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三唐毒）何处无尘

　　龙十八很郁闷，很烦躁，很生气，很不爽，世间任何能形容心情烦闷的词汇皆可用来描述他的心情。

　　话虽要扯远了些，不过须得向各位看官交代清楚才是。

　　四年前枫华谷一战，丐帮帮主尹天赐失踪，俗话说，‘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名誉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故而推选新帮主成为头等大事。经郭岩尹放二人一番激烈角逐，郭岩胜过尹放，临危受命成为新帮主。

　　待事态尘埃落定，已接近年暮，龙十八原以为终于可以出发去寻找师父韩晋，但因丐帮盛极时惹来诸多眼红者，借尹天赐失踪时认为丐帮沉沦不振，妄图趁火打劫，故而丐帮各地分舵频遭袭击，烦扰不堪，郭岩尽遣手下新任四大龙头及各位舵主以雷霆手段平息骚乱，却也度过不少月数。

　　丐帮平息纷乱后，龙十八便向郭岩恳求，允他外出游历找寻韩晋踪迹。

　　那时龙十八方才十三，又因韩晋失踪着实颓废一段时日，棍法掌法荒废修炼均不娴熟，加之性子又狂放不羁，贸然闯荡出去必吃大亏，因故不允，只言明待他何时能在尹放手下接过三招，便放他出君山。

　　龙十八心知郭岩用心良苦，也不气恼，自此便埋头苦学勤奋练功，风雨无阻披星戴月熬尽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辛，每回武学又得精进，便去找尹放试炼，尹放倒也不厌其烦，见他每番前来，长进比先前飞跃甚多便会大加夸奖，并悉心指点不足之处助他修行。尹放当今所使‘金银双绝手’为尹天赐请霸刀柳五爷亲自取百缎金和牵丝银锻造的神兵绝器，有了这双利掌，尹放便不再用棒，而百折不挠的龙十八甚合他意，二人意气相投，尹放将先前所使的‘霜月明’赠予龙十八。

　　随他年纪功力同步见长，与同门切磋竟再无败绩，此时距前已过三年，龙十八决意向尹放发起正式挑战。在郭岩，四大龙头及众多弟子的见证下，龙十八成功抵过尹放三招，终得获准踏出君山，而掌钵龙头蒋方文对龙十八颇为赏识，破例邀他成为随行弟子，恰巧尹放也要外出寻访尹天赐的踪迹，故而三人同行前往长安。

　　先前说来龙十八心情烦闷，却与这‘霜月明’脱不开干系。此棒为东海天香石所制，质地如玉，通体莹润，但坚逾钢铁，可断金石。就是这么一把神兵，尹放毫不吝啬送给龙十八，龙十八自是爱惜无比，每夜入寝前必要用绸巾细细擦抹干净不留一丝灰尘，珍惜程度可见一斑。

　　九月十三日龙十八继续前往枫华谷搜寻韩晋下落。他在枫华谷兜兜转转几乎翻个底朝天，大半月过去却仍未进展，不免心烦意乱，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待他傍晚返回长安途中先是当头下起瓢泼大雨，继而马车又坏在半途，他只得下车自个跑回长安，雨下的太大，淋得他愈发烦躁，一心只想快些回到住处，便跑得飞快。

　　这跑得快了不打紧，水雾弥漫间他只顾埋头狂奔，竟没注意斜岔路遽然冲出个人来，两人结结实实撞在一处，龙十八被创得连退几步跌倒在地，但他顾不得疼痛赶忙爬起来去摸他的宝贝棍子，方才那一撞他清楚听到一声极重的抨击脆响，随即是金属啷当落地的乒乓声与霜月明坠落滚地的骨碌声，心下霍然涌出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待他瞧见棍棒碎裂的一角，只觉天都要塌了，虽然残缺了很小一洼，但对龙十八而言简直晴天霹雳，怒不可遏间他冲上前揪起罪魁祸首就要痛打，这才惊觉对方已然昏迷不醒，一身血色袍衫几近黑红，完全看不出原本颜色，再看那人气息微弱，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

