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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四北大街458号
9
中午吃饭时洪成刚有些烦。洛生梅一向在他身边陪着的,今天哪里去了?“三妈,三妈”,三妈从屋外走进饭厅,“唉,唉,洪大夫,什么事儿?”“生梅哪里去了?”“小姐没准儿回娘家了。”三妈以为夫妻拌了嘴,生梅一生气回娘家了。因为他们两人在婚后不久洛生梅同洪成刚生气曾回过娘家,经过老太太的数落和劝说。洪成刚陪了不是才接了回来。“那什么,等吃完饭,安顿了少爷,我去那儿给接回来。”“三妈,她没生气。”“洪大夫,我知道她没生气。上午我带着少爷和厨子买了东西回来,一看摆的早点没吃,问了奶妈,说是小姐上街买东西去了,还问她要不要带点什么东西回来呢。”“哦,那没走远。她最爱逛隆福寺。”“也说不准去逛王府井了。呆在家里这么些日子憋闷得慌儿。”“等等她还没回来,你到她娘家去看看,有可能生梅给她妈送钱去了。”说到这儿,洪成刚赶紧吃了几口饭,放下碗筷到屋里拉开抽屉,钱还在那里,大数不差什么。他心里一惊:她没回娘家。他的心在往下沉:回来得说说她。
等下了班,三妈也没到诊室来说一声,洪成刚估计生梅已经回家了,可下班时她没到前面诊所来收钱。小纪问:“洪大夫,洛姐呢?”“谁晓得的,可能去逛商店了。”“这钱交给您?”“行,你拿来吧。”小纪从抽屉里拿了钱给洪成刚。“你也收拾收拾,下班了。”洪成刚脱了大褂挂在衣帽架上急急回到后院。他到各屋转了转没有生梅的影子。他又上了楼看了看,屋里的东西码放得整齐,一丝不乱。他边下楼边叫“三妈,三妈。”“唉,唉,洪大夫。”三妈在端菜,后面跟着植礼、植茉,植合在大屋里听着话匣子。“你去生梅的娘家了?”“去了。她妈说今个儿没去。还说好久没去了,钱也不拿回一个子儿。”“唉,生梅怀孕生孩子,她又不是不晓得 。”“她问着来的,是生了闺女还是小子儿。”“等生梅回来得说说她,这么大人了还不管不顾的。”“是啊。那什么,植茉和植礼也说饿了。我让她们俩儿上厨房先填补点儿。”“哦”,“您是先吃呢还是。。。”“等等生梅吧。”他回房听话匣子去了。他听着京戏,不知怎的,心里是毛糙糙的,想发泄一下情绪,又找不出理由来。
大挂钟敲响了八下,三妈进来,“洪大夫,您先吃饭,孩子们都安排睡觉了。要不我再到小姐的娘家看看。下午我去那儿没呆住。兴许小姐逛完街才回娘家看看的。”“去娘家这么晚也该回来了。三妈,你等等。我吃几口饭跟你一起去。生梅没带多少钱,我顺便给她妈送去些。”“唉。”三妈退出来等洪大夫吃饭后来自己小屋里叫自己。三妈已经疑惑上了,小姐再找不着就是跟着楼上那个小白脸跑了,北平发生这种事的人家多了去了,可都是些姨太太之类,不似像洪大夫这种正经人家。她又一想,小姐生了四个孩子已经不年轻了,小白脸跟她玩玩可以,娶回去当媳妇有可能吗?虽说她想到这个层面儿可不敢说。洪大夫样样都好,就是把钱和媳妇看得紧,说出来他要犯起脾气来可怎么办?这也不能怪洪大夫,媳妇儿要无缘无故没了可不是件长脸儿的事儿!
