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大圣

　　不久，整个陆府都知道小姐养了一只大猴子。她极为爱重，整日与他同吃同住，仿佛将猴子当做了人一样的养着。而她给他起名为“大圣”。
　　这是个奇怪的名字，但谁也不说什么，因为小姐笑了。
　　陆婉秋知道自己笑了之后，父母又要开始把她当做一件精心雕琢而成的宝物，为她选择一位可以获得最大利益的接手人，但她不能因此而对自己喜欢的事物吝惜笑容——因为他是自由的生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离她而去，如果等到他永远离开之后，才后悔没有充分的对他表示珍惜的话，陆婉秋就觉得自己太傻了，可是，她也因此失去了保护自己的铠甲。

　　大圣并不能理解笑容对她的意义，她一个人势单力薄，无人理解，也无力撼动这个世界的时候，失去笑容已经是她所能做出的最有力的反抗——他之前和那个耍猴人搭话，也许是过了许久才鼓足了勇气和积累好了对人类的信任的，因此就算是被陆婉秋救了出来，他也不喜欢和人类接近，除了那天被她抱了一下后，他就不肯再让她碰触。
　　但他没有走。
　　她救了他，他就似乎一定得找到和她两清的方法才能离开一样，他每天都出门自己去集市上，做一些表演。
　　原本他直立行走，穿着人类衣衫，和见人作揖便已经足够让人惊叹了，但他非常聪明，在一旁看着别人表演，过不了几天自己就能琢磨出来。
　　他学会了隔壁摊位上耍大刀，舞长枪的把式，便自己捡了一根竹子耍了起来，引得围观群众啧啧称奇。
　　这样一天下来若是运气不错，能够赚上四五钱银子，他吃的也少，只去水果摊上要几个桃子，余下的，便全回去交给陆婉秋。
　　陆婉秋就知道，他是想要自己赚够五百钱银子，然后走。
　　她留不住他，也没什么好留住他的，他有一个自由的灵魂，她只能望着，却难以碰触。

　　但满城的人都把这件事当做一件奇事。他们不相信一只猴子通灵人性，便也不会以平等的目光看待他，他们只把他看做一只有趣的畜生，所以他们说，陆家小姐养的灵猴颇为有趣，不曾以铁链拴住，却也不会逃跑，仿佛认得路一般，每到天黑，便自行回去,当他回去的时候，人们笑着对他指指点点，还会发出“哕哕”的声音逗弄他，也有大人小孩朝他丢来各种小零食，想要看看他会不会像普通的牲畜一样，蹲下去满地捡来吃。
　　大圣很烦“人类”。
　　但陆婉秋却和别人都不一样。
　　她只会在他出去的时候，轻轻的嘱咐一声“路上小心”，他回来时，对他微微一笑，“欢迎回来。”
　　他把赚来的钱给她，她也只是仿佛什么都理解和明白般的，笑着收进自己的荷包之中，对他说，“辛苦了。”
　　然后转头将泡好的茶水放在他的手边，还有准备好给他洗澡的热水。

　　她给他做新的衣服，他讨厌绫罗绸缎，她就买来最朴素的棉布，而且特别偏爱黄色——土黄，藤黄，橘黄，姜黄，她给他做上衣，偶尔又收集颜色如火焰一般的红色，做披风。
　　她似乎是给他做的，因为她用布比过他的身高，但她做好了就放进箱子里，从不给他试。
　　她为他梳理毛发，修剪杂毛，打理指甲，细心温柔，善解人意。
　　大圣觉得，陆婉秋是个奇怪的人，她和这个世间格格不入，就像他一样。
　　但她不像其他人类那样让他讨厌，所以奇怪也没什么关系。

