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TTUN]爱しい人(锦上)

作者:影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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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那个客人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当然,那是在他摘下墨镜之前。
      他摘下墨镜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去注意他的喉结—虽然裹着围巾,那隐约的突起还是无可争议证实性别。从我站的角度恰好可以看到他翘成调皮弧线的鼻尖,以及随着呼吸翕动如蝶的眼睑。
      这个有着发育不良的高中女生身材的客人似乎不怕冷。T恤外面套一件薄呢上衣的穿法,在这个城市的十月是需要勇气及体力的。
      我想我随着菜单递过去的笑容应该足够职业化。他淡淡抬头,那一眼或许看到了我,也或许没看到,不能说是高傲却也并不亲和,像隔了玻璃面对众生的蒙娜丽莎。
      “这样的天气,喝现磨咖啡很温暖哦。”我柔声推荐。
      他一愣,半开半合的唇丰润饱满如酒酿樱桃,那种天生适合噙在齿间的诱人点缀,我素来爱在甜品上放置。
      三十秒沉寂之后他摇摇头。“我不喜欢咖啡,太苦了。”
      老实说他的嗓子与那张脸并不般配。低沉黯哑,尾音里拖曳出绵软的沙。
      “那么,红茶或者热巧克力呢?”
      “要热巧克力吧。”他偏头想了想,两只眸子黑得看不见瞳孔。通常只有在孩童或者宠物脸上才能见到的稚气神色,单纯得似乎能从眼框里捞出来,在风里抖抖,扑腾扑腾透亮。
      巧克力在壶里融化的时候我偷空看了看钟:5点半,这可算一天当中最清闲的时段,隔壁几间写字楼都还没下班。本来店面也偏僻,是我娱人娱己买下来以酬儿时的心愿。老板厨师服务生加起来就我一个人,时不时偷懒早早打烊。
      乳白马克杯推过去的时候他低低道谢,十指有些迫不及待地拢住杯身,眼睛舒服地眯成两道褶,一口气颤悠悠呼出来。多么古怪的人,长了一张孤高清傲面庞,却可以毫无顾忌地两手抱着杯子啜吸热巧克力。小店里只剩他一个人咝呼咝呼吞咽的声音,不好听,却异常满足。
      他大约是在等谁,我盯着他的背影下了结论。但要说是等人,却也太悠闲了些;没戴表,手机也不过扔在桌面上。就只是看,一直看,连脸都差不多贴上了落地玻璃面。偶尔因为一个穿短裙的女孩子踩了高跟鞋摇摆而过就低低发笑。
      马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他终于扭过头坐正,舌尖飞快探出一点以消灭残留的巧克力痕迹。
      “多少钱?”
      我突然心血来潮,“你想付多少就付多少吧。”
      “哦。”他认认真真埋下头去翻腾钱包,硬币在掌心里稀里哗啦乱响。我不由失笑,这孩子着实可爱。
      拉开店门的时候他回头咧开嘴角。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笑可以清透纯粹至此,让我联想到玻璃罐里的水果糖。
      “谢谢,很久没喝到这么好的热巧克力了呢。”他挥挥手离开。我暗暗摇头:他用三秒钟的时间颠覆我三十分钟前对他的印象。一开始那位清冷少年倒仿佛是错觉,叫我找谁去讨要。
      清理桌面的时候我找到他压在小碟底下的五十元纸币,旁边还放着大约十元的钢蹦。私心是想给他打折的,这下可好,他给的几乎是原价的两倍,还不算另加的小费。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他,那个长得漂亮却明显少根筋的客人。所以第三天下午,他在门口的风铃声里探头进来的时候,我几乎吓一跳。他觉察到我的失态,噗噗笑出声,恶作剧得逞的驾势。
      “今天要点什么?我请客哦,感谢你上次的慷慨。”我微笑招呼。
      那双眼睛顿时闪亮,真是不懂谦让的家伙呢,我悄悄冲天花板翻个白眼。也许是穿得暖了,他脸色比昨天好多了,白里透出血色来,像点着了的灯笼。
