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叔

　　中考的考场安排一直对学生保密，考前我也没有去踩点，只是知道在本校考，直到考试的那天上午我才发现，我和林菲、何楚竟然在同一个考场。

　　“不是说全部打散了考吗？”一大堆学生提前到场，都在警戒线外等着。我拿着手绢散风，侧头问林菲。

　　“据说学校今年想要拿市里的好名次，估计私底下特地公关了，没有把我们彻底打散。”林菲悄悄对我说。

　　我仰着脖子琢磨学生座位表，老天爷，何止没有打散，简直是群英汇聚。我在的这个考场可以算作是我们年级的最强阵容：英语无敌的林菲，物理和化学都拿过奖的隔壁班外号白花生的胖子，作文拿了全国冠军的个子小小的“小辣椒”，还有和我一样，数学很好的几个世外高手。看来学校真是卯足了劲一定要我们这个教室冲出来几个状元不可。

　　上午八点，白花花的太阳就已经升起来炙烤着大地。周围的学生们，一个个还没有考试就已经被汗水浸蔫了。

　　我转头看了看街对面大梧桐树下悠闲地翘着二郎腿的烟叔，他冲我笑了笑，给我竖了竖大拇指，意思大概是加油哦之类的。我现在不太反感烟叔装可爱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他蓄着长发长须，架着一个画家的高耸鼻子，为了迎合少女的我，装可爱，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你怎么没带水壶？等会口渴了怎么办？”林菲问我。

　　“我连早饭都不吃。打硬仗之前，我一向轻装上阵，不让大脑浪费多余的血液分给肠胃。”我调侃她。

　　林菲翻个白眼，“老卵个屁啊，为了考到南昌去，你还真拼命。”

　　“学霸都有各种各样的癖好。”我笑嘻嘻的。

　　铃声响起，我们陆续走进考场。何楚的考桌就在我座位的后面，可是，直到打第一遍铃，也没有看到何楚的影子。他难道不参加这一次考试了吗？还是准考生丢了？还是睡迟了？我担心起来。

　　第二遍铃声打过，老师发下考卷。第三遍铃声，考生做题。何楚还是没来。

　　我担忧地向教室门外看了又看，依旧没有何楚的身影。这个人疯了吗？这么关键的时刻，他就这样轻易放弃了？前途不要了吗？我一边开始做第一个选择题，一边心里恨恨地骂起他。我对他已经不再怦然心动，剩下的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活活葬送自己，就是他何楚干的好事。

　　做到第三个选择题的时候，我听见门口一把熟悉的嗓音：“老师抱歉，忘带准考证了，回家拿了一趟，耽误时间了！”

　　是何楚！他正站在门口，满头大汗，着急地向监考老师解释。

　　监考老师刚想说点什么，教导主任从教室的窗边走过，向监考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何楚便得以顺利地进场。

　　他一阵风似的往里冲，冲我点点头，便挪开了眼睛。

　　我听见身后一阵掏笔盒子，铺开考卷的声音，很快何楚也做起了考题。

　　我不再操心他，自顾自地做起来。

　　天气炎热，坐在我右手边的胖子不停地打开水杯喝水，又慢条斯理地盖上水杯，一来一回好几次，直到离考试结束还有15分钟的铃声响起，他惊呼一声：“我靠，老子作文还没写一个字。”

　　林菲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也忍不住笑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完全写完作文，对整张试卷进行检查了。我向来是个考试的能手，即使在初中，也经常拿满分。。。在林菲的嘴里，这是一个很变态的习惯。

　　第一场考试结束，烟叔骑着摩托带我回家吃饭。他精心做了几个家常小菜：清蒸整茄、古老肉、红烧带鱼、凉拌青椒大蒜丝、番茄蛋汤。米饭里还加了枸杞，芳香扑鼻。

　　“考的怎么样闺女？”烟叔兴致冲冲地给我夹菜。

　　“挺好的。”

　　烟叔唔唔地笑着点头。

　　“爸，今天做的菜特别好吃。”我突然觉得烟叔养我很不容易，我不是一个好相处的少女。

　　烟叔嘴里塞满了饭，眼神惊喜地看着我，又很快掩饰起来，他故意大口大口吃得很投入，说：“好吃就再来一碗饭。”

　　接下来的考试平平无奇，第一天晚上，我睡得很沉。

　　第二天下午考数学，难度系数相当高，很多人都咬着笔尖冥思苦想。我数学一向很好，看破了几道大题的变型之处，刷刷刷地就做完了整张卷子。

　　数学考试的后半个小时，监考的密度明显放低，教室里隐隐有了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身后何楚踢了踢我的凳子，我回头望了望他的卷子，一大片都是空白的。