　　龙十八正感疑惑，此时追杀声也近在咫尺，他视线瞥见地上散落的双刀，当即反应过来，这是个明教弟子！

　　虽说是明教，但这人却不能让他轻易死了，他若死了，自己的宝贝棍子找谁赔去？冤有头，债有主，且不管这人有何罪行，先叫他赔了棍子再说。龙十八打定主意，便捞起陆清言拥在怀里，又拾起那对双刀，驾起轻功一霎时消失在苍茫雨雾中。

　　好歹返回长安居住的小院，龙十八没好气把陆清言往屋里一扔，摘下霜月明满是心疼地仔细查看。那洼缺口是与什么极其锋利的坚韧之物撞击破碎的，按理说霜月明素来无坚不摧，是何物能比它还坚硬，竟能磕坏这把神兵？

　　方才那声脆响……龙十八不由想起那时地上零落的双刀，便去陆清言身边拾起来端详，放置眼前查看时，寒意源源不断自刀身渗出迎面扑来，以食指叩击时刀身轻颤，嗡然铮鸣，显然并非凡器。

　　唉，也不知霜月明能否修缮？龙十八惋惜地捧着棍子连连叹气，虽然不妨碍使用，但怎么说也不如从前完整无缺的模样好看了……

　　龙十八搭眼瞅向无声无息躺在地上的陆清言，气儿就不打一处来，虽对他恼恨，但眼下先保住他的命要紧。衣衫尽被雨水淋透，黏在身上十分碍事，龙十八自行脱下湿衣，压缚解除的轻松感使他心情畅快许多，便将陆清言扶坐起来，替他解开洇满血污的长袍和内着皮甲。

　　入目是少年修长的躯体，未受伤的皮肤白润细腻，缀挂湿发沿脖颈淌落的晶莹水珠，莫名散发一股迷人气息。龙十八对自己的想法很感别扭，赶忙别开视线去查看陆清言的伤势，只见整处右肩皮开肉绽，胛骨粘连血红肉丝隐约可见，分外瘆人。龙十八啧了一声，目光向下移去，见那片白嫩胸腹间大片青紫，两肋从内端向两侧有些凹陷，想来肋骨也有断折，定然伤及脏器，也不知遭了哪位高手重创，亏得他还挺着口气，换做旁人，早就死了。

　　摘下遮掩面容的兜帽，拨开脸庞散乱的黑发，龙十八手指陡然一顿。

　　因虚弱而苍白的面色几近透明，秀挺的鼻尖分外可人，失了红润的薄唇其美妙线条仍清晰可见，双目虽紧闭，但浓密的眼睫既黑又长，随微弱的鼻息如蝶翼微摆，竟有些惹人怜爱之感。龙十八冥冥中总觉这幅容貌似曾相识，却记不得在何处见过，想来是他素日见过的美人太多，不过沙海中稍夺目些的一砾罢了。

　　将陆清言打横抱起搁在床上，龙十八翻箱倒柜寻找伤药，然而他平日极少生病，又与受伤从不挂钩，翻腾半晌就找到一瓶小得可怜的金疮药，用于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显然杯水车薪。龙十八无奈，只得先打盆清水来替他清洗伤口，见昏迷中的陆清言额角沁出大片冷汗，时断时续的呻/吟表明这显然是极疼的，龙十八下意识便把动作放轻许多，连带他赤/裸的后背也闷出许多汗来。

　　待龙十八泼掉血水回屋里来时，愕然发现陆清言居然发高烧了。

　　忙忙活活大半宿，冷水换了不知多少盆，滚热的体温非但不退，反倒更烧了，龙十八手足无措，这大半夜的也无郎中可寻，何况陆清言又见不得外人，不免为难起来。正当他焦急时，转头望见桌上的酒坛，当即双手一拍——幼年他发烧时，师父曾用酒为他擦身，凉飕飕的很是舒服，想来眼下这方法也可一试罢？