      “那,我要蓝莓奶酪蛋糕。”他往后靠在椅背上,锁骨中间悬着枚小小吊坠,Vivien Westwood的招牌标志;顶着十字架的土星,和他这个人一样匪夷所思的搭配。并非我中意的样式,他戴着看上去倒合适。
      等我把奶酪蛋糕端出来,他已经再次把眼睛转向窗外,手肘撑在桌沿上托着脸。我把蛋糕放下的声响叫他猛然扭头,那个动作带出丝丝缕缕招摇气息:那种只有欧巴桑才中意的味道,足以掩盖所有衰老颓唐。
      真不懂他为什么用这样刺激神经的香水。我耸耸肩,顺便给他杯子里注满柠檬水。
      狼吞虎咽消灭掉奶酪蛋糕之后,他乐此不疲地继续着他的小小游戏;隔着玻璃看人群穿梭来往,像注视一群饥肠碌碌的深海鱼。那种事不关己态度,到底是他在欣赏窗外的人,还是他坐在窗内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欣赏,两者都不是不可能的。
      六点过后不久,他起身向我告辞。我微笑说欢迎下次光临,他点头,玲珑剔透的认真表情。“嗯,我会常来的。”
      我半开玩笑地摊手。“那么以后就不能给你免单了,我不想破产。”
      整排的小米牙晃得我有些眼晕,这小子笑起来也太像女孩子了吧。

      他果然遵守承诺。基本上每天都会微笑着推门进来说你好啊,要一份甜点或者饮料,然后他看外面的风景,我看他。
      酷爱黑衣及长耳坠,用女性化的浓重香水,不爱说话不爱看人眼睛,有点害羞有点神游太虚。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总在红茶里多加点牛奶;我不知道他的年龄但我知道他很喜欢狗。我不知道他的职业但我知道他有摩挲自己鼻尖的小动作。
      这个动作在某个特定人士出现的时候尤其明显,这是我认识他快一个月之后发现的。
      那天他点的是黑森林蛋糕,吃到大半的时候他突然抬头看向窗外。我随之好奇打量那位大步流星从店侧走过去的人:身材属于放到人堆里绝对不会显眼的类型,眉目五官一片模糊。但我的客人,他却被这个平凡路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个男人从出现到消失不会超过十秒钟,而坐在店里的他,当他重新埋下头去对付蛋糕的时候,整个鼻尖都因为和指腹的亲密接触而泛红。
      好奇心总让人异常敏感。
      我不知道那个陌生人是否原来也常从这条路上经过。但自从那天之后,我可以断定他必然是在附近上班或居住,每天六点左右都会准时出现,留给我一个西装革履的背影。橱窗里的摆设糕点时常变换,但他连一个回眸都吝于施舍。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只能辨认出他的侧脸;在东方人里并不多见的挺直鼻梁,略略带些鹰勾,眼窝深得古怪。衣着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却也实在乏善可陈。
      没情趣没品味的男人,我撇撇嘴。
      我有些怀疑这孩子是否偷空翘班,而那男子是满场搜人的恶毒老板。如果是这样的话,每天冒着与老板狭路相逢的危险来店里未免夸张,我对自己的手艺还没这份自信。要说是朋友也实在牵强。敌人?他的眼神里并无恨意;亲戚?两人长得半点都不像。我承认这么瞎猜根本毫无头绪。
      好在刨根问底向来是我专长。
      “刚才过去那男的,长得还真不像本地人。”
      替客人添水也是一门学问。注满一只玻璃杯所消耗的时间,刚好够把那句话消磨在空气里。
      “呵呵,是吗?”
      得,又开始折磨鼻子,
      “五官挺特别就是了,看上去还顺眼。”
      “顺眼?是满脸凶相吧,不知道谁欠了他谷子还了他糠。”他不以为然地撅嘴。
      我忍俊不禁。“你才见过他几次?”
      他脱口而出:“他住我隔壁啊。”仿佛气闷我居然质疑他的权威性。挑眉的动作把那张面孔定格成一只暹罗猫,有着溜圆眼睛尖下颌的骄傲动物。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我的吃惊不是装出来的。“原来你们认识?”
