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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
七月二十六日。
唐傲天带领唐门众弟子来到长安外郊的醉蝶东林安营扎寨,等待明日丐帮大军来此汇合。
暮色渐沉,晚膳过后唐门弟子们三三两两聚在各处闲聊,唐无尘找到一处远离人声的僻静角落坐下,兀自盯着面前随风微摆的草叶发呆。
“你这人真是不合群,自己跑这地方来坐着。”有人走到他身边毫不客气地坐下,唐无尘回神,侧头去瞧,发现竟是许久不见的唐景渊。
“太吵。”唐无尘淡淡回话。
唐景渊不吭声,抬手支起脸,定定注视唐无尘,饶是唐无尘也受不住这般火热目光的洗礼,抓一把地上的土扑在唐景渊脸上,没好气道,“做什么盯着我,叫人浑身不自在。”
唐景渊被土迷了眼,又是咳嗽又是流泪,如同落水的鸡一般胡乱扑棱,“咳咳你,你干嘛!”
“你干嘛?”唐无尘忍不住翘起嘴角,难怪师兄那么喜欢捉弄人,着实好玩。
“我闲的没事看见你在这,就想找你聊聊。”唐景渊接过唐无尘递来的帕子擦脸,“好久没见你了,猛一瞧见你还挺激动的。”
“当年可是看见我就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我活剐才好。”唐无尘难得心情放晴了些,也乐得陪他打诨。
唐景渊唰的涨红一张脸,把帕子摔回唐无尘手里,“你这人还是那么讨厌!”
唐无尘轻笑一声。
“喂我说,唐无尘……”
“嗯。”
“你怕不怕死啊?”
唐无尘心下一凛,“怎么问这个。”
唐景渊脸颊有些赧红,随手揪下一片草叶在手中搓揉,小声道,“其实我,我还是有些怕的,我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还不能死……”
“……”唐无尘双手骤然收紧成拳,强烈的愧疚再次翻涌开来,他不敢再看唐景渊的眼睛,偏开头去悄然呼出几口气平复太过明显的心跳,干涩出声,“乱讲,怎么会想到死。”
唐景渊把草叶缠在手指上又松开,面色露出些许担忧,“从来没打过仗,但肯定和刺杀完全不同,习惯在暗处行事了,突然要我们和别人一同正面拼杀,当真没问题么?唐门武学不适宜暴露在明处,且听说明教擅长隐匿身形自背后缴械,一旦千机匣脱手我们就得任人砍杀,我,唉,我这心里就是慌乱的很,对明天这一战我一点信心都没有……”
唐无尘无言以对,他怎能告诉唐景渊,明日之战唐门必输,不仅明教武学克制唐门武学,他们手中还掌握暗藏杀机的图纸,招招都能将唐门置于死地,原本有丐帮联军在,若突袭明教还有胜算可握,如今只怕连累丐帮也遭受无妄之灾。
唐景渊见他垂首沉默,面色十分难看,还当自己说错话惹唐无尘也不痛快,手足无措道,“我,我不说了……”
“唐景渊。”
“……啊?”
唐无尘扬起脸来,对他露出坦诚的微笑,“其实我也怕死。”
唐景渊目瞪口呆,随即噗嗤笑出声来,“我就说嘛,你这家伙肯定也会怕啦,平时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也是个普通人嘛!”
唐无尘也不反驳,随着他笑,可心头沉甸甸的疼痛折腾得愈发厉害,险些叫他呛出泪来。
是啊,他终究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他也真的很怕死。
“没关系。”唐无尘难得声音温煦,“要死,我便陪你一起死。”
“……”唐景渊吓得跳将起来,话都说不利索,“你,你是唐无尘吗!!老天,你这个样比打我一顿还叫我害怕!”
唐无尘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心情随之放晴不少,“还想聊什么?”
唐景渊突然觉得,唐无尘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哎,听说那丐帮帮主好像跟门主是结拜兄弟?”