　　他现在肯定心慌。后面的几道大题加起来差不多能有45分，缺了这部分的分数，他想考到外校几乎不可能，剩下的选择就只能留一级，等着明年再考，而这一年他将成为全校学生的笑柄，除非他转学去乡下的学校，这又是他的自尊心没法接受的。。。

　　我咬着嘴唇，心脏咚咚咚地跳起来。

　　我抬头看了看林菲那个方向，她也正看向我，她紧锁着眉头使劲冲我摇头。她讨厌何楚，绝对不会认可我给何楚放水的举动。

　　思索了片刻，我把试卷向左边挪了挪，确保何楚能看清楚选择题的选项。

　　“你先对一下选择题。”我轻声说。

　　何楚立刻领会，埋头写答案。很快我又把大题轮换到左边，整张卷子暴露在他眼前。

　　过了一会他说：“我看不清，没法写。”

　　我没多想，拿着卷子像看报纸那样往后，让他看清楚一些。

　　“步骤太多，看不清楚。”他说。

　　我半举着试卷，向他更靠近一点。

　　“算了，启德。”何楚的声音里有绝望。

　　这时，距离考试还有15分钟的铃声响起。

　　我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我飞快地将我的名字涂掉，写上何楚的名字和准考证号码，一手护住桌面，另一只手用五根手指依次滑动，便将我的试卷送到了何楚的桌子上。

　　他愣住。

　　“盖起来。”我说。

　　他依言招办。

　　“把你的给我。”我小声地说。

　　“什么？”何楚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来写。”我悄声地说。

　　监考老师这个时候已经看向了我，故意大声地说：“大家不要交头接耳，再仔细检查一下试卷，准备等会交卷了。”

　　我等了一会，监考老师被窗外巡视的校长吸引过注意力，才有机会对何楚说：“我帮你写，我的速度更快。”

　　何楚这才明白我的意思，手忙脚乱地将试卷送到我的肩膀上。

　　这时，监考老师突然向我这边走来，我心内一惊：完了！

　　这时，教室的西南角，林菲突然打破了文具盒，试卷也被风吹到门外去了，林菲立刻站起来高声喊道：“老师，我的卷子！”

　　听闻此声，监考老师一个拐弯，向林菲的方向走去，一边疾步走，一边说：“你别站起来，我帮我你捡！”

　　趁着这个机会，我扭过头，快速抽出何楚的第三张空白的数学试卷，将他的名字和号码改成我的，准备做题。这个时候我看了看表，距离考试结束还有7分钟。

　　我埋头奋笔疾书，公式和演算填满了空白的试卷。。。。考试结束的铃响很快响起，监考老师收到我的试卷时，我刚好写完了最后一行演算，最终的结论是，X为0，一切谜题因此而依次解开。

　　试卷被收上去的那个瞬间，我感觉整个人软得像一条水库里捞出来的死鱼。

　　我和林菲慢慢走回家。

　　何楚骑着自行车追上我，喊：“启德！”

　　我疲惫地说：“怎么了？”

　　何楚想再说几句，被林菲挡住：“何楚，考完就算了，我们都累了。”

　　何楚却很坚持，他看向我：“启德，你停一下，我跟你说几句话。”

　　我于是示意林菲在前面的冷饮店等我，我和何楚寻了一个路边的屋檐站定。

　　“说吧，何楚。”

　　“为什么要帮我这么大一个忙？”

　　“因为你老踹我凳子。”

　　“我后来没踹了。”

　　我笑了笑，耸耸肩膀。

　　“启德，跟我说点真心话这么难吗？”

　　我抬手擦擦汗。再看向他时，他似乎红了眼眶。我手足无措起来。

　　“我觉得自己好猪啊启德。”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灰色调，是我以前没听过的。

　　我脱口而出：“我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上个好高中，换做别人，我也会这么做的。”

　　何楚咬着嘴唇点点头，眼睛死死盯着我看，然后突然决绝地骑上单车，咔嗒咔嗒地骑远了。我站在屋檐下避阳光，眯细眼睛看着他瘦削到弯曲的身影，我知道他终究不愿意让我看到他的眼泪，男人有男人的尊严。

　　晚上烟叔给我倒了一小杯红酒庆祝我的初中毕业，他自己也似乎很痛快，连连干了几杯，早早地便躺下睡着了。呼噜声即使关紧卧室的门也听得一清二楚。

　　我赤着脚坐在阳台上发呆，知了悠长的声音传过来，我觉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地方的。阳台上的花有些蔫，我举起水壶一一浇透，看见楼下一个理着平头、穿白衬衣的身影。

　　他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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