      “嗯,认识,嘴又损人又坏。”蛋糕上的核桃仁被他嚼得咯吱咯吱响。
      “邻居而已,烦的话就老死不相往来,这还不简单。”我有些好笑,莫非那位仁兄十年前骗过他一个馒头什么的,恨到如今。
      “你以为我愿意去招惹么?我给他打招呼他说你是谁啊,我不给他打招呼他说哎今天天气这么好驴怎么不叫呢?我回家声音大了些他说地震了,我呆家里没动静他又来敲我门说你还活着没?我染了头发他说你到底想变成什么,我把头发染回来他说你扮吸血鬼哪。”他嘟嘟囔囔说得飞快,叫人想替他喘口气。
      “搬家好了。”我有些打抱不平。
      他摇头。“我最讨厌走路了,就这间房子离公司最近。再说,那家伙的女朋友很会做饭。”
      “他女朋友会做饭和你搬不搬家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啊,搬了的话我就吃不到他女朋友做的便当了。”他给我一个理所当然表情。
      我苦笑,替自家男友做便当就罢了,连邻居都附送一份,这种美事怎就摊不到我头上。
      “肯定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咯?挖墙角算了。”
      “没见过。”他把最后一口蛋糕吃掉,心满意足地啧啧嘴。“肯定是那家伙怕她真见了我,就当场被我拐跑吧。”他叹气。“人长成那副得性,能找到个女朋友不容易啊。”一面说一面自己先撑不住,笑意从眼角开始泛滥。
      我莫名其妙想起一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枉我浪费许多同情心。

      之后几天他都没来光顾。我怀疑是不是被他那邻居宰了塞给女友做便当去。然而嫌疑深重的邻居大人依旧时不时从窗前走过,脸色如常,很明显欠了他谷子的人还的依旧是糠。
      再次出现的时候我正窝在吧台后面昏昏欲睡。他戴着初见时那副夸张墨镜摇摇摆摆晃进来。外面的太阳假惺惺地灿烂着,他在毛衣外胡乱拢了件波西米亚披巾。
      一进门他就倒在座位上,摘掉墨镜冲我点头。这也是他的习惯之一,真困急了就有些冷淡,看人的眼神都定定的。
      “今天要薰衣草茶吧?帮助睡眠。”
      他半天才有气无力嗯了一声,呲牙咧嘴揉着太阳穴说累死了累死了我要跳槽。
      算我同情心过剩,算他好运当头,我恋恋不舍地从烤箱里取了几块才出炉的杏仁饼放到茶杯托盘上。
      那张巴掌大小脸几乎全埋在手心里,听到我走近便从指缝间努力睁开一只眼睛。他呆呆盯着盘子足有五秒钟,欢呼一声用两个指头拈起烤得金黄的薄饼。
      他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完全不像平时那个神经质般苛责着自己外表的他。我发誓曾经撞见他在一切能反射的表面上停顿。那种注视很难被形容为欣赏,倒有点像医生观察X光片。
      “快点吃了回去休息,再坐在店里打磕睡,连我都快给催眠了。”
      他讪讪发笑,低下头去两手捧着杯子。近距离看才觉察他今天睫毛浓密得有些古怪,分明是上过睫毛膏,迎着光时洒落一片朦胧青影。
      咖啡店,杏仁饼干,失踪了几天的疲惫客人,失踪了几天又破天荒画了妆的客人。我有太多疑问和太少线索,这副拼图注定无法完整。
      把哈欠连连的主顾送出门,我坐下来继续看书,自以为一时半刻不会再有人打扰。结果没翻过三四页,门口风铃叮叮咚咚响成一片。我抬头,跨进来的那人正偏着脸端详墙面上的装饰。瞟见他鹰钩鼻的刹那,一句欢迎光临差点变成怎么是你,紧急刹住的后果是差点咬了舌头。
      我不知道他名字,只好悄悄在心里称他为邻居,我那位漂亮客人的刻薄邻居。
      “下午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他回头,第一次叫我看见了正脸。老实说他长得不难看:眼窝比常人要深些,平白无故把那双眼睛折腾出隐晦忧伤。
      邻居爽快回答说要一杯黑咖啡,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小姐,很冒昧的问题,你用的香水是红毒么?”