“嗯,当年丐帮帮主尹天赐创建丐帮时四处游历,遇见门主及另外一位武林高手沈庆,他们三个都是心怀远大志向之人,相见甚晚不谋而合,便结拜成异姓兄弟,尹天赐建立丐帮时门主和沈庆也多施援手,想来那时门主是真心敬爱这位义兄吧。”唐无尘说着,心中也生出困惑,既然当初契若金兰,为何今日唐傲天会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其实道理很简单,一山容不得二虎,简而言之,只为利益两字。此处暂且不提。
唐景渊点头道,“难怪尹天赐二话不说就跟唐门联手,不过这些年并未听过沈庆的名号……”
唐无尘叹气,“说来这沈庆也是倒霉,有一年他和尹天赐受门主之邀来唐门做客,酒意正酣时他二人便切磋比武,结果尹天赐不知为何未能收住掌力,把沈庆打成重伤,不久身故,留下一名为沈眠风的幼子,尹天赐愧疚难当,便收下沈眠风做义子。”
“……”唐景渊怔住,老前辈们也有这般汗颜的行径,不禁咋舌道,“还好当时找你切磋,你没打死我……”
唐无尘睨他,“你就像个狗皮膏药,烦人的紧,我倒当真几次想打死你。”
唐景渊闷闷推搡唐无尘一把。
夜色如幔自天边垂落,暮霭间隐约有星闪烁,唐景渊望着那颗星许久,眼中有什么涌动,“其实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了之后,不会有人再记得你,谁也不在乎,谁也不关心,谁也不思念,好像你从未出现过……”
“那样不是很好吗。”唐无尘淡淡回答。
唐景渊很惊讶,“为什么?”
“我只希望身边的人快乐,若因为我死去而让他们痛心难过,那我倒宁可从未出现过。”唐无尘蜷起双腿,将脸埋入膝间,声音隔着厚重传来,听不出喜悲,“我活着要带给他们快乐,死了,就要让他们忘记我。”
“你这个思想,蛮特别的……”唐景渊有些愣愣的,“可你有亲人,有朋友,他们肯定不会忘记你的。”
唐无尘缄默片刻,才幽幽开口,“那就让他们恨我。”
“……你这人,真奇怪啊。”
唐无尘轻笑一声。
唐景渊百思不得其解盯他看了一会,反倒一下子释然开来,“罢了,反正你一直都很奇怪,纠结这个作甚……我说,唐无尘,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想让你记得我。”
“……”唐无尘一怔,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哑然失笑,“我也会死,谈何再记得你。”
“你不会死的。”唐景渊凝视着他,目光灼灼,“我相信。”
“你把我当什么了……”
“在我心里,起码从李林甫那件事开始,你永远不会失败。”那坚定的目光让唐无尘无法移开视线,唯有愣愣看着唐景渊,“所以,就算明天会输,你也一定能活下去。”
唐无尘忽然觉得莫名感动,内心寒风霜雪多日的天地间,唐景渊的话好似点起一把篝火,虽散发微不足道的热度,却足以温暖整个世界。
“我知道了。”唐无尘也看向那颗愈发晶亮的星,语气坚毅,“只要我还活着,我绝不会忘记你。”
=== === ===
七月二十七日。
丐帮大军浩浩荡荡而来,唐无尘正坐在树上,远远将这阵势看的清楚,不免暗叹,平日见惯丐帮弟子蓬头垢面的邋遢模样,今日一个个收拾的干干净净随行逐队,竟颇有锋不可当之势。前方领头者风姿翩翩,气宇轩昂,应就是丐帮帮主尹天赐了。
唐无尘不愿看唐傲天那张假惺惺的嘴脸,纵身跃下树准备再寻个安静处等待行动,哪知刚落地,一只葫芦咕噜噜滚到脚下,他拾起来晃了晃,里面有水声,整个儿散发着浓重的酒味,看来是只酒葫芦。
“哎,我的葫芦!”随之有人声由远及近,一个中年丐帮弟子正急急惶惶追逐酒葫芦而来,见葫芦撞在唐无尘脚下,眼巴巴盯着他将葫芦拾起,挠挠脸颊的胡茬尴尬道,“这位小兄弟,可否将葫芦还我?”
