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紫

　　人生很多事都可以提前做出计划，这便算是尽了人事，然多数时候，变数并不在此，比如说，还有颜凝紫一直参不破的天命。
　　再比如说，有朝一日，她会再见到萧凤歧，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只是朱雀深弄里的一闪而过的白影而已，可是她却能确定，那就是他。这些天来，他每日都曾藏身于骠骑将军府外的一株榆树上，默观着她的一举一动。
　　风凌弈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不悦地皱了眉，“看来，他还是不曾死心。”
　　“只是执念太深了而已。”颜凝紫摇头一叹，却是对上他墨黑的眸，道，“师父以前总拿这个来教训我，且说我‘屡教不改’，其实，这其中多多少少也是为着一些执念。”
　　话题扭转，他挑了眉梢。
　　颜凝紫垂了头冷静了片刻，却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凌弈，你可知道，为何我以前那般不信任你，甚至于兄长出事，我便会第一时间怀疑到你头上么？”
　　他的眸子暗了暗，哑声道：“我的确值得怀疑。”
　　“不是。”颜凝紫摇头，在他困惑的目光里，她轻伸手去与他十指交握，“我的记忆里，有一位骠骑将军，少年得志，溃敌千里，无人能出其右。”对上他愈发惊异的眼，她轻声一笑，“后来祁连村被屠，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所以我拉着兄长自关外入长安，想要去投靠到他的麾下，我是为了追随他，才来的长安。”
　　风凌弈的声音更哑了，“你早就知道？”明知不可信，可是她说的，他不会不信。
　　颜凝紫的双手紧了紧，她怀着淡淡的歉疚，倚进了他宽厚的怀里，“是，我早就知道。凌弈，小风，我要等的，我要找的，就是你。”
　　“后来呢？”漫天碧透，他一声如剑颤。
　　颜凝紫环住他的腰，“可是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神一样完美的人，一个志得意满意气风发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少年将军，我容不得一粒沙子。你的放纵不羁，你的玩世不恭让我很是失望，让我产生了疑问，让我渐渐开始怀疑你。但很可笑，命运就是这样，我一面怀疑着你，一面又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对你的感情让我更加惶恐，因为我曾答应了兄长许诺的婚事，我不可以变心，所以我只能不断告诉我自己，你并没有那么好，并没有好到让我颜凝紫为之痴狂的程度。所以，才有了后来种种的揣测。”
　　说起来，不过是她央求的太多，执念太深，殊不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殊不知重活一世命理无常，她却仍旧不肯悔改。
　　风凌弈抚着她的发，却是低低笑了起来，尽管有温柔的液滴落入她的发间，他笑道：“我的放纵不羁？我的玩世不恭？”
　　何谈放纵，何谈不恭，她哽咽了一声，“对不起，我看错了。”她自以为聪明，洞悉了他的处境，却从来不曾设身处地地为他去想一想。
　　他叹息，将她搂得紧了紧，“看来执念这种东西，果然是要不得。”
　　娉婷的柳树下，他的墨发与柳丝缠着结，远望之，玄衣摇曳，淡若山水。

　　这几个月与风凌弈日日相处，他的爱与依赖他时的宁静都让她安心，颜凝紫心中的偏执终于放下，那么萧凤歧呢？
　　比起她自己，她更明白，萧凤歧更难放下。他分明有着胡地天潢贵胄的身份，却因着这一系列的阴差阳错流落大汉，受尽了诸般苦楚心酸，却从来没有人，给过他选择。
　　她曾是他唯一的亲人，她却爱上了风凌弈，他的母亲，根本就不曾给过他富贵的机会，而这尔虞我诈的长安，又让他卷入了卫柳二族的漩涡之中，逼得他不得不走上出征、叛逃、回归猃狁之路。
　　谁道飘零不可怜？他们曾一度辗转流落，一路颠沛成殇，只因着春风无情，让人无措。

　　风凌弈曾问过她：“倘使祁若真的放不下，你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
　　颜凝紫叹息，“我对不起他，欠他的实在太多。只要他不伤害你，我便没什么好介怀的，都由他了。”
　　这一日，帝焚终于答应了风凌弈的恳求，准许他退隐江湖，但若猃狁再有风波，定要他挂帅再战。
　　第二日，风凌弈和颜凝紫已开始着手准备离去的事宜了，府里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
　　第三日，卫秦命人给骠骑将军府送来了一具尸首，萧凤歧的。

