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奇犽被一阵恶寒惊醒，他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只觉得脑袋一抽一抽地发涨。拍拍冰冷的脸颊，举起麻木僵硬的胳膊，奇犽才看到从肩头滑落的毯子。“……又想用这招逼我先去道歉！”奇犽哼笑一声，将毛毯从椅背上扯下来堆到书桌一角不去看它。时钟滴滴答答的走，奇犽心里就跟猫抓似的难捱极了。终于过了一个小时，他才起身向外走去。
　　整座房子静悄悄的，即使不刻意去弄出声音，奇犽相信小杰也能听到自己走向他的脚步声。
　　“你知道是自己不对了吧，分手是那么容易说的嘛。”奇犽推开虚掩的门，心里略有几分得意。“以后……”
　　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房间里的情况便给奇犽来了个措手不及。他愕然的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除了床铺上有些印迹能证明小杰在上面躺过，四个角落里哪里还有他的人影。奇犽快步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留言，上面除了一句“我出去了，别担心”再无其他，既没有写他要去哪，也没有写何时回来。
　　“好啊……你竟然敢离家出走！” 奇犽这才反应过来，他不无恼怒道，“看你这次能撑到几时，别想着我会去求你回来。”
　　“我真是受够了……为什么总是我道歉让步？”
　　“这个笨蛋，真是把你宠坏了！”
　　这还是头一次他们两个吵架后，小杰离家出走。这次绝对不能就这么原谅你，奇犽越想越气，最后有些恼羞成怒的将那张留言搓成一团，重重的摔在地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奇犽也静不下心，似乎总有什么缠住他的双腿，让他坐卧不安。犹豫再三，他又再次走进小杰的卧室。
　　这次回去，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怒气冲冲，而是细心检查了小杰的衣物和用品。还好，他只是拿走了一件外套，手机和钱包都没有带走。
　　“别指望我会在三更半夜找你，傻瓜才会这个时间玩消失。”奇犽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转身将小杰的衣柜门合上之际，视线却落在柜顶小杰放置杂物的小木箱子上。
　　奇犽踮脚，伸手轻轻一勾便将那箱子拉了出来。箱子上没有灰尘，看得出它的主人也是经常擦拭，保管得当。打开箱子，除了一些常年不用的旧物、旅行时的纪念品还有许多的照片，这当中就有不少两人的合影。翻开照片，以及背后注明的日期，仿佛也就是这一年，两个人鲜有合照，更多的则是景色、动物或者其他图片资料。
　　奇犽环顾着他自认为熟悉的小杰的卧室，实际上已有了许多的不同。只是他不知道，或者说他自以为知道却被忽视掉的变化。
　　那些落在床边的杂志、摊在书桌上的图鉴、随身携带的笔、惯用的纸巾，甚至是床头的台灯，喜欢吃的零食也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那种牌子了。
　　原来，他已忽略他那么久了。
　　突然间，奇犽发现自己似乎连小杰最近在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了。
　　这种陌生的感觉令他有种极不自在的滋味，随即，一阵响动从外间传来。
　　糟了！
　　奇犽仓促地将那些照片全部一股脑塞回箱子，又手脚麻利地把箱子放回原处生怕被小杰逮个正着。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奇犽看似随意的坐在小杰的床边，心里实际紧张地直打鼓。再怎么跟自己赌气，也该回来了吧。奇犽一面想着，一面有意无意的瞥向门口。他那样子仿佛是做了错事的孩子怕被大人抓住一样，提心吊胆中有带点眼巴巴的期待，既怕小杰出现又怕他不出现。
　　就这样脑子里胡思乱想了等了半分钟，也没有见小杰出现，一切又如之前那样安静了。
　　“我真是个傻瓜！”奇犽叹了一口气，自嘲道，“连声音都听错了。”
　　他想自己一定是太紧张了，以至于把阳台上杂物倾覆的声响听成为小杰进屋的动静。
　　这真是太蠢了！算了……由他去吧。
　　奇犽捏着小杰的手机踌躇了一会，他算准了小杰除了去找刚巧来这个城市开会的雷欧力也找不到别人，谁叫他出门却什么也没带呢。
　　狠下心决定不去联络对方，奇犽一抬手将手机掷到桌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掀开被子蒙头躺了下去。
　　暂转反侧间，小杰的心跳声好像在他耳边轰鸣不停，奇犽一夜竟未能成眠。