唐无尘把葫芦抛还过去。
“太谢谢了!”那丐帮弟子双手接过葫芦,笑的很是开心,可瞧见唐无尘的冷漠模样又有些害怕,听说唐门弟子杀人不眨眼,可凶着哪!他一个从未沾过血腥的老实人自然不敢招惹,刚打算快点离开,转念一想,待会就得同他们并肩作战,还是先搞好关系为妙,便讨好地讪笑两声,“小兄弟,要不要来口酒?我们丐帮的桃花酒可是很有名的!”
唐无尘冷冷看着他。
丐帮弟子更尴尬了,只得自个拔开塞子灌下一口酒,酒香弥散开来,丐帮弟子不禁沉醉道,“哎,好酒啊!”
丐帮果然嗜酒如命,到哪都忘不了喝酒。唐无尘腹诽,此时酒香隐约飘至鼻尖,他仔细嗅闻,这气味清香馥郁,着实吸引人,既是好酒尝尝也无妨,便伸出手去,“我来。”
那丐帮弟子顿时乐了,一面笑呵呵将葫芦递过去,一面上下打量唐无尘,“你们唐门中人都带个面具也瞧不见脸,我还当跟我差不多岁数,感情是个年轻小哥。”
入口醇甜,后有绵香,口感倒与唐无乐爱喝的汾酒无太大差别。想起唐无乐,唐无尘眼眸便黯淡几分,低叹一声,“果真好酒。”
“嘿,小哥你识货,看来也是个爱酒之人!”丐帮弟子激动地一拍手,“不知小哥怎么称呼哇?”
唐无尘淡淡抿唇权当微笑,“唐无尘。”
“啊,无尘老弟,我姓韩,名晋,你要不嫌弃就叫我声韩老哥!”
这小老儿挺有意思,丐帮弟子都这般热情么……唐无尘有些啼笑皆非,罢了,喝过人家的酒,尊称一声也是应当,“韩老哥。”
韩晋喜不自胜,四下一扫寻见块石头,便走过去扑扑土坐下,对唐无尘招手道,“老弟咱别站着唠,来来,坐下!”
唐无尘便走过去坐下,顺便将手中葫芦还给韩晋。
“老弟啊,你多大啦?”
“十八。”
“嘿!这赶巧了!”韩晋啪一拍大/腿,吓得唐无尘打个激灵,“我有个小徒儿,你猜他叫啥?”
“……不知道。”我跟你又不认识,怎么可能知道你徒弟叫啥。
“嘿嘿,他叫龙十八!是不是很巧啊!你十八,他也十八,哦虽然他今年才十二,哈哈哈哈……”
“……”哪里巧了这完全驴唇不对马嘴啊老哥?
“哎呀老弟你也说句话嘛,年轻人哪那么多愁事,看你闷闷不乐的,咋了,是不是要打仗了心里害怕啊?”
唐无尘摇头,徒儿二字狠狠戳中他心底那处鲜血淋漓的伤痛,他眼神愈发灰暗,轻声问道,“你……很爱你的徒弟吧?”
“那是自然,别看老哥我这副模样不怎么显眼,好歹也是四大龙头之一代霜长老的得力手下,棍法掌法样样精通!我家十八从五岁就跟我学艺,老哥我也不曾娶妻生子,全当他是我亲儿子,如今这七年过去,我们爷俩感情深厚如同一家,他有时候乐得高兴了,还会叫我声爹呢!”
一说起爱徒,韩晋就关不上话匣子,“我这一颗心哪算是全投给十八了,这又当师父又当爹的虽然挺辛苦,可看见他开心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他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得想法子去给他够啊!”
“老哥,我问你……”唐无尘踌躇道,“如果有一天他做了伤害你的事,你会不会怨恨他?”
“伤害我的事?你指啥?”