　　五百钱不是小数目，只凭卖艺，大圣攒钱攒的进展缓慢，可是托陆婉秋的福，却过得并不艰难，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照顾他，如果说是把他当做宠物，却又不会给他系上绳索。
　　他这样问陆婉秋的时候，她很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大圣才发现，原来她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淡定平静。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她看起来非常高兴。
　　大圣对于女子的容貌没有什么概念，但城中的人一直都传颂陆家小姐貌若天人，他即使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也感觉得到，她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四周都亮了起来——而她身边的那些侍女，就不会给他这种感觉。
　　“我不是把你当做宠物。”陆婉秋这么回答他，“我……”她突然有点沮丧，“我只是……觉得你像我的英雄。”
　　大圣看着她捧住了脸，那张苍白的面容顿时散发出了极为耀目的光彩，“我的英雄啊，熔岩为甲，挥焰成袍。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刀枪不入，身如玄铁，火眼金睛，长生不老，还有七十二变。”
　　大圣“嗤”了一声，带着些嘲讽，不信这样伟大的人物会和他相似道：“他是个猴子？”
　　陆婉秋便转过眼来，看着他笑了起来，“是，他是个猴子。”
　　大圣这才意想不到的瞪大了眼睛。
　　“真是怪事，”他奇怪的嘟嚷了起来，“你们这些小姐们的心上人，要么是英武不凡的大将军，要么是金榜题名的文士秀才，你怎么喜欢一个猴子？还说他是个英雄？”
　　“因为他不是普通的猴子，”陆婉秋不服气道，“这世间有千千万万只猴子，但只有他是不同的！”
　　“再怎么不同……”一向柔柔弱弱的陆婉秋突然气恼了起来，让大圣下意识的便有些退让道，“他也是只猴子。”
　　陆婉秋便生起了气来，“哼！”了一声，不理他了。

　　第二天大圣出门的时候，陆婉秋也没有对他说路上小心，他便觉得一整天都闷闷的不大得劲，舞弄竹竿的时候，还不小心把它弄掉在地上过几次，因此收成不好，但他回去的时候，陆婉秋也没有跟他说“欢迎回来”。
　　大圣看了看掌心里的几枚铜板，觉得对于自己的五百钱杯水车薪，还不如去买两个桃子回来，哄她开心，于是在准备递给陆婉秋的时候，他突然又收了回去，转身从窗户那跃了出去。
　　然而等他带着两个桃子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陆婉秋伏在床上，哭的伤心极了。

　　她居然会因为他说她的心上人不过是只猴子而伤心成这样，大圣觉得有些焦躁，他抱着两个桃子僵在门口，不知道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但陆婉秋已经若有所觉的抬起了眼睛，看见他了。
　　她顿时哭的更大声了。
　　“我以为你走了！”
　　她红着眼睛像个小孩子似的，坐在地上毫无形象的抹着眼睛，一点也不像大家所说的那位知书识礼，温文尔雅的大家小姐，可是大圣觉得这样的她更可爱一些，就像是——就像是他故乡里那些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小猴子们。
　　他不大懂得哄女孩子开心，只会和猴子嬉闹，便迟疑的递过去一只桃子，然后伸手去抓她的头发。

　　陆婉秋不哭了，她茫然的捧着桃子，被他拉进怀里，不知所措的发出“咦？”“诶？”“呀？”的声音——他拆掉了她的发簪，松开了她的发髻，然后开始粗暴的把她的头发扯来扯去。
　　“做，做什么！”陆婉秋去抓他毛茸茸的手。
　　大圣说:“猴子们这样做都会高兴。”
　　“咦！”陆婉秋这才反应过来，“你在帮我抓虱子吗！”
　　大圣没有回答，他有些别扭的说：“不要哭了，我给你带了桃子。”
　　陆婉秋呆呆的看着他，然后抽了抽鼻子，破涕而笑。“好的，大圣。”

　　后来有好几天阴雨连绵，卖艺的都撑不开摊子，大圣便不再出去，留在了陆婉秋的房里，他发现以往他不在的时候，她的房间里来来往往有许多人。
　　她在别人面前的时候，总是淡淡的，柔弱的，苍白的，文雅的，胆怯的，但在他面前，却是鲜活的，爱哭爱笑的，开心快乐，又大胆不已的。
　　那年庙会的时候，陆婉秋拉着他说，“我们悄悄去逛庙会吧！”
　　在她身边呆了这么些日子，他也知道她要出门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可是她望着他的神色有一种奇妙的信任，仿佛不管多么困难的事情，只要有他在身边，都能够做到。
　　于是他点了点头。
　　也许是没人想得到一向多病的小姐居然会悄悄溜走，他们就真的溜出了门去。
　　庙会里有人唱戏，许多人都戴着面具，陆婉秋自己在街边买了一个猴子的面具，然后抖开了她从房间里带出来的包袱。