      我琢磨不透用意索性实话实说。“不是。我从来不用香水。”
      “哦,我只是觉得好像闻到了那个味道所以这么问问。”他拉开椅子坐下。
      我从咖啡壶上方诧异抬眼。“先生对香水很有研究。”
      “也不是。”他似笑非笑。“只是我认识的一个人用它,闻多了而已。”
      “红毒?我对香水不了解,听名字很有趣。”
      “是有趣,驱虫灭鼠。”他鼻子里哼一声。
      “你朋友要听到这话,恐怕得和你绝交。”
      他啜了口新煮的咖啡,眼角勾一弧若无其事笑纹。“绝交谈不上,本来也没什么交情。”
      朋友曾经说,如果正在聊天的人突然沉默,是因为有天使从空中飞过。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下午必然有成群结队的天使们手拉手在我和邻居先生头顶上方转圈徘徊。他与我想象中的伶牙利齿相差太远,甚至比我那动辄走神的漂亮客人还喜欢眼观鼻鼻观心。
      喝完一杯咖啡不需要太长时间。他的背影转过街角的时候我挑高一边眉毛。
      红毒,喧嚣甜蜜的味道。一面把所有奢华美好在一秒之内挥发殆尽,一面将剧毒的标签昭告世间;弄不清想要向旁人索取的,到底是欣赏还是退避。这就是那个人惯用的香水么?
      有趣。

      “Ne,ver, land。”我一字一顿地读出来。手指在光滑铜版纸上停留,新出的手工腕表,可惜买不起。
      正在与姜饼人大眼对小眼的他闻声端起手边的柚子茶,那句回话倒有一半被热茶吞没,含糊不清。
      “说什么复古设计,粗粗笨笨的,有什么好看。”
      我目不转睛盯着那页杂志,“很特别啊,广告画设计得超有感觉。”
      下一秒他咳得惊天动地,我赶紧递过去纸巾盒。他手忙脚乱一张接一张扯了来擦拭。好容易清理完毕他窘迫蹙眉,脸颊因为刚才那番折腾而沁出潮热痕迹,从腮一直蔓延到翘鼻头。
      “你看中的是表还是广告啊?”
      “目前也只能看看广告了,就算把这里全卖了,恐怕也凑不够那表的螺丝。”我哀怨摇头,把杂志凑到眼前。
      他在椅子上往前挪了挪,膝头抵住桌沿,两只手撑着□□那一小片座位空隙,几乎把自己蜷成N型塞入桌椅当中隐藏起来。
      “好了好了。”他不自觉地咬住下唇,“再看那表也不会从纸里掉出来。”
      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我眼珠子往哪个方向转?顾客是上帝也不是这么个定义法的。我一言不发合起书,眸子弯起来,“说的也是。”
      他似乎并没觉察,或者觉察了也不介意我的言不由衷,只管抱了柚子茶重新缩回座位当中。方才那姿势,论可爱着实满分,却想必不怎么舒服。
      这孩子真藏不住事。
      那张广告画,我先前也是怀疑而已,出于女人共有的直觉。现在要再猜不透,可就是傻子。
      画中人背对着镜头,披一件过分宽大的衬衫,闲坐在山顶。他微微仰着面庞,也不知道视线停顿在何处。颧骨到下颌的线条迎了光,几乎分辨不清。整张照片经过雾化处理,罔顾背景细节,唯余光与影,和光影交界处的少年。他只是坐在那里,这一秒和下一秒,对这个少年而言,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他无非停驻在光阴的夹缝,沧海桑田的是外面的世界。
      Never land,坐看风云变幻—如此优越着孤独着的理念。
      而那广告画里的人,分明就是他。
      面前这位因为一杯热柚子茶就幸福得见牙不见眼的客人,和铜板纸上那不老不死的彼得潘,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走了之后我翻开那页广告搜索许久,才在角落里发现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模特:UT
      我五体投地,单单一个名字都遮遮掩掩。

      我最近新养成一个毛病,每每看到中意的杂志广告,必然把书翻过去倒过来找出模特的名字。我所搜寻的,不过是那两个特定的字母。好吧这一点确实像变态跟踪狂。
      太过专注的后果是在发现美洲大陆之后情不自禁欢呼。不紧不慢喝着咖啡的邻居先生优雅地挑眉看我。那张脸就算处于惊诧当中,都有挥之不去的郁郁寡欢意味,怨不得人说他苦瓜脸。
      我扯开嘴角,给他一抹此人未死不必烧纸的笑容,顺便扬起手中那页杂志。
      “啊,对不起,看到了一个很喜欢的广告而已。”
      他的眉毛并没有回到原位,“Innocence…你喜欢这种调调?”
