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姬

　　Ryu度过了非常艰难的一个星期。
　　那次在街道上订下了林檎姬后，Ryu还填写了很多账单以及合同，零零碎碎的资料页都是关于参数，使用说明以及使用风险。说起风险，其中有一份资料给出了很多心理论坛以及网络贴的链接。Ryu注意到有一个帖子的名字为：过度依赖虚拟人格会加深日常生活的不和谐。这份资料出自公司之手，让Ryu觉得很有趣。
　　总之，那份热血一直冲着他的头脑，直到他收到了自己的账单。Ryu在星期一的清晨盯着自己的账单好一会，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鲁莽了啊。”
　　也并非完全是财政的问题。在等待的这一个星期里，Ryu想到了一些其他方面的事情。比如在这么一个厌恶虚拟伴侣的职场环境里，被人知道了自己购买了林檎姬，会产生什么后果呢？大概是要被鄙视的，甚至会被排挤。还有母亲。母亲如果知道自己买了伴侣机器人会怎想？可能不是一句差劲就能了结的事情了。不过事实上自从大学毕业后，母亲很少有实质性地插手他的生活，大多都是坐下来谈一谈。可Ryu总觉得她会破坏掉什么东西。具体怎么破坏他也想象不出来，总之每次想到母亲的时候就觉得心中的某个地方被乌云笼盖了。
　　当然他也可以偷偷瞒着，只在家里使用，但是此地总是有着三百两，心里会一直有着一个疙瘩。毕竟没有秘密的人和藏着秘密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Ryu就这样一直地担心着这件事情。他突然觉得很讽刺。或许大多数人都是满怀期待之心地盼望着自己的伴侣的到来，只有他，一直是抱着焦虑和担心的心情度过了送货期。还没见到自己的伴侣，就开始对其感到了担忧，出师不利。
　　然而说起来，伴侣这个词，每次萦绕在心头时，心里就不禁警惕了几分。因为这是另一个令人担忧的事情。
　　为什么会去买林檎姬呢？
　　Ryu盯着电脑，指腹轻轻地在桌子上点来点去。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那天的情景，将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细细地拆开，一帧一帧地回放。
　　为什么会讨厌那个男人？为什么会厌恶那些同事？那些刺耳的话语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只要是茶余饭后，那种言论是经常能听到的。Ryu对此没有什么感触，从来都是平平淡淡，但为何那一晚会那么愤怒？
　　其实可以退货的。但是这个星期他没有退货。
　　怎么，需要别人陪伴吗？你需要别人陪伴吗？你觉得很寂寞，需要别人陪伴吗？
　　或许自己最担心的才是这点。他发现自己身上出现了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他一直对自己掌控得都很好，没有疑惑，没有担忧，没有想不通的地方，他了解自己的每一处。这回出现这种事情，有一点点打乱了他的生活。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眼带皱纹的女人，穿着一身干练简洁得西装，坐在自己的对面，看着自己。
　　“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人，太差劲了。”
　　一瞬间似乎被击破了什么一样。
　　Ryu往后挪了挪椅子，准备站起来喝点水。他看起来有点失魂落魄。
　　“叮——”
　　那是手机上的短信。货到了。