洪成刚三口并两口吃完饭过来叫三妈。三妈告诉了厨子收拾一下碗筷跟着洪成刚上街,在昏暗的灯光下去洛生梅的娘家。
当老太太听到这么晚了自己的闺女儿还没回家也着实吓了一跳,赶紧地叫生梅哥来老太太的西屋商量,分析生梅最可能去了哪儿了。生梅的哥做了最坏的打算,认为遭人绑票。老太太听了说得赶快报局子。洪成刚冷静地说:“我有点名,名气不是太大。先不要报警察局。”老太太紧着盘问三妈:梅子近些日子做什么了?三妈如实地讲了并没有什么疑窦。三妈还接着说:“要说呢,小姐挺顾家的,也惦记着孩子们,挺着个大肚子和我给孩子们做了好些件衣服。”老太太说:“孩子长得快,做衣服放着干吗?”“唉,您老不知道。我从村里淘换些棉花儿,她说比在街面儿上卖的棉花好,棉花白净,丝拉得长。就着棉花给孩子们做了几件棉袄棉裤,顺便裁了几件单衣。”这句话不知碰了洪成刚的那根神经,他的心一下竖了起来:她为什么要做这些衣服呢,是不是有准备,自己离开了不再回来?他竟打了个寒战。老太太看洪成刚神情恍惚说:“兴许什么事儿也没有。你们出来这段时间她有可能已经回家了。”三妈一听也有道理说:“洪大夫,要不咱们回家瞅瞅。或许小姐逛街碰上熟人,聊天,吃了饭,再回家等着咱们呢。要见不到咱们也肯定着急。”洪成刚的心一直往下掉,他感觉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生梅挺着大肚子还往楼上跑,去和房客聊天,当时只想到她拉房客有一套,对房客问暖问寒的,要不房客怎能和她那么亲近呢。他隐约感觉到这里有问题,却又本能地回避不敢再往下想。在和三妈一起出来前,他交给老太太一些钱还说:“这是生梅孝敬你的。”“看我女婿,忙中不乱,还惦记着给我钱呐。”老太太乐了。
回家的路上洪成刚走得很快,在半明半暗的街灯下,三妈的半大脚跟不上趟儿,又不敢叫他,只能在后面跑几步走几步地紧跟着。她知道洪成刚心里急,恨不得马上见到洛生梅。这,不能怪他。
回到后院,静悄悄没有声音。洪成刚觉得没了希望,却又哽咽地叫了声“生梅”。奶妈把屋里的灯打开在屋里说:“太太没回来。”厨子也出来走到后院说:“前后一直没动静。”三妈说:“你们都歇着吧,我伺候洪大夫。”等三妈稍稍把气儿喘匀实了,把客厅的灯给打开,见洪成刚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头,胳膊肘支撑在两腿上。她给倒上洗脸水让他洗,又给端上洗脚水,见洪成刚机械地完成这些程序,她端着洗脚水要出去说:“洪大夫,放宽心。我想兴是小姐碰上熟人了。。。”“熟人?”洪成刚摇摇头。三妈觉得洪成刚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不敢点破。好像自己个儿犯了错儿似的,悄无声息地把盆端出来,把门给轻轻关上。
洪成刚早上按时起床,神情疲惫。三妈不敢多话,默默为他端了水让他洗漱,又给摆上早点。她接着把孩子们送到学校,带着植礼上街买点东西。买菜由厨子管,她管理日常的开支,每天向小姐报帐;有时也和厨子一道上街。似乎家中一切正常。孩子们问起妈妈被她搪塞过去。
小纪上班高高兴兴把诊所的桌子椅子擦了一遍,在地上也喷洒了药水,浓浓地散发着医院那种消毒药水的味道。八点整,洪成刚坐在诊室的位子上给病人看病。小纪觉得洪大夫眼里没神,精神不集中,药方的字迹也很潦草,她不得不再问一遍,洪成刚不耐烦地又说一遍。见洪大夫的态度,小纪也不敢多说话,只在中午和三妈,厨子一起吃饭时她悄悄问了三妈:“没见洛姐呢?洪大夫和洛姐生气了?”“小姐昨晚儿没回来,洪大夫心里着急生气,别惹他。”“奥”,小纪以为洛生梅回娘家了。