　　“可惜我刚打来的好酒……”龙十八沮丧地嘟囔着，昨个儿才从杜春楼取来的，都没来得及尝一口，都要糟践了！

　　行吧，除却棍子钱，再加上笔酒钱，据说明教财力雄厚，那就要他个几千两黄金得了。

　　=== === ===

　　长安西市常年聚集各路泼皮流氓，打架斗殴也是家常便饭，时常有闹出人命被官府拿去实属稀松平常，想来倒也合乎情理，无非就为争个地盘争点银钱，再大不了就为争个脸面争口气，都是狠人，动起拳脚毫不含糊，玩不起那就别玩，就是这么个理儿。

　　今日却来了个新面孔。

　　众地痞打量这位大摇大摆横将前来，双手一叉腰，口吐狂言的少年郎，但听他嗤笑道，“哪个觉得比小爷本事大，上来比划比划！”

　　这话怎能忍得？一群人啐痰扼拳就向他身上招呼，奇怪的是，这少年也不还手，反倒还伸着脸往上贴，专叫人打他的脸，不多会功夫那张俊俏的容貌便鼻青面肿。想来少年平日心高气傲惯了，叫人摁着脸打还是头一遭，见目的达到便不再隐忍，大喝一声双掌齐出，赫然将周遭一簇地痞腾空拍飞，如同狂风卷缚的乱石稀里哗啦抖落一地，还未等众人摸清头绪，这少年一溜烟却跑没了影。

　　当长安舵主林诚看见龙十八顶着这张花脸晃过来时，瞪着眼打量他好半晌才犹豫确认，“十八？”

　　“林叔，别寻思了，就是我。”龙十八抚着火辣胀痛的脸嘶嘶吸气道，“有没有上好的伤药，多给我些。”

　　“有的，有的……”林诚招手示意他进屋，打开橱柜，“有上品金疮药，佳品止血丹，佳品……”话说到一半，龙十八已毫不客气伸手抓来一大把瓷瓶往怀里猛揣，看得林诚目瞪口呆。

　　“十八，你怎么伤成这样子？凭你的身手，不该啊。”林诚倒不心疼伤药，再贵重的药品用在龙十八身上他慷慨非常，只是事情实在蹊跷，他不免多问几句。

　　龙十八浑不在意摆摆手，转身奔出屋去，“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多谢林叔，我先走了。”

　　“……”这小子，又在搞甚么幺蛾子？林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也随他去了。

　　跑回小院，龙十八将一兜药瓶摊在床上，差不多用尽五六瓶止血药才为陆清言的伤口上好药。他平时大大咧咧惯了，哪做过这等精细活计，等上完药，他自个闷出一头汗来，汗水沿着面颊向下淌，烧得伤口刺痛难当，他却舍不得再启开一瓶新药，只拿原先空掉的药瓶在手心倒了又倒，勉强滴出几滴残液，在脸上胡乱一抹便了事了。

　　只是内伤却非伤药可以治疗的……龙十八瞧了瞧陆清言依然微弱的呼吸，心下困苦。找郎中是万万不可的，不然他也不会出此下策去找林诚骗药了，可他在长安也不认得懂医术的熟人，陆清言内伤严重，耽搁不得，这可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他忍不住考虑去找唐无尘帮忙，可转念一想，唐门于明教同丐帮一样，皆为不共戴天之仇，且不说唐无尘能出手相助，要听说他收留了个明教弟子，还不得直接伸手掐死……

　　唉，怎么办呢？龙十八深感穷途末路，坐在陆清言身边呆呆凝望他微弱翕动的鼻翼，龙十八知道，陆清言的生命正随流光瞬息一点一滴悄然消逝。不知为何，他并不希望陆清言就这么死去，跟棍子无关，仿佛仅是心底油然而生的盼望。

　　为什么？

　　不知道。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也不知这般呆坐了多久，院门忽然被轻轻叩响，惊得尚在惝恍的龙十八猛蹦起来。谁？会是谁？龙十八慌了，他甚至犹豫要么干脆直接装作不在家？不行，自己住处鲜少有人知晓，既然能寻上门来或许是丐帮有急事也说不定，还是先想办法蒙骗过去罢。

　　将屋门轻手轻脚阖上，龙十八这才奔向院门。“谁？”他一面问着，一面敞开院门，迎面却是神情潇逸的唐无尘提着食盒酒坛立在门外。

　　“啊……”说曹操曹操到，龙十八压根没想到来者会是唐无尘，一时间语无伦次，“唐大，唐公，唐，呃，唐……”