　　天刚蒙蒙亮，对小杰的担心大过于自己面子的他，还是率先拨通了雷欧力的电话。电话打通之后，奇犽并没有马上就询问小杰的情况，他先是不动声色的从雷欧力那里套话，却得知小杰并未去过他那里，如此这样他才和雷欧力说了实情。获悉两人吵架小杰赌气出走的事情，雷欧力安慰了奇犽几句，又劝他不要着急，他说你们从认识到现在何止七年，七年之痒的倦怠期，你们坚持到现在才发作也很厉害了，到处去找不如等他自己回来。奇犽耐着性子同雷欧力聊了一会，挂了电话之后，他又连着拨了好几个熟人的电话，连远在鲸鱼岛的米特他也特意去问了一下，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百般纠结的不过是一个猜测，小杰他究竟是生气走了还是要跟他一刀两断呢？
　　奇犽又匆匆忙忙跑到小杰的房间将那个破纸团从垃圾桶里捡出来，上面明明写着出去了，而不是我走了……所有他到底怎么打算的？天亮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自己不过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一句分吧，他就当真了吗？他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言听计从了？
　　奇犽脑袋里嗡嗡直响，他真的迷糊了，小杰怎么能这样什么也不说清楚就走了呢。
　　好似精心构筑的大厦在顷刻间坍塌，奇犽又急又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堪与心酸，小杰真的把他抛下一走了之了。
　　……果然，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
　　“你有种，好的很！”、“走了就别回来混蛋！”
　　奇犽抓了抓头发，浑身一松懊恼地倒在床上。待冷静下来，愤怒与不甘渐无，只剩下一人面对屋子的怅茫。他颓然的坐起，指尖触到身旁凹陷下去的地方便觉得小杰的体温还清晰的残留在上面，他迷惑地望着周遭事物，始终没能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会变成现在这样。
　　幸福何其短暂，仿佛一夕之间被时间偷了个彻底，若说不再爱他，并不是。若说爱，又显得过于平淡随意。甚至有时，他在吻他的时候会感觉像是在吻自己的手背，不再有激，情与喜悦，更像是例行公事或是一种固定的行为活动。他怎么也料想不到那些相伴的岁月不仅没有最初构想中的美好与诗意，反而将他们在红尘俗世中滚的灰头土脸。生活不是电影、不是小说，这他明白。
　　但知道是一回事情，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情。
　　回忆照进现实，热恋时的甜蜜温情，争吵时的针锋相对，历历在目。
　　我们是不是完了？……是不是开始就是错的？
　　奇犽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时他真的想好好待他，现在也是，只是变了味道，再难有当初的小心翼翼、天真烂漫。他在暴怒时也曾设想过，倘若那天没有发生那事，他们会不会亲密友爱如旧，是否更为长久，会不会对两个人的未来更好。可每每想到这里，自己便会如鲠在喉，然后再也想不下去。
　　心灰意冷地闭上眼睛，那一刻，所有关于心灵的疲惫、温情的伪装，都被一一揭穿、粉碎，露出狰狞的嘴脸嘲笑起他的懦弱与卑怯。
　　指尖上的触感和鼻腔里嗅到的气息纺织出一张稠密的网紧紧缠住奇犽，他在无可奈何的发出一声愁叹后仰头靠向后方，不知不觉睡去。一觉醒来已然入夜，他昏昏沉沉的去了客厅，抬眼便见外面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一时间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一个人懒的开灯，就着那透过窗户的碎光，奇犽缩在沙发里将就了一夜。
　　此后两日，奇犽常会沉迷于保持着枯坐的姿势，然后蓦然一睁眼惊觉自己又从早上坐到下午。在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浪费时间后，奇犽便开始有规律的调整了作息。白天或是外出，或是看电影、打游戏，饿的时候准时就餐，晚上在何处休息也变得没那么重要，困了就在沙发上打个盹，半夜醒来再去床上也不迟。
　　渐渐的，他对这样的生活也开始熟捻起来，当然依旧有什么他没法去习惯，那就是少了一个人。
　　奇犽时常会穿着拖鞋在屋内乱转，他漫无目的地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然而每个地方都有着小杰的影子，或是一本摊开翻阅到一半的书，或是一支孤零零的牙刷，又或者是搁在床边一件还没来得及洗的衣服，这毕竟是两个人共同生活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他的痕迹。甚至有时，那些和他无关的东西，一首歌、一部电影也能勾起他对小杰的想念。每到那时，他多数会猜对方去了何处，有时也会无缘无故生闷气，正像现在此刻，奇犽正两手抱胸的胡思乱想，猛一抬头见玻璃窗上映出自己那张肃穆的脸，凌厉内收的眉眼间多了份深沉愁思，少了些灵气活力。胸口隐隐作痛，原来没有了一个可以吵架的对象也会如此失落与寂寞，他想或许连与小杰的争吵也被岁月变成了一种习惯。