　　……
　　雨后的清爽仅仅持续了一两天，铺天盖地的闷热又一次吞没了这个城市。夏日暴君用阳光覆盖了一切，知了战战兢兢地蜷缩在为数不多的阴影中，惊恐地喊叫。
　　Ryu站在信件部门的前台，轻轻吸着空调的冷气。他刚刚刷完了卡验证了身份，等待工作人员将货提出来。走廊的液晶屏上放着林檎姬的广告，黑发的女孩用着可爱的声音嗲嗲地说着：“你需要别人陪伴吗？你觉得很寂寞，需要别人陪伴吗？那么就请购买我吧！”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台词，乏味得不能再乏味的声音。Ryu想到自己将要面对这样的角色，心里泛起了一丝绝望。或许是因为心虚的缘故，他走上前去调了台。
　　还有一件事。
　　一般来说如果物件无法放在家门口的话，就只能来公寓的信件部来提取了。说明这个货物肯定很大，Ryu对此心里有点不爽。因为是大部件得麻烦别人提取，所以感到不舒服。而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然自己感到有点羞愧，这份羞愧让心情更加糟糕。
　　无限循环，无限循环，无解的糟糕，糟糕的情绪。
　　从下完单开始，他对这件事，或者这台林檎姬就一直抱着负面的情绪。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台机器，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有了这台机器的生活，而眼下还得想套说辞来应付那个提货的热情的员工。很烦躁，每一个程序都非常令人烦躁。
　　“啊，您的东西！”爽朗的小伙子从屋里走出来，推着一个推车，上面架着一个箱子。
　　“箱子看起来不大，但是大小正好不能塞进门口的信件存放处。真是遗憾啊，要多跑一趟呢！为什么就偏偏要大那么一点？”小伙子笑嘻嘻地说着，声音清爽。
　　为什么就偏偏要大那么一点？让自己多跑一趟？Ryu心里郁着火。
　　“我帮您送回去吧！你认识我吗？我一直都知道你啊！”小伙子笑嘻嘻地。
　　“啊？谢谢啊……”Ryu有点不知所措。他本想拒绝，嘴巴却僵住了，然后慢慢合上。
　　“你每天都穿着西装，个子高高的，看样子是个很有素养的人啊！一定是在什么厉害的公司上班吧，肯定是啦不要谦虚！大学也一定是厉害的大学吧？能在这个公寓租房子的人都是挺厉害的人物呢！”小伙子声音有点大，推车的轮子嘎吱嘎吱地响着。Ryu不说话，他想任由小伙子说下去，然后到家道谢了事。
　　“诶，你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我话太多了？？”
　　“绝对……没有的事！”Ryu慌了，他竟然让别人感受到了自己的不耐烦。
　　“对啊！我是从Keyi大学毕业的，然后在那边的公司上班吧。也只是拿着薪水的员工罢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样的！”Ryu用一种热情地语气说道。
　　“Keyi大学！果然是厉害的人啊！这么厉害的人脾气看起来也很好！我是说你看起来很有亲和力的样子！在公司里，也是非常受人欢迎吧！”
　　“也不算受人欢迎吧……但应该没有被讨厌过？”Ryu想了想，有点不确定。似乎在公司里和大家的人际关系处的还可以。不冷不热，没有太好的朋友，也没有恶劣的敌人。
　　“你一定是受女人欢迎的男人！”小伙子对Ryu露出夸张的笑脸，“绝对是哦！”
　　“也没有……”
　　“我的同事喜欢你啊！”
　　“……啊？“
　　“一个女孩子！很安静的！每天都很注意你！我也注意到她了哦！这话说出去可能不太好……但是你真的挺受女人欢迎的！”
　　“这……谢谢……”
　　“我说，要我帮忙吗？别嫌我话多啊！你要真想干点什么的话，我肯定会帮你的！”小伙子伸出手拍拍Ryu的肩膀，“你喜欢女人对吧？？那个女孩子很不错哦！有没有兴趣！我可以帮上点什么的！”
　　Ryu尴尬地笑了笑，用手摸摸鼻子，他看到了电梯口就在不远处。
　　“我……”小伙子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Ryu直接抱起了箱子。
　　“谢谢！下次见！”Ryu笑了笑，走进电梯。他回头看见小伙子推着推车走开，心里松了一口气。
　　Ryu站在电梯里，盯着上涨的数字，回忆着刚刚的情景。那个小伙子的每一句都让人感到那么的无趣，而且令人尴尬。无论是指出Ryu的不耐烦，还是透露女同事的爱慕之心，这种随随便便说出别人的心思的行为真是粗鲁得不得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如果是自己看出别人的不耐烦也不会指出的，只会尽快结束这段对话避免尴尬和不愉快。而这个小伙子放佛就是刻意对着干，还带一脸爽朗的笑容，想想更加不爽了。更不爽的是，自己竟然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话说真的是自己的错吗？Ryu放下了箱子，他对着电梯的镜子看着自己的脸。干干净净的脸，没有胡须，眉毛修得很好，眼神看起来也比较精神，嘴角没有沾着食物的残渣，头发也是清爽干练。
　　Ryu伸手摸着自己的脸，从左边摸到右边。软软的脸，有点冰。

