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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伤,始
开元二十三年,七月十三日。
唐无尘接到掌柜急信快马加鞭赶来长安时,杜春楼内,掌柜正握着几张纸神色慌张。
“主子,出大事了!”
唐无尘接过纸张粗略翻看,立时被其上内容抓住视线,随他越向后看去,面色越发阴沉,甚至纸张边沿被他手指用力攥出几道皱褶,待他将这几张纸尽数看完,重重拍在桌上,眉眼间已然怒气萦绕,“这些消息从何而来!”
“自从您那日吩咐下去严密注意明教人士,属下们但凡发现便紧随追踪,因此才得知了此事,赶紧通知您。”
“很好,你们办的不错。”唐无尘又侧目看着手中纸张,厉声道,“查,全部查清楚!两日之内我要拿到结果!”
“是!主子息怒,属下这就去办!”
好,真好,与明教接头者疑似唐门中人?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叛变唐门?倘若此事为真,斩逆堂竟出了内奸!唐无尘冷哼一声,胆敢落在他手里,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罢!
可接踵而来的事态,远远超出唐无尘意料之外那般简单。
当他接到唐无乐密信飞速赶回唐门时,唐无寻四处找他找得快要发疯。
“无寻师兄,怎么了?这么火急火燎的可是第一次……”唐无尘推开密房大门,迎面被满地纸张与散乱的盒子怔住,零件被丢得到处都是,柜子被翻得惨不忍睹如同被贼光顾过,唐无寻面色惨白呆坐在那片狼藉中,神情呆滞。
“无寻师……”
“图纸,图纸不见了……”唐无寻抓住头发几近崩溃,向来沉静果断的他此时六神无主,竟带了些哭腔,“暗藏杀机的图纸,有人把它偷走了!”
怎会如此!
唐无尘神色大变,压住内心骤然奔出的慌乱告诫自己稳住,蹲下身抓住唐无寻的肩,极力使他平复冷静,“你先别慌,设计图一直由你亲自保管放在机关盒里的,那机关除了你任何人都打不开,你再想想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两天前……门主问我,打算以什么机关参战,我告诉他说是暗藏杀机……可昨天我发现密房有人来过,虽然痕迹清除的很好,可我对密房太熟悉了……我突然就觉得大事不好,赶紧去看图纸,果然机关被人破除了,图纸没了……我到处找,找了好久,真的不见了!怎么办!无尘!到底是谁把它拿走了!”唐无寻拽住唐无尘的手浑身战栗,终于恐惧地抽泣开来。
唐无尘终于慌了,他明白这已不是丢失图纸那么简单的情况——唐门,果然出了叛徒!
而且这叛徒不但对密房和唐无寻熟知,从能破解唐无寻的机关来看还是个机关高手,知道此机关存在的人寥寥无几,初步可以断定,偷图纸之人身份定不简单。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唐无尘来不及抓住,立时被另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牢牢篡住了心。
明教!如果那机关被明教拿去使用,将会是一场兵凶战危的浩劫!
心思念头千回百转间,唐无尘冷声问道,“那机关你可曾再做过什么改进?”
唐无寻被他的语气一激,也有些回过神来,怔怔道,“没有。”
“我知道了。”唐无尘松出口气, “你先去通知门主,要他早做防范,并告诉怀智长老,请他调用斩逆堂全力追查,看看有谁接近过密房。”
“好,我这就去办。”唐无寻不是平凡小辈,很快调整好情绪,眼神也恢复了往日锐利,他狠狠抓起地上的空盒子,目光狠厉,“我定不会放过那个叛徒!”
开元二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唐无尘急返杜春楼。
“属下无能,那人速度极快,身形诡异多变,派去的人追不上,最后还是跟丢了,但是那人使了一招鸟翔碧空,属下断定此人是唐门中人无疑。”掌柜说着,又掏出几张纸交到唐无尘手里,“另外,这是祥玉坊,盈满阁送来的,其中记述还有另外一人与明教有可疑联系。”
“另外一人?”唐无尘眯起双目,接过来翻看半晌,那几张纸被用力攥在掌心里皱成一团,怒极反笑,“好个丐帮,连八袋长老也和明教勾结,我倒要看看一个个到底在玩什么花招!唐门叛徒我来解决,那丐帮长老是哪个,速速去查清楚!”
掌柜应声,飞速离开。
外忧内患,一切矛头皆指向唐门……唐无尘将纸捏成粉末,手背青筋暴起,眼底霍然燃灼无可遏制的黑冷杀气,这些心思歹毒的贼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唐无尘太过恼怒,竟忘记通知唐无乐此番发现,想来冥冥之中,唐无乐该当免去此劫。
是夜,唐无尘只身潜入一农家小院,伏于屋顶之上悄然揭开瓦片,向屋内探去,内中情景尽数现于眼前。
“我已暴露身份,必须赶紧离开,你速速回去禀明你们教主,务必将此事办妥!”说话那人脸上覆盖黑布看不见容貌,声音却有几分熟悉,唐无尘心中微动,总觉在哪处听过。
“教主说,多谢你们门主的诚意,此事一成,定当重谢。”另外一人身着麻衣打扮,但说话并非当地口音,显然属明教之人,可这短短一句话中某个分外刺耳的字眼却如晴天霹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门,主……?
