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凤九五

　　京城下了很大的雪。在纷纷扬扬的雪中，转眼就到了年关。

　　二十三年，也要过去了。

　　院里的梅花开了，热烈的红色在一片白雪皑皑中显得那么张扬肆意。手炉不怎么暖了，银杏机灵的接过来，添了新的碳沫。

　　帝君笑了笑，说道：“走吧，回屋。”秋天太子遇刺一事，金銮殿那位一直忍而不发，想必是等着开春算账呢。毕竟，冬天去攻打戎夏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戎夏地处西北盆地，大雪封山只会给军队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但是，该做的事情，不会不做。动了那位的心头肉，戎夏的未来只会有一个下场了。

　　她所关注的，就只是太子遇刺能给大齐朝堂所带来的反应。至于小太子的安危，呵呵，她一点都没担心。在帝君看来，没遇过暗杀的储君不是真储君。刺杀，无疑最低等的谋略，但有的时候，在某种情况下，也是最行之有效的谋略。所以往往会有人抱有一种侥幸心理去做这种愚蠢的事，殊不知那只是自掘坟墓而已。

　　当然这些不是她能管的，眼下好好过年就是了。

　　不远处，几个皮猴儿吵吵嚷嚷地跑过去，刚刚还显得静谧的院子瞬间闹如集市，连梅花枝也跟着颤了两颤。帝君按了按额角，觉得脑仁疼。

　　文国府这几日热闹的紧，书院放假了，晏府的一干皮猴子也就解放了。除了晏聆泽过两日才会回府外，其他一干人已经热热闹闹打成一团了。

　　因为老祖宗尚健在，所以文国公这一代还未分家，文国公晏重绥生子四人，长子晏中道有两子一女，次子晏中初有子一人，三子晏中徳、四子晏中敬均有子二人，其中晏中敬的二子尚在母亲肚子里。晏重绥的胞弟晏重缤有子二人，孙辈有三个。晏家说是人丁不兴，但林林总总算下来也不少，只是比旁的错综复杂的大家族要简单的多罢了。

　　“聆”这一辈的孙儿也有十个，大的如长房长孙晏聆泽如今已经到了可以娶亲的年纪，小的有还在吃奶的还没出生的。所以一群淘小子不用上学了，这杀伤力可想而知。过年嘛，总有理由无法无天，大人你也不能说甚么。好家伙，可算得找机会上房揭瓦了。

　　对于这绿叶丛中的一点红，熊孩子们自然不会忽视的，然而鉴于年长的或多或少都幼时在她手里吃过亏，加之都不是小孩子了，虽不至于“男女七岁不同席”，但也终究应该注意分寸，所以不敢过多招惹这尊不温不火的佛。而那些年岁小一点的堂弟们个顶个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就只能笑着来，哭着走了……

　　言道瑞雪，在合家团圆的气氛里，原本应该是凌冽的雪，也显出丝丝缕缕的暖意。帝君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悠闲站在廊下看雪花纷纷飞舞。

　　她曾是那么的讨厌雪。她背井离乡的那天，天上下着雪；桐国地处中南部，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会下雪，炭盆不足，衣服也不是多么厚，桐国的气候又那么潮湿，冷风就夹着雪花往骨头缝里钻。永文二十四年立春之时，她踏上了回国的路，却不想倒春寒之时下了那么一场残雪，落地既化，弄脏了大地，就如同光鲜下见不得人的腌臜一样。而在这场令人作呕的雪中，她亲手将时灯火葬。

　　本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她的生命却在那初春的一场残雪中停止了，往后所有的繁华似锦，她都看不到了。

　　玉流玡心里蓦地涌起了一股烦躁的情绪。

　　“啪”一团雪砸到了帝君的身上，打断了她的思路。

　　“是小川！小川打的！”

　　“啊啊啊——霜堂姐，不是我不是我——是舟弟！！”

　　“嗷嗷……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我是无辜的！”

　　一群熊孩子瞬间哄做鸟散。生怕霜堂姐找他们算账，堂姐什么都不做，笑一笑就好吓人的好么！！！！

　　“噗——”帝君忍不住笑出了声，扬声道：“回来吧，允你们无罪。”那时的诸多寒苦，后来的辛苦持政，哪会想到有一天，她也会这般悠闲自在。她该感谢这帮熊孩子，把她从隔世的过去拉了出来。

　　一干熊孩子一看自己被帝君赦免了，立马转过头来窝里斗，刚刚谁出卖了谁？痛痛快快地有怨抱怨有仇报仇。一时间雪团漫天飞，却都很默契的不往帝君跟前凑。帝君坐在廊边的美人靠边，看着这帮小孩“狗咬狗”。唇边掩不去笑意。

　　忘不掉，不代表还要陷在里面不出来。

　　人生在世，你会有很多很多不如意，有些东西可能到你死了你都会铭记，但你不能让已经过去了的事束缚住你前行的脚步。

　　过去了已经倒霉了，总不能让这倒霉的过去害得你未来也倒霉吧？

　　安氏过来招呼孩子们去吃灶糖，一群孩子立刻忘了刚刚的仇恨，呜嚷呜嚷簇拥着、呼啸着，跑去吃灶糖。

　　“娘。”在安氏面前，她又收敛了所有的气场，化作娇俏的晏家女儿晏聆霜。

　　“乖，快去吃糖吧。来年日子甜甜蜜蜜，顺顺溜溜呢。”安氏整了整自己乖女儿身上披着的兔毛绣花斗篷，笑道。

　　府外，瑞雪兆丰年，百姓匆匆奔走着采买年货，小童手里拿着糖葫芦，和伙伴嬉笑着。所有人的脸上充满了对来年的憧憬。

　　“哟！来了您！置办什么年货，过年了给您打个折，算拜个早年！”