      我索性把杂志摊开搁到吧台上。满纸猩红在墨黑的底上灿烂着蓬勃着,却煞作怪地取了innocence为名。那个词的意思是,天真无邪。而唇膏这种东西,原本就与天真无邪相去甚远。
      模特的脸几乎全被雪白绢纱细细裹住,只露出两瓣浓妆的唇,仿佛能脱离那苍白尖削下颌飘摇飞去。背景是大块的碎玻璃,映得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支离破碎唇影。
      这是聊斋中才有的景:盲眼的生灵,倾人城池而不自知。
      邻居先生端起咖啡的手势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又是这样啊,从来不正经对镜头。”
      “你认识他?!”中文的好处莫过于此,他或是她,说者有意听者无心。
      “嗯。”
      “真的哦?你是摄影师?还是广告设计?”原谅我实在没从这人身上发掘出任何艺术细胞,耳朵完好无损指甲利落干净,算不上古板也绝对和前卫无缘。
      他摇头,“不,我是医生。”
      医生,这个职业和我那漂亮客人放在一处,不能怪我联想到八点档言情剧,女演员蹙了眉尖作病西施,一见形势不妙便吐血昏倒。
      我的目瞪口呆太明显。邻居先生抵了太阳穴皱眉,颧骨上那颗小痣随之哭笑不得地跳动。
      “放心,他健康得很,活三百岁都没问题。”
      “那你怎么会认识他?”
      邻居先生迟疑片刻还是从怀里掏出烟盒,绵长白烟里读不透神色。“是他有一次摄影出了意外,送到我医院来了而已。”
      烂俗英雄救美场景么?我暗暗松一口气趴到吧台上。“是不是个大美人?”
      他有些恍惚地眯起眼,“不记得了,只知道他很能哭。”
      那个被一群人簇拥着进来的少年,下巴尖上都挂满泪水,却几乎不怎么出声,只是抿嘴,整张面孔上唯一有点血色的地方被他咬得尽是牙印。他看上去像童话里被雨淋透了的豌豆公主。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却穿着全套礼服,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上依然裹着白缎手套,料子底下渗出粉红来。
      之后的印象就只剩他越埋越低的头,和红通通鼻尖上不断滑落的泪珠。这家伙哭起来便是拼着脱水的驾势。
      粉碎性骨折,接驳好了以后也无法再恢复原样。整个身子陷入床垫的病人出乎意料地没什么表情,倒是一直守在旁边的众人轰地炸了锅。
      “开什么玩笑!”
      “真的没有可能了么?”
      “Ta chan 的手还要弹吉它的呢。”
      病床上那人后脑枕在被褥里翻来覆去滚,含含糊糊咕哝说我饿了我渴了我很无聊。
      小,恶,魔。
      “那,后来呢?”
      邻居托了下巴斜乜我,“什么后来,后来他出院了。”
      “没再见过么?”我努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回答一点毛病也没,却实在不算诚实。
      “见过又怎样,哪里还记得我。”他掸落香烟上足有寸长的灰烬,唇角吊起。
      我没有再说什么。

      “什么天气,早上还好好的,现在下雨。”
      扑进门来的他气嘟嘟抱怨。外套湿了大半,索性拎在手里。也就只有他会穿着尖头皮鞋在雨里跑,先不替那鞋可惜,居然没滑倒已经是奇迹。
      我摇头递上毛巾,回身调高暖气。他接过冲入洗手间,再出来的时候头发衣裳又已是一丝不乱。这小子,要说他对自己的美全无知觉,却明明只愿别人看见一个光鲜齐整的他;要说他仗着天生颜色肆宠生骄,在镜头前偏又遮遮掩掩,丝毫不肯逾越那只有他自己才明了的界限。
      “苹果派!”他笑嘻嘻把两只手撑住展示柜,鼻尖差不多碰到了我早上才擦得透亮的玻璃。“苹果派上再加两个香草冰激淋,谢谢。”
      我异常痛苦地去加热苹果派。卡路里这种事情,似乎从来都只是为女孩子设定。而有些人无论怎样贪嘴,脂肪比例就是如冬眠动物,天打雷劈都不挪窝。
      “什么时候才会停啊。”他半倚半趴在圆桌上,食指抵着临街的落地窗,慢吞吞描摹雨水滑动的痕迹。我看不见他的脸也听得出他在撅嘴。
      “打电话叫朋友来接吧,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他细细叹气,“不行啊,我今天撒谎逃席,要被他们在这里逮着就死定了。”
      自作孽,不可活。我同情地看看窗外,这种天气能打到出租车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那真没有办法了,这里没有备用伞,恐怕连我也得淋雨回去。”
      他从座位上弹起来原地跳跳,“真是倒霉,这样好了,有笔和纸么?”