唐无尘只觉浑身血液轰然倒流直冲头顶,眼前蓦地漆黑一片,他听到了什么?门主?怎么会!?不可能的,一定是他听错了,不……从始到终就是他搞错了,这根本不是唐门的人,他说的门主绝不是唐门门主,绝不是,绝不是!
屋内二人此时分头离开,唐无尘已方寸大乱,再顾不得那明教弟子,径直向唐门叛徒紧追而去!
唐门叛徒正施展轻功驰行于各个屋顶之上,却听耳畔倏地一声疾风擦过,登时大腿处传来钻心刺痛,随即双腿麻痹僵硬再动弹不得,惊呼着自屋顶摔落在地,当紧随而来的千机匣对准脑门时,狼狈之余更是惊惧战兢——他被唐门的人发现了!
唐无尘冷眼逼视捂住大腿倒卧在地的叛徒,千机匣紧紧顶住他的额首威胁他不敢动弹,同时抬脚狠狠踩在他胸腔位置,只听咔嚓一声闷响,叛徒的痛呼仅瞬间便匿于咬紧的牙关中,瞪向唐无尘的目光恨不得噬骨扒皮,唐无尘不为所动,抬手扯下他面上遮布,却霎时愣怔当场。
唐烟。
在唐门内,谁人不知唐烟是门主心腹,唐烟行事,从来只遵从门主意愿。
如今躺在地上的,是唐烟。
事实,尘埃落定。门主,确是门主,他没有听错。
唐无尘忽然觉得此刻他身在梦境,一切都是假的,虚幻的,唐门不曾有什么叛徒,丐帮长老不曾与明教接头,图纸没有丢失,甚至,根本没有什么明教,他只是在做梦罢了,梦醒了,所有仍如平常,风平浪静,安然祥和。
直至唐烟的匕首深深刺入肩膀,他被冲力顶撞在墙上,疼痛使他回神,目光竟有瞬间涣散。
唐烟恨恨瞧着唐无尘惨白的面容,失神的双目,只觉全身上下都叫嚣着难以言喻的舒畅,手下将匕首又蛮力捅入几分,感受着唐无尘的身躯因剧痛而震颤,放声笑道,“唐无尘,你也有今天!你们尊崇的门主亲手背叛了你们,感觉如何?是不是很痛苦,很绝望!当年你教唆哥哥离弃我时,我所尝过的那般绝望痛苦的滋味,你今日也体会到了吧?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你可知道有多恨你,好恨啊,恨到生不如死!多少个日夜我备受煎熬,就是连做梦……都盼着亲眼看到你痛不欲生的模样啊唐无尘!!”
“为什么……”血肉撕裂的疼痛致使唐无尘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却如感觉不到似的,涣然盯着唐烟因仇恨扭曲的神态,艰难发声,“你与我,有仇,可唐门……没有任何,对不住你……”
“你错了!我恨唐门,刻骨铭心!若没有唐门,我也不会失去我最爱的哥哥,你怎么会懂我有多爱他!!”唐烟癫狂咆哮,泪流满面,“若能回到当年病重,我宁可死去!那样我还能死在哥哥怀里,而不是现在,活人永分离!!”他涕泪横流,想起唐影,心中狂暴恨意又起,猛然发力将匕首拔出,冷眼注视唐无尘捂住肩膀跌回墙面费力喘息的狼狈模样,全无往日那令人嫉恨的云淡风轻,他又抬起手注视自锋刃流淌而下的鲜红血液,心下畅快淋漓,这是仇人的血液!他终于大仇得报,如愿以偿!
“你,疯了……你可知道,要有多少无辜的弟子,要死在你的仇恨当中……他们,与你无冤无仇,你怎能……”唐无尘额角面颊皆被冷汗浸透,断断续续喘息道,可伤口再疼,又如何比得过心头几近绝望的痛苦,“我不会放任你……只要抓住了你,就有了证据……”
“你抓住我又能怎样?我身后站着的可是门主,难道你还打算向唐门上下宣告,门主出卖了唐门?谁会信你!哈,没有人会相信的!”唐烟自是不傻,若等唐无尘回过劲来他可就当真无法脱身了,便转身跃上屋顶阴冷笑着,在离去之前用恶毒的言语向唐无尘心底薄弱的命门捅了最后一刀,“你死心吧,事情已成定局,谁也不会忤逆门主,谁也不会怀疑门主的!我要你亲眼看着你忠心守护的唐门被他们拥戴的门主亲手送入地狱,你的挚友,亲人要在你眼前死于非命,而你谁也救不了,就让他们为你陪葬吧!唐无尘,你活该,你活该!这就是你的报应,哈哈哈哈!你的报应!!”