洪大夫终于熬不住生病了,他不许三妈给他请大夫。作为医生他懂得自己得了什么病。他不想也吃不想喝,人也憔悴下来。三天了,三妈没了主意只好把老太太接来。“成刚,我知道你心里着急难受。这些日子梅子没音信我也着急来着。”老太太抹着眼泪劝解着。“我哪里不好,生梅要和别人跑?”“成刚,别胡说!梅子已经二十七啦,快奔三十的人,又不是十七,八的黄花大闺女跟别人跑,还有人要她。如今当了四个孩子的妈,就说她不心疼你,还不心疼孩子?”“她!她谁也不心疼。我为了她辞掉了医院的工作,把自己研究的学问也丢了,不就是想多赚些钱让她的日子过得安稳些,舒心些;为了她,我没离开北平,受日本人的气也没在乎过。”说到这里洪成刚掉下了眼泪。“这些妈都知道。知道你心疼她。可她去哪儿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我让梅子她哥到局子给打听过了,局子说咱们这块儿没发生过什么绑票的事儿。她哥回来说要登报找人。”洪成刚躺在床上长长出了一口气摇着头。“我说这事得听成刚的。他媳妇儿的事,得由他做主儿。”洪成刚说:“登了报就更丢人了。丢她的脸,也丢我的脸。”“看还有没有其它法子能把梅子找着,家里还有个没满月窠儿的孩子,多可怜。”说着老太太大哭起来。三妈见老太太安慰不了洪大夫,反而还撩拨了洪大夫的伤心处,只能打岔劝着,“老太太,您没到亲戚那儿打听打听,别是哪处亲戚给留住了。”“我让梅子哥打听来着,城里的问过了,还到了昌平的皇格庄,连顺义的,廊坊的也寄去信了。梅子没出过北平城,至多去过西山,香山的。她胆子小,不离家的。”三妈见搬来老太太不解决问题反而给洪大夫添堵。这几天诊所挂出了牌子,说是大夫有病暂停开业。小纪依旧还来上班。三妈到前面把小纪找来,让她把老太太扶到自己的房间里由小纪陪着,让洪大夫安静下来。
等三妈再进洪成刚房间里,洪成刚说:“三妈,你别再找人来了。”“唉。”“我要休息几天。”“唉。”“三妈,我记不得我妈的样子了。你待我比我妈还好。”“唉。那什么,洪大夫可别这么说,我是个下人,该做我应该做的事儿。可不兴这么比。。。”“三妈,我不瞒你。我觉得生梅和楼上那个房客走了。。。”“我想,小姐不会的。”“三妈,你是不是故意向我隐瞒?”“洪大夫,您可别那么说。我要是知道,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你平时可曾见过他们。。。”“那房客吧可能对小姐有点儿意思,尤其在第一次大病那段,他不愿意小姐离开他半步。我可看着小姐没那个意思。”“咳!在同和医院的病房里,她伺候的病人多着呢,什么人她没见过?那个姓武的房客初来时还向她求过婚,她都没动过心。”“小姐是有那么个儿能耐儿,能让住在这里的房客个个喜欢她。”“你说,她什么人没见过,单喜欢上他了?”“洪大夫,我说不上来。”洪成刚虚起眼睛来,“我对她哪里不好了?”三妈觉得有词儿了,“您对她哪儿哪儿都好,全为她着想。可能时间一长她兴许觉得这些都是本应本份儿的了,稀松下来。您花的心血她没了感觉。让我看,您没亏待她,她是没福份儿接受您的关心爱护。您对得起她,她对不起您。要真的是小姐跟人跑了,我想她这辈子也不会安心,会想起您对她的好儿。即便想不到您,也会想想她亏待了孩子,尤其是小闺女儿。”“她心太狠了,不只对我,也对自己的孩子。”“唉,是。洪大夫。”“我该怎么做啊?”“洪大夫,您是个男人,又有四个孩子要您来养育。您得挑起这个家,再找一个能享这个福份的女人过日子。”“三妈,你说得对!说得好!你把生梅她妈给送回去。”“是,洪大夫。您了,先喝点粥,吃点面汤什么的,慢慢缓缓,这个诊所还全得靠您呐。”三妈退出来到自己的屋去安慰着老太太,让小纪告诉厨子做点粥或者热汤面的,卧个鸡蛋送到洪大夫那里。
