并未真的睡着，在脑子里过着今天的谈话，威廉·施耐德低沉的声音与自己的声音在耳边交替响起。他思索着自己有没有失言，揣度着对方每一句话背后的含义，回忆着大使馆中不容易注意到的细小变动……他们在谈论着施特劳斯与古典世界的对话，提拉米苏与薄荷茶的味道，若隐若现的小提琴是旦尼库的《云雀》，施耐德摘下一朵蓝色矢车菊请自己鉴赏……一切洋溢着春日的缱绻温馨，而中联的冬天正刚刚开始。慕慈去掉诸多强加的政治隐喻，开始专注于自己的言行与施耐德的回应，进行进一步的更加审慎与中肯的分析。耳边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知道是霍允坐不住了。慕慈习惯性地想张口喝止，而工作了一个下午的嗓子终于宣告罢工。最初的厌烦感过去后，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引以为豪的专注力完全被霍允的动作吸引住了，他听他呼吸的变化与衣料的摩擦，猜测他到了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有什么动机……渐渐沉浸在这个有意思的新游戏里无可自拔，之后，霍允的动作停止后他甚至还有一瞬间的不解，支棱着耳朵细细搜索着一切声响。霍允是真的不动了或者是走远了，是在睡觉还是在发呆，是去了厕所还是怎样……慕慈猜着猜着，想法慢慢变得不切实际……
　　真正的香甜的，无梦的睡眠降临了。
　　慕慈的醒来毫无征兆，像摁开开关“啪”得一声亮起的电灯，突然清醒地睁开眼睛，清醒得不得了。触目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偌大的空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慕慈坐起身子，四下张望。
　　“您醒了。是否需要饮料或者食物？”空旷中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突兀响起。
　　“……我在哪里？”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被四壁吸收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回音。
　　“白鸟号小型行星飞船客舱。”
　　“现在是什么时候？”
　　“共和/国32年11月13日星期三。”
　　“……你是谁。”
　　“您的AI，慕慈先生。您在当下自己的飞船上，预计还有半小时到达地球，期间会有一段失重状态，是否需要补充一些水分与能量？”
　　慕慈闭上眼睛呼了长长一口气，再张开眼时觉得心里清明了不少，刚醒来时过度到不真实的清醒终于被驱逐干净，与光怪陆离的梦境扫归了一类。随意挥挥手打发了AI，慕慈扶着手杖站起身，环视四周不见霍允的影子，带着点气叫了一声：
　　“霍允！给我出来！”
　　后方的墙壁迅速凹下一块，霍允从卫生间里大踏步走出来，立正站好行了一个军礼：
　　“督座，您醒了。”
　　“我要是睡着睡着被人杀了，倒没一个人知道。”慕慈勾起一边嘴角，冷冷笑道。
　　“督座您睡觉不喜欢人看着。”霍允微微颔首，复又加了一句，“而且不会有事的，我一直留心在看着呢。”
　　慕慈刚想出口反驳这自相矛盾的话，又想想跟一个比自己小上四五岁的毛孩子争辩极没意思，只说：
　　“马上就到大气层了，你去准备一下。”
　　霍允忽略了慕慈声音中的不屑于厌烦，一言不发地调开操作屏检查调适着各种参数。
　　十五分钟后，“白鸟”穿过大气层，慕慈与霍允在失重后被加速紧紧压在座位上，又随着逐渐的减速体会到半失重的状态，而眼前的全息显示屏已经展示出了切近的地面与在站台上挥手接机的工作人员……
　　霍允能感受到随着踏上大地，慕慈的心情明显开始渐渐变好，陆参谋与章参谋已经把安排好了车子，准备好了今天的文件与各路消息。霍允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听两人低声汇报着什么东西，慕慈间或简短地说两句，大多时间大概只是点点头罢了，越发觉得昏昏欲睡。北京城被五彩缤纷的灯光映得花枝招展，头顶上透亮的天空却闪着冷冷的银色的星光，极讽刺的一幕，然而此时半睡半醒的霍允却没有想到这么多。
　　慕慈打开窗子，今冬的第一缕冷风终于吹拂到他们的脸上。
　　从总统官邸出来已经是七点。霍允把总统给的一大箱荔枝搬到后备箱，慕慈依旧坐在后座，在手机中柔声说着自己就快到家的话。从没听过慕慈这么说话的霍允不禁一阵恶寒。等慕慈挂了电话，他斟酌着开口：
　　“呐，督座，今天这么晚了，还包饺子吗？”
　　“包。”
　　“……不会饿着小姐吧？”
　　“家里有零食。”慕慈摩挲着手杖顶端的装饰，“你要是有什么话，就直说，现在我们不是上下级，我不会责备你。”
　　霍允终究还是没说出那句“我今天还是不去了”，也没辩解。只能沉默地开车。慕慈似乎越发不想说话，后视镜里霍允看到他疲惫地依靠着车窗，看着窗外变换的首都盛景，无意识地舔着干涸的嘴唇……
　　慕慈的住所位于北戴河附近，环境清幽风景秀丽，上空中环路从长安街到家门口也不过十几分钟的事情。远远看去，二层与一楼客厅的灯光是亮着的，悬在半空的精致别墅像是漂浮着的艺术品。
　　“囡囡！”慕慈还没进门就将大衣甩到了一边，笑着叫道。
　　几乎在同一时间，二楼传来急切的脚步声，随即一个漂亮的少女小鸟一样直接扑进慕慈怀里：
　　“爸爸！爸爸！你终于回来了！”
　　剪着利落短发的慕斯陶勾着父亲的脖子蹦蹦跳跳，微微上挑的含笑的眼角，眼角像雏鸟翅尖的羽毛，快乐地忽闪着。
　　“嗯，我回来了……”慕慈低头，浅浅亲吻女儿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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