　　“哈哈，那感情好。拜个早年！明年大吉大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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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六，宫里的登康帝封笔，年也正式开始了。封闭前写下的洒金福字早已一一赐到各近臣家里。

　　皇帝过年封笔，接下来几天朕要过节辣，不办公辣，放假辣。那么皇帝都休息了，理所当然的太子以及众皇子这几天也不用读书，伴读们都可以放假了。

　　晏聆泽和景徇走得时候，邵松胤让人拿来他一早备下的年礼，其实就是两幅自己亲手所书的对联，但是，储君送得东西，那必须得是好东西啊，怎么能嫌弃呢。更何况作为晏、景两家，这小太子要是真送了什么黄白之物，未必能给这两家留下好印象。晏家满门书香，清贵之极，景家也不差，与晏家不同的是，景氏一家所行皆与律法有关。景家现任家主是景徇的父亲景连庚，任刑部左侍郎，景徇的哥哥乃是大理寺少卿，好像官位不是很高的样子，但别忘了，太后姓景啊，登康帝可是个孝子，作为太后的娘家，景家怎么可能会差。可这两家偏偏低调地让人觉得他们矮了其他几个大姓一头。所以，皇帝对他们放心。

　　以在外的弱势换取为帝者的信任，此乃高明之举。有人会说，别人也不是傻子，难不成所有人都一有权有势就开始各种嘚瑟作死？合着只有这两家的人有脑子是吧？说得不错，能在高位上摸爬滚打的，谁都不是蠢货。但是有的时候，名利、地位，不是说你拒绝，他就不会找上你的。

　　说的浅显一点，就是你不想装13，他们偏让你装。你管得了自己，但你堵不住天下人的口，你说你“啊，我权势没那么高，我家很低调的，我家很普通的。”可人家眼睛里看着你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皇帝的赏赐明摆着呢，你家高位者甚多明摆着呢，天天高朋盈门明摆着呢。你再说那些废话，你当人家瞎啊？

　　或许说你有本事将这些统统泯然众人，让人真真假假看不清，但你能保证你不被满目的鲜花繁复迷了眼？退一步说你能，但你能保证你的后代脑子跟你一样转得快还清醒得很？再退一步你基因好你的后代统统智商爆表遇事拎得清，你的保证你家下人你的旁支族人不给你当猪队友、拖后腿？

　　而这些，晏氏、景氏做到了，所以说这两家历代的家主的手段和眼界，可见一般。

　　仔细看你能发现，他们位子是不高，但是基本上没有虚职，或者说，基本上都卡在咽喉上，替皇上监管朝政。

　　他们只站在皇帝这一边。而登康帝将这两家的嫡系子嗣给他做伴读。虽然看上去，一个是三品官的儿子，一个是致仕太傅文国公的孙子、大学士的儿子，阵容有点寒碜。但是其中意义不言而喻。

　　不用拉拢，只要能博得这两家的好感，太子就赢了一半。甚至连太子妃都出自晏家，晏家是被绑到他这条船上的，结果上辈子先是他上蹿下跳地和老大斗法，后来有做了一干荒唐事，现在想来，跟猴戏一样。神仙都救不了他。

　　一个储君，理应从容、沉稳，眼界开阔。故而，邵松胤送这么两幅对联，既能表示对两位伴读的重视，以及对其长辈的关怀，又不会显得太过讨好跌了储君的份儿。

　　“代孤，给府上的诸位拜个早年。”邵松胤送两人出玉庆宫，负手笑道。

　　“多谢太子殿下，也祝殿下过年吉祥。”晏聆泽和景徇冲邵松胤施了一长揖，然后相伴离去。

　　邵松胤正要吩咐张德庸转道乾清宫，转头看见了四弟邵松彦，这个上辈子最大的赢家，乾和帝。

　　他这个弟弟做事永远一板一眼，说他外冷内热也好，假仁假义也好，四十五年他第一次被废，最艰难时，确实是这个弟弟送去了衣食。和咋咋呼呼一开始就不对盘的老大还有在他倒下以后一个个都冒头站到明面上的兄弟都不一样，他始终不声不响，父皇让他做什么做什么，一群兄弟抢的难看时，他在后面冷眼看戏。

　　他突然想起永文二十七年秋天那女皇帝对流玡的评价：

　　因为“聪明而隐忍”所以并不喜欢。

　　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耐得住所有的冷眼和寂寞吧。

　　明明最初的时候老四的所作所为均表现出他是太|子|党，邵松胤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有了夺嫡的念头。这个成天板着脸的弟弟啊，他那时也着实看不清。当年陪在流玡身边时，还觉得如果换做流玡的话，一眼就能看穿也说不定。邵松胤敛眸笑了笑，如今他能够跳出已经在上辈子固化的印象，重新看这段夺嫡之旅——不管后来这帮兄弟个个多么惊才艳艳，现在都不过是孩子罢了。

　　他也许永远都不可能真心喜欢这帮弟弟。但是，他可以做到平常以待，不会像上辈子一样见不得父皇对他们好而刻意打压，也可以不计较上辈子的种种。不是不恨不怨，而是没必要。强者，不会一味地抱怨对手的强大。

　　你能做到比他更强大时，还会忌惮、在乎吗？

　　“三哥。”邵松彦也看见了太子，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邵松胤也回了一礼，道：“四弟这是去哪？”

　　“给父皇请安。”

　　“正巧孤也要去，不如，你我兄弟二人同行？”

　　“好。”邵松彦点了点头。

　　雪依旧下着，宫里处处挂起了大红色的灯笼，天色暗了下来，宫灯映着森严的宫闱，此刻也显出一派温暖喜色。细碎的雪花折射着通红的光，使得周遭更明亮了一些。

　　真的，要过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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