洪成刚想:我和我爸的命多么相似。不一样的是我有了四个孩子,而当时我爸只有我一个。现在兴起的遗传学研究,说是相貌会遗传,体格会遗传,病因会遗传,不会连命运也会遗传吧?自己的日子还得往下过,孩子们究竟还是要长大的。
经过一段时间洪成刚慢慢接受了现实,逐步想通了,可眼窝眍了下去了,腮帮子也嘬了下去。病好后那件大灰袍罩在外边晃荡着,像个大灯笼罩着似的。三妈见了要过来扶,他没让对三妈说:“我想通了。我得顶住。”
洪成刚慢慢在院子里走着,等身体有所恢复诊所又开张了。他依旧对病人看得很仔细,依然低声,很有权威地让病人张开嘴,撩开衣服听诊看诊。这时小纪也能看懂他开的处方,并事事顺着他依着他。即便下了班小纪也不马上离开,到院子里哄着植礼玩儿,而洪成刚也没让小纪离开。三妈,奶妈和厨子都心照不宣,让小纪同他们一起吃午饭和晚饭。吃了晚饭,小纪也同洪大夫聊天,这样使整个院子的气氛不至于太沉闷,只能听到孩子的嬉闹声。当然小纪了解洪大夫的脾气秉性,恰到好处给洪大夫拿报纸,在同洪大夫聊天时说些自己住在大杂院的事事非非和一些琐碎的事情。要在过去洪成刚早烦了,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他不烦。等到洪成刚要听话匣子时小纪也适时地退出房间,很晚才回家。
没有洛生梅的最初的日子,他心乱如麻,过了些日子虽然适应了,要说把思念完全掐断了不去想还做不到,心情逐步恢复,心思有点淡下来了,有时候想起心中还要隐隐作痛但又无法说出来。平常的水啊,电啊,煤啊,柴啊,全由洛生梅来管,这会儿没人来管,来一项三妈来找他要钱。零七八碎的事,如孩子的鞋袜,学费,连冬天要买的蛤蜊油也要找他要钱或者报帐,洪成刚不胜其烦。当小纪听说要买蛤蜊油时,她把她使用的一盒拿出来给孩子们用。三妈想拒绝又不好意思说:“小纪,这不合适。用完了还得买,不如给孩子们一人买一盒,揣在兜里使着方便。”洪成刚说:“这样吧,三妈,每月给你一笔钱,你把这个家管起来。”“洪大夫,这可不行。我不认字,每天花了多少,时间一长漏了一项不就折儿子了吗?小姐在时,每天买的东西当时报了帐,剩下的钱交给小姐就完事。”小纪说:“三妈,我每天来记个帐不就齐活儿了。”三妈一下明白,小纪现在就想当这个家!“这合适吗?每天让您劳神费事儿,白天下了班还来忙乎这事儿。”洪成刚叹了口气说:“三妈,你看着事怎么办才好?”三妈明白洪成刚早晚得再娶一个,自己真揽过来,以后进门的媳妇第一件事就要把自己开了,可拖着也不是办法。“洪大夫,您还得找个当家的。我只管做事,也管买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大项开支您还得过手过目。”“三妈,找个当家的,合适一点的人也不是短期能办到的。你看我,家里这么个状况谁会愿意来?”他又想起了父亲娶后妈,也是一样的情况,都是身处此境不得已而为之。他有些同情父亲也怀念起父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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