　　唐无尘淡然一笑，“叫我唐无尘就好。”

　　“好吧，唐，唐无尘。”龙十八促狭地红了脸，“你什么时候回长安来的？”

　　“昨天。”唐无尘悠悠道，“处理完些杂事，今天寻了空来看看你。你的脸，怎么回事？”

　　龙十八知道唐无尘既身为商贾定然日理万机，离开长安几个月手中想必积压不少事务，他却先跑来看望自己，感动之余心下编排的虚话当即咽回肚中，可念及陆清言的身份，他又踌躇该如何交代，一时支支吾吾，无言应答。

　　唐无尘何等精明的人物，见龙十八为难模样便不紧不慢徐徐渐进，“脸上虽然挨了不少拳脚，周身却无半点伤痕，可见与你搏斗者实力浅薄，根本不是你的对手。老话说‘打人不打脸’，你反倒故意专伸着脸叫人打而不还手，有趣的很。”

　　“……！？”龙十八一惊，没想到唐无尘一语点破要害，愕然道，“你，你怎么……”

　　“虽然你闭了屋门，但药味遗余空气中尚未散尽。”唐无尘翕鼻轻嗅，“嗯，上品金疮药，佳品止血丹，皆为价格不菲之精品良药，十八肯下这么大手笔，想来屋里那位伤者伤势不轻啊。”

　　“！！？？？”龙十八直楞楞盯着唐无尘满是惊异，仿佛眼前玉树浅靥的华贵公子比凡人多有三头六臂，“我，我，你……”

　　“若我没猜错，那位伤者身份也尤为特殊，否则你不至于用这种方式为他骗药治伤。”唐无尘笑意敛没，沉静的眼瞳明皓如冷月清辉，让龙十八顿觉任何谎言皆无处遁形，“十八，跟我说实话。是谁。”

　　“……”龙十八毫无辩驳余地，败下阵来。

　　站在陆清言面前，龙十八小心翼翼瞧了瞧唐无尘的脸色，见他依然如常宁泊，并无恼怒之，这才稍稍宽心，可慑于他身上浑自天成的肃冷威压，龙十八交代完事情始末后便不敢多言，只能垂首静待唐无尘回话。

　　孽缘。唐无尘微不可闻叹气。

　　说不气恼是假的，但他心里明白，论对明教的仇恨，丐帮不输于唐门，更何况因枫华谷一战才致使龙十八至今仍在苦苦寻找失踪的挚亲，但他既冒险甘愿收留这明教弟子，想来内中定有些自己测不透的缘由。经过这些年乱世沧桑的洗礼，他已明白，除却杀戮，他掌控不了任何人的命数，亦无法改变他人命中注定的劫数，既然龙十八收留了这明教弟子，那便顺天命罢。

　　“长安有位张神医与我交情甚好，我可请他来为此人疗伤。”侧目睨见龙十八起先惊喜又疑虑的神情，唐无尘心如明镜，“放心，这等老江湖八面玲珑最懂规矩，自然知道守口如瓶。”

　　龙十八这才彻底安下心来，对唐无尘的感激又胜一层，知道唐无尘虽同意他收留陆清言，但心里难免会有疙瘩，便信誓旦旦道，“等他偿还了我的棍子钱，我就跟他再无瓜葛。”

　　唐无尘却未点头，只望着他笑意深邃，“世事难料。”

　　“你不信我啊！”龙十八蹙起眉来。

　　“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你往后便会发现，这世间有许多事根本身不由己。”唐无尘心平气和道，“纵然我现今劝诫你什么，你却理解不透，只当我在唬你。所以我也不多做评价，今后会发生何等不虞变故全凭你个人命数，我能做的，仅是在你需要时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龙十八虽似懂非懂，但他知道唐无尘是真心对他好，因而笑意诚挚道，“除了师父，再没人对我这般好了，你肯帮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日久年深，唐无尘不止一次念念回想，若那日他不曾出手救助陆清言，是不是，结局会被彻底逆转？可百感交集终换不得时光溯回，终究，逃不过命数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