　　自小杰出走后，奇犽第一次有些后悔。
　　若你现在回来，我愿意道歉……让我做更多的事情，我也肯。
　　奇犽愣愣地望着玄关，一双属于小杰的拖鞋整齐的摆放在那里，鞋头朝里，鞋口朝外，他渴望见他一面，而那道门紧紧关着。
　　过了半个月，那日奇犽正缩在沙发里小憩，下午的阳光正暖，一寸寸穿过落地玻璃漫进客厅照个通透。
　　咯吱咯吱，正对着阳台的摇椅不知为何轻轻摇了起来，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奇犽立刻从浅眠中清醒过来。然而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这绝不可能是小杰回来了。他一咕噜从沙发中翻身坐起，视线向前扫去，果然从摇椅的阴影里钻出一只大大的雪白毛团。这只白猫是隔壁饲养的宠物，它总喜欢偷偷跑过来讨要食物或是找小杰玩耍。
　　奇犽略微有些失望的耸耸肩，随后没精打采将两手并拢搁在腿上傻坐着。相比奇犽不屑一顾的态度，白猫显得就热情多了，它竖直毛绒绒的尾巴朝奇犽小跑过去，一冲到他脚下就喵喵直叫，还不停的用脑袋和肥硕的身躯去蹭他的小腿肚。见奇犽依然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白猫就地打了一个滚，翻出柔软的肚皮对着奇犽撒娇讨好。似是注意到什么，白猫突然站起身，炯炯有神的金瞳朝奇犽望了几秒后，随即像是疑惑不解的在沙发四周打起转。
　　“别找了，他不在。”奇犽打了一个哈欠，拂了拂衣服上的褶皱站了起来。他向前走了几步，低头见那猫还乖巧地跟在他后面。
　　“我记得小杰把猫粮放在厨房了。”奇犽自言自语着，踱步走进厨房一通翻找。在哪呢……应该在这里的啊？
　　他正发愁，却看白猫正准备用爪子巴拉他背后的一个橱柜。一想到这只外来蹭饭猫比自己还要熟悉厨房的环境，奇犽既觉得好笑又有点伤感。将猫粮倒进食盆，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模样，他不由笑道：“你这么肥，当心下次钻不进来。”
　　猫咪只顾吃食没有给出其他反应，奇犽无奈地摇摇头，给它在食盆旁添了一碗清水后悄无声息地走回客厅。
　　明媚的阳光安静地照耀着摇椅，奇犽不由自主的抚摸起摇椅上的纹路，待碰到被磕坏的一角，被冲淡的记忆因为这个线索而慢慢鲜活起来，他开始想起小杰慌不择路从摇椅上翻下去的情景还有他赤脚站着满脸通红的模样，原本这些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中只剩下摇椅里空落落的一只靠枕。
　　奇犽注视着摇椅，目光从摇椅里越过定格在回忆中，此时此刻，大脑非常强烈的浮现出一种感觉，以至于马上就会浮想联翩。嘴角勾起笑纹，仿佛能透过光线里飞扬的尘埃勾勒出小杰的容貌。
　　他闭上眼睛在脑海中一点点的描绘，始终记得小杰最喜欢在这张摇椅上午睡，而他自己则喜欢躺在沙发上看着小杰熟睡的模样。画面里天空是湿润的蓝色，白云薄絮般的舒展延绵，小杰静悄悄地躺着，睫毛下有一片阴影，格子衬衫的领口大开，解放出一片麦色肌肤和漂亮的锁骨。他呼吸平缓，身上的毯子落到胸口以下，袖口挽起来滑出一截手臂，一只手搭在肚子上，一只手柔软的垂在身侧，白猫则伏他脚下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待小杰醒来，他会边打哈气边睡眼惺忪的寻找自己的身影，一旦找到也只是会心一笑。他忘不了小杰黑白分明又纯净透彻的眼睛，还有那自然舒服的笑脸。世界是如此妥贴的放置进左边胸口，以致于会产生时间被悄然静止的错觉。
　　尽管这看起来像是恶俗的爱情故事，但他不止一次的以为那便是地久天长。
　　光芒映得椅背扶手明晃晃的发亮，刺的他眼底微微发热。
　　他几乎快忘了自己还爱着他，爱那少年、那人，不只是爱过。
　　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记得自己曾拥有的是多么宝贵，在经历过绵长刻骨的痛苦后，在数次几欲放弃后，奇犽终于明白，小杰带给他的快乐是世间最大的快乐，所以只要一想到小杰的未来与自己无关，便会难过的不能自已。不是不能回归为朋友，只是曾经得到，便再无法甘心拱手让给他人。
　　今生今世亦念念不忘。
　　七年时间足以把爱情消融重铸为另一种模样，却也能把小杰按到他身体里，与他的血肉骨髓长到一起，若想到他会与自己分离，便如同硬要从心头撕下一块肉，如被人夺去呼吸一般令他窒息、难以忍耐。
　　他们之间有比他人更强烈的羁绊与信任，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如此笃定又肆无忌惮，有恃无恐的挥霍着这种依赖，却从不担心失去。
　　他并非不想去找他，只是他不能，这无关自尊或是颜面，他在他面前从无骄傲可言，而是因为，唯有小杰愿意回来见他的时候，这种相见才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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