      我一愣,从柜台底下摸了支笔抛过去。
      他从留言薄上撕了一页,唰唰写了举到我面前。我瞟了一眼,就慎重考虑今后要不要在门口挂牌曰疯子与美人不得入内。白纸上字迹潦乱:带伞的女孩子注意,送我回家的话就和你交往哦。
      他取了包装外卖的胶条,兴高采烈把纸面朝外贴到橱窗上。我目瞪口呆干瞪了眼,跌坐回高脚椅上。
      他坐到桌子上,两条腿垂下来,一晃一晃,开始心不在焉哼歌。曲子我从未听过,他的声线也并不出色,有些不甚光滑的沙。
      第五首歌唱到一半的时候,门口风铃脆响。挟着冷风进来的那个人,眼角古怪地微微下垂着。
      “果然。”他冲着我那漂亮客人扬起下颌。
      邻居大人惜字如金的本领我算领教了。果然什么什么果然?
      坐在桌子边上的他倒似乎对这种对话方式习以为常,“锦户先生迷路了么?”
      邻居抬起手里拎着的雨伞,“喂,走不走?”
      “不用了,谢谢,我在等人。”他两只腿继续一晃一晃。
      “那你就准备在这里过夜吧。”邻居先生的嘴角飞快向上一挑,退了半步,抱臂站成幸灾乐祸姿态。
      好多天使飞过。
      还是很多的天使飞过飞过。
      沉默大赛的选手之一从桌上跳下来伸个懒腰。“能帮忙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两把伞么?回去我算钱给你。”
      “干吗要两把?”
      “因为店主也没有伞啊,一会儿就要打烊了吧。”
      正在观之若戏的我险些呛住,好好的把我扯上干嘛。
      “呃,锦…锦户先生,不用了,我本来就打算…”
      没等我把这句话说完邻居先生已经转身出门。我只好把‘晚点关门’四个字咽回去。
      五分钟之后邻居重新出现,先把崭新的伞放到我面前,然后抓了漂亮客人的腕子往店外拖。
      “只剩一把了,明天记着还我三倍的钱。”
      被扣住手腕的客人先是吓了一跳,迷迷糊糊给他带出六七步远才惨叫一声,“锦户亮你个奸商,财迷,□□敲诈啊?!”
      骂声噼里啪啦撒了一路。

      “锦户先生!”
      窗外熟悉侧脸一晃而过的时候我跑出门去。他闻声回头,立领风衣遮去一半面孔,露出来的另一半见到是我,神色温和。
      “什么事?”
      我俯身半躬,低下头去的时候看见他手里拎着便当盒。
      “那天的雨伞,多谢了,请务必让我给你免单一次。”我把晾干收好的伞递过去。
      他并没有接,反倒伸手拍拍我的肩,眼睛比唇角先漾起笑意吟吟。
      “没关系,你留着吧,非要免单的话改天好了。”他挥手离开,衣袂在风里鼓起,像藏了一群欢腾的小鸟儿。
      今天邻居大人有点奇怪。我耸耸鼻子坐回店里,继续看刚才那本杂志。
      翻到某一页的时候我口里的红茶喷了一地,大彻大悟。
      不是邻居奇怪,是今天整个世界都奇怪。
      那是则香水广告,盛开一整页的绚烂。背景用的是雪纺质地的纷乱色块,画面右侧是一个人的脸部特写—似乎沉醉于梦中的眉眼,或许在笑也或许没笑,无论怎样都是甜蜜。单单一张睡颜,就能让观者会心微笑;啊,这便是幸福的味道吧。
      Itoshii hito,那款香水的名字。可爱的人。被宠溺着纵容着的幸运儿,拥有怎样不为人知的宝藏,在睡梦中都得意到嫣然。
      那张脸,虽然是闭着眼,全地球都将看得明白。我有一点自己的秘密花园被别人发现的失落。
      不过我的秘密花园,并不是全部失去了,还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只属于我。
      今天邻居先生的身上,有着红毒的味道。
      偷笑,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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