……
我的……报应?
是啊,我的报应……我杀了那么多人,该有报应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要让我临死之前,还要经历这般剜心碎胆之痛?视为精神支柱而敬仰的门主亲身背叛,挚亲的师父和师兄将要死于眼前,这世间还有何酷刑能比这更残忍?我的罪孽,难道就如此深重吗……?
唐无尘缓缓滑坐在地,茫然仰望暗无边际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唯有山雨欲来的低沉黑云向城池倾轧而来,几乎要将这天地间孤立无援的小小唐无尘一并吞没。
纸鸢由线牵引,因而不会迷失方向,不论它飞到哪里,线都会拉它回来,它便知道自己的使命是在天空翱翔。
可若线断了呢?纸鸢再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往哪里去,也再也找不回,回家的路了。
唐无尘的线,断了,牵引他的门主亲手剪短了这线,唐无尘便被动荡山河的风暴席卷而走,彻底迷失方向,他再也抓不住任何人,再也……保护不了任何人。
因为这一切,他所精心保护的一切,都将被他视为精神支柱的崇高领袖踩踏毁去,他忽然明白纵是他再怎么努力,却翻不过门主的一手遮天,门主要他们死,他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唐烟说的没错,谁会相信?饶是唐无尘自己,至今仍无法置信,若不是肩膀鲜血淋漓的伤口疼痛阵阵,只怕他宁愿蒙蔽自己,也不愿在现实中清醒,更何况唐门上下忠心耿耿视唐傲天为天神的唐家人?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曾与他朝夕相处的同门,一步一步,满怀信心随着他们的领头者,步入死亡的深渊……
为什么,门主,为什么?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身为一家之主的门主要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
下雨了。
水珠大滴大滴自面颊滚落,继而汇流成股蜂拥坠下,唐无尘倚坐墙下,不顾雨水打落眼内的疼痛,仍直直望着天空,雨水透心的冷,冷了他的心,也将他原本无坚不摧的意志尽数冲垮。
“师父……”唐无尘迷茫呢喃,眼底满满的脆弱无助,终是埋下头抱紧双膝,哽咽了。
“我要怎么办,师父?我真的,无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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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春楼掌柜听到铃声赶忙进屋来时,便愕然发现窗户大开,狂风潲进雨水将窗下摆设淋湿不少,唐无尘满身水渍血迹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登时又惊又急,一面将他小心扶起,一面连声唤道,“主子,主子!醒醒!”
唐无尘昏昏沉沉被他叫醒,才知自己意识尽失中竟本能返回了杜春楼。
将湿衣换下又喝过热水,唐无尘神志才清醒许多,他擦干上身,低头细细查看左肩伤口,仅一微动便觉连带周边骨头都钻心剧痛,唐烟这一刺有多深显而易见,掌柜端着各样瓶罐走过来一瞧,顿觉心疼不已,“这般深,莫非碰上劲敌了?”
唐无尘闻言,笑容惨淡,“是啊,他对我的多年旧恨,今朝一并还报了。”
掌柜不好插手主子的事,心里再好奇也不会多问,只将这些许药丹在桌上摆开,问询道,“伤口太深得须慢慢调养,我拿来些药性温和的,不知主子要用哪种?这个是万花谷孙老先生亲手调配,这个是……”
“没有时间调养了。”唐无尘垂下眼睫掩盖眼底的憔悴,“取南诏的万应百宝膏来。”
“这!万万使不得啊!”掌柜惊愕劝道,“万应百宝膏虽能使伤口短时间内愈合如初,可药性太过迅猛,疼痛断不是主子您现在可以承受的!”
“无妨,取来便是。”
掌柜不敢不听,只得将药取来,打开那瓶药膏,浓郁的药草味扑鼻而来,唐无尘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示意他可以抹药了,掌柜擦抹掉额头冷汗,狠心挖出一坨药膏敷在那血红的伤口之上。
“唔!”唐无尘绷紧脊背,虽死死咬住下唇却还是抵不住这烧心裂肺的切肤之痛哼出声来,细密的汗珠沾在鼻尖不断向下滴落,掌柜仅看他的表情都觉皮肉隐隐作痛,心下难过之余愈发不解,为何唐无尘定要这般着急将伤口愈合?
他正暗自思量,便听得唐无尘声音极轻,却极冷地开口道,“去联系隐元会,我有事要办。”
隐元会!
掌柜彻底惊呆了,究竟发生何等棘手之事,竟逼得主子要借用隐元会的力量?但他不敢多言,只得遵照吩咐去办,待他离去时,还是忍不住担忧偷偷回头,唐无尘仍静静仰头倚在椅背上,目光涣散神情灰暗,好似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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