　　大圣一眼就瞧见了她收进箱子里的红色披风，还有她之前所说的那几样东西——凤翅紫金冠，锁子黄金甲。
　　“做什么！”他瞪大了眼睛。
　　“穿呀。”陆婉秋却理所当然的说道，“穿好之后，别人就看不出你是猴子了，不然目标太大，一下子就要被发现啦。”
　　这个道理十分正当，大圣拗不过她，便被她推进了一旁的阴影之中，等他皱着眉头扶着脑袋上的发冠走出阴影的时候，陆婉秋盯着他看了许久，那目光又炙热又哀婉，他看不明白，便被她戴上了另一张猴子面具。
　　“好啦！”他听见她用从没有这么快活过的语气，拉住了他的手。

　　一路上的人都惊世骇俗的看着他们，这个年代即使是夫妻同游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陆婉秋却仗着别人看不见她的脸，肆无忌惮的破坏着这种男女大防的规矩。
　　有人看见了大圣身上的装扮，轻声讨论他们大概都是戏子，怪不得如此没有规矩。
　　陆婉秋才不介意这种说法，但这个年代，戏子显然是极其不尊重的说法，大圣回头朝着说话的方向凶悍的龇了龇牙，陆婉秋却不愿意把精力浪费在这种人身上，拽着他走了。
　　他们去看了花灯，无数的花灯被点燃升空的一瞬间，就好像无数人放飞了星空。

　　“你有一天，也会像这些花灯一样飞走吧。”
　　陆婉秋和大圣站在河边僻静的地方，仰望着天空，这个地方，天上的灯火与河中的倒影相映成趣，仿若置身于星河之中，美不胜收。
　　她有些惆怅的松开了他的手，“美丽的花灯在飞向空中前，曾经也被人放在掌心上珍惜过。你现在啊，就是被我捡起了的花灯，但有一天，我知道就算我不点燃你心中的火焰，你也会自己点燃它，飞向天空的。”
　　“然后，你会变成一颗星星。”
　　大圣觉得她很奇怪的一点就是，别人都把他当做一只奇怪的猴子，但只有她，把他当成一个大人物。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她有些仰慕他。
　　她总觉得他有一个明确的去处，但事实上，大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要去往哪里。
　　他想要找到长生不死的仙人，然而仙踪缥缈，又何其艰难。

　　他便默默的听着陆婉秋出神的看着漫天星光，继续道，“可是没关系，因为遇见你……就算仅仅只是曾经遇到过，对我来说，曾经也只是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达成的奢望。但现在，你却能陪在我身边，与我说话……”
　　“这就够了。所以，就算你离开了，我只要想着，你仍跟我在同一个世界，在同一片天空下，看着同一个月亮和太阳，一起呼吸着一样的空气……想着你就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我心里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她转过脸来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眸中已经盈满了眼泪，“你对我来说，是最为特殊和独一无二的存在。你要记得这一点，不要忘了我。”
　　大圣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他有时候觉得人类愚笨不堪，有时候，却又觉得他们聪明的让人无法揣测。
　　于是他想了想，说，“你跟我一起走，不就好了？”
　　陆婉秋呆呆的眨了眨眼睛，落下泪来，“可我是个凡人。我会生老病死，你可以一直去寻找长生不老的仙人，可是我不行，我会老死在途中。”
　　“不是途中。”听她这么说，大圣刚刚还觉得她很有禅意，现在又觉得她有些傻了，“你只会一直在一个地方——就是我身边。”
　　她瞪大了眼睛，“可是，我这么弱，说不定还会拖累你……”
　　大圣摘下了有些憋气的面具，露出那张毛茸茸的脸，他完全不能用人类的标准去评价英俊与否，可是陆婉秋却心中充满了欢喜。
　　她听见他说，“我会保护你的。”

　　——是猴子又怎么样呢？
　　人们总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是，人类就比猴子更好吗？
　　他们不关心她的死活，也不关心她的喜怒哀乐，而在这世间，唯有这只猴子，她喜欢他，他也关心她。
　　从这么一点来说，他便胜过了这世间的一切。

　　于是没过多久，陆家小姐被妖怪抓走了的消息，迅速的席卷了整个城镇。
　　人们都说，原来陆家小姐之前好心救下的猴子，不是什么灵猴，而是一只妖猴，他趁着庙会的时候，将陆家小姐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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