　　他觉得他自己从来都把情绪控制得很好，脸上一直保持这种温和的，似笑非笑的标准职员表情，怎么会有不耐烦的意思？再者，似乎自己也并没有对其表达不耐烦的心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定是这个小伙子的问题了。随意揣度别人的心思，还说出来，这个人真是……
　　那个“差劲”没有说出口，变成了一声叹息。
　　算了，都是自己的错。说到底，还是在为人处世上不够老练才会变成这样。一开始就该果断拒绝他，然后说几句抱歉之类的客套话，礼貌地离开。完美的应对方式。果然还是自己的错。
　　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今天真失败。
　　Ryu扫了一眼箱子，觉得有点生气。
　　“都是你的错。”他小小地嘟囔了一句，然后摸摸鼻子。
　　电梯打开了。Ryu抱起箱子，向家里走去。

　　……
　　空调吹着舒适的冷风，清新剂散发着柠檬的清香，房间没有开灯，窗外的光透过纱窗散落在地板上。Ryu靠在墙边，坐在软软的地毯上，细细地看着说明书。他按照指示，一步一步地安装程序，重启设备，下载软件。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窗外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整个房间变得幽蓝幽蓝的，于是Ryu伸手开了身边的落地灯。那盏小小的落地灯静静地用鹅黄色的光笼罩着Ryu，在幽蓝的世界里划出一小块暖色的界限。
　　设备已经准备就绪了，就差按下那个小小的按钮。
　　Ryu盯着遥控器，也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然后突然起身。
　　毕竟是个进入生活的新角色，就算是虚拟的人，也要当做客人来看待，不能有意思怠慢。Ryu心里这样想着，于是将盒子都收在了一边，之后拿出许长时间不用的拖把，手动清理着地板。他小心地绕开着地板上的遥控器，东擦擦西擦擦，又是拍拍墙壁又是看看凳子的，时间就这样地过了很久。
　　他收拾的时候忽然发现还有一份白色的资料页，貌似是漏看的。
　　“林檎姬的由来。”
　　Ryu愣了一下，他看了一下目录，眼神黯淡了下去。
　　“林檎人格的由来。”
　　这是一个……真实的人类。大概。

　　他放下了手里的清理工具，重新回到地毯上，拿起了遥控器。Ryu看着手中的遥控器，再看看对面的设备。他关掉了落地灯，整个房间陷入了彻底的幽蓝中。窗外的高楼密布着点点灯光，光点们不断地移动着，生生不息。
　　他打了个嗝，涌出一股柠檬和油脂的味道。今天吃的是洒上了柠檬汁的薄切猪排。
　　到底是为什么呢？Ryu的指腹摩擦着那个按钮。
　　所谓的伴侣机器人，无非就是陪伴罢了。为何要买这个？为何不退货？怎么，自己需要别人陪伴吗？
　　“你需要别人陪伴吗？你觉得很寂寞，需要别人陪伴吗？”
　　脑子里回响起广告的声音。
　　“你需要别人陪伴吗？你觉得很寂寞，需要别人陪伴吗？”
　　Ryu本想对着这个声音说不，却突然说不出口。他发现当想到陪伴的这个词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母亲的身影。
　　令人寒冷。
　　撇去母亲，还有其他人吗？
　　Ryu眯着眼，脑内迅速查找着联系人，却一个清晰的图像都捕捉不到。那些在他身边经常走过的人，脸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声音也是朦朦胧胧的。
　　“你需要别人陪伴吗？你觉得很寂寞，需要别人陪伴吗？”
　　声音再一次响起了。真犹豫。竟然连一个陪伴的人都找不到。只有母亲吗？母亲不算陪伴的人吗？
　　似乎想否认着什么。

　　“我不知道。告诉吧。拜托了。”
　　随着一声叹息，按钮“嘎达”一声陷下去了。

　　哔兹——哔兹——
　　哔哔哔——兹——哔兹————————

　　机器精密地运转着，小小的仪器发出着电子设备独有的声音。
　　蓝色的光，洒下来了。
　　一点一点，从脚部，到腰部，到头部。慢慢地，洒下来了。
　　是一个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光着脚，站在地板上，就像真的一样。Ryu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女孩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瞳也是黑色的，单眼皮，薄薄的嘴唇。她张开了嘴唇，似乎要说点什么。

　　“我的名字叫Ringo，从今天起，我们来做朋友吧。”
　　声音并非是嗲嗲的，而是沙沙的，细细的，是一种奇怪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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