“比如说,他要杀你……”
韩晋眉头皱起来了,“哎呀,我家十八不会做这种事的!好端端的,怎么会杀我呢?他可孝顺着哪,谁要冲我多瞪下眼,他都得跟人比划,别提对我有二心了!”
“如果,就是说如果……”
韩晋再怎么呆头呆脑,眼下也听出些端倪,神情严肃起来,“如果他真要杀我,我肯定是很伤心的,但既然能让他恨我至此,必然是我哪处做的不好惹他怨恨,那便该杀,我绝不会怨他分毫!”
“……!”唐无尘狠狠咬住牙根,竭力遏制急速湿润的眼眶,“老哥,再喝你口酒。”
“好好好,来,喝!”韩晋哪知道唐无尘仅在刹那做出怎样的决定,只要有人喜欢丐帮的酒,他就高兴。
唐无尘接过葫芦仰头一饮而尽,哪怕再清浅的酒气也会因喝的太猛而呛鼻,唐无尘显然是被刺到,放下葫芦捂住嘴连连咳嗽,咳的泪花都冒出来了,惹得韩晋哈哈大笑,“老弟你做啥喝这么急!”
“这酒味道太好,不小心全喝光了。”唐无尘抬手擦抹眼角,歉意一笑,“我去买坛新的赔你。”
“哎,哎老弟不用啊!一点小酒罢了!”韩晋见他站起身来,赶忙去拦。
“此处离长安城不远,一盏茶就回。”说罢他运起轻功,转瞬身形消失于空中。
韩晋有些傻眼,没成想这淡漠疏离的小哥竟有这等热心肠?看来这传闻也是假的嘛,谁说唐门弟子又无情又冷血,这不蛮好的人嘛,真是,看来以后得少听那些乱七八糟的空穴来风。也不知道他会买什么酒回来呢?应该不会太差吧……想到马上又有酒喝,韩晋的口水就冒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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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这这,这……”韩晋呆呆望着眼前这酒香四溢的酒坛,惊的话都说不利索,“这可是杜康酒?”
唐无尘揭开封口,轻笑道,“老哥果然爱酒,一闻便知。”
韩晋盯着酒坛眼都直了,虽口水横流但也忘不得礼数,向唐无尘谢道,“劳烦老弟破费了,这酒可名贵的很,也就当年还在总舵时有幸跟代霜长老沾光一杯,那香味……怀念至今啊!”
“既如此,老哥无需客气,请。”
就等你这句话呢!韩晋眉开眼笑,道一声“不客气了!”便抓起酒坛大快朵颐。
唐无尘看着他将酒喝下,却仍不知自己为何要突生想要救下这无辜之人的念头,或许是他的古道热肠打动了自己,或许是他一席话给绝望的心添加不少安慰,亦或许是不愿让那翘首等待师父回家的龙十八重蹈自己与师父天人永隔的悲剧……
此时不远处有人高声叫喊道,“无尘师兄,门主传唤!”
唐无尘起身应声,知道开战时辰已到,心头登时萧索萦绕,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他果然还是难免恐惧……可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他却无处可逃。深深呼出口气,唐无尘对擦着嘴角打嗝的韩晋抱拳道,“老哥,我先行离开,多加保重。”
“好,老弟啊,你也要小心!”韩晋对飞身离去的唐无尘挥手吆喝,转念想想马上要下手杀人,不免心慌意乱起来,出发前他可对龙十八吹牛,要杀怎么也得杀他几十个贼人,就在家等他凯旋归来便是,可眼下……这腿肚子却抖得厉害,就这模样,上战场别提杀人了,最先死的就是他……
他越紧张,反倒觉得肚子痛起来,起初以为是错觉,可肚内连声巨响疼痛难忍,竟是要拉稀!韩晋无奈至极,这肚子真是不争气,不早不晚偏偏赶到现在……疼得不行了,趁还没集合,先去解决下问题吧……
唐无尘余光瞥见方才离开之处有条佝偻人影飞奔而去,知道巴豆粉已见效,宽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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