　　萧凤歧一生经历过许多身不由己之事，正因不得已，所以他的心里更恨、更愤而不平。
　　寒菁公主极为不忍心，私下里见过他一面，曾抹着泪眼道：“我与你母亲乃是一胎双生的姊妹，自幼便无比亲厚，如今你不快活，我也十分心疼，但是凤歧，你明明还有一条路，只要放下便能解脱，你为何不选择它呢？”
　　第一次，他感受到自己还有一个亲人，只是那恨太深太重，他原本想落下泪来，却终于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姨母，我办不到，我办不到看着风凌弈春风得意，而我却只能作为一个失败者终身活在黑暗之中。我本家在猃狁，如今，猃狁弃了我，我又能往哪走呢？”
　　实已是，走投无路。
　　寒菁公主拭了泪，不再多言。
　　见了卫秦，她却终于冷冷淡淡地说了句：“我赞同你的想法，他已经留不得了。”

　　一直到死，萧凤歧都在恨着上天的无情，母亲的残忍和颜凝紫的背叛。
　　当卫秦自身后递出那一剑，当那一件穿胸而过，他低眉望了眼兀自滴血的剑尖，没有困惑，他只是淡然道：“我以为，我们是盟友的。”
　　卫秦撤了剑，沉声道：“萧凤歧，你有你求而不得的东西，我也有，但很抱歉，那并不是一件事。”
　　萧凤歧的唇色迅速地泛白，他冷笑了一声，“呵，你便只有如此手腕？就算帝焚死了，那御座上称孤道寡的也不会是你。”
　　“你死，就因为你愚蠢。”卫秦依旧沉凝得不辨喜怒。
　　萧凤歧睁大了眼，终于睖睁。
　　卫秦将滴血的剑掷在地上，清脆一声龙吟，萧凤歧重伤不救，终于倒在地上，弥留之际，他听见卫秦说：“我从未妄图求过那个地位。我的所求，只是卫氏能绵延百年福祚，后继香火鼎盛。我欲除去风凌弈，只是因着他的存在会阻挡了我，如今，他既已挂冠求去，我又有什么理由再去动他？毕竟，他才是我的亲外甥，我虽不待见他，却终是与你不同，我，从未恨过。”
　　从未恨过。

　　半年以前。
　　风凌弈暗中命令精锐五十骑以毒物破坏了猃狁漠南王庭的唯一水源，致使猃狁内部大乱人心不稳，又因水源被断只能被迫打了一场硬仗。
　　那是萧凤歧人生最惨烈的一场败局。
　　他原本欲借风沙之势将汉朝部队淹没在落霞谷，他料定了天时与地利，却终于没有算到，风凌弈并未途径落霞谷，而是直接强攻了祁连山。
　　一山被占，王庭震怒，派出了五万精兵绞杀风凌弈。
　　只是那个以少敌多的汉朝战神，终于不负大汉希望地杀得他们无力还手。
　　萧凤歧被俘了。
　　他本以为那时已是必死无疑，却不料，风凌弈最后仍然没有让他“马革裹尸”，他以为是颜凝紫替他求过情了，当时只是冷冷一哼，并不接受风凌弈的释放。
　　风凌弈弯着唇，浑然无所在意的模样，“祁若，我从未恨过你，甚至，因着你对漠漠的多年照看，我心里还存了几分对你的感激。漠漠不会想要你死，所以我也不会。”
　　他选择了饶恕。不管对方曾几次欲对自己下杀手，他都挥一挥袖，不再计较。
　　那一日，他率领大军离去。萧凤歧躺在黄沙里，指甲陷进沙子里，脸被咯得生疼，他不甘地侧望着风凌弈策马离去的玄色身影。
　　风凌弈的怀里还倚着一个娇小的紫衣女子，那两个人相偎相依，和谐得宛如一幅亘古便在的墨画，北风呜咽着，那身形渐渐缥缈。至此，浩瀚云沙，渺茫天地，终究只剩了他一人……

　　后记：
　　明帝三十九年，猃狁不甘，穷尽近十年之力，再度兵犯大汉，朝中人心惶惶，卫秦虽年事已高，却仍然请缨出战。明帝准允。
　　卫秦军中有一个黑衣人，骁勇果敢，作战如神，在前线大放异彩，此一战，双剑合璧，打退了猃狁曾一度喻之为神话的不败骑兵。猃狁修书，六十年不敢于边境驻兵，并承诺将每年向大汉朝贡。
　　而天下人都探寻着的那身份不明的玄衣男子，却在大军班师回朝之时再度不知去向，自来处来，往去处去，仿佛从来便不曾归来过。
　　卫秦终得封侯，世袭绵延，求仁得仁。
　　明帝四十三年下诏退位，将皇位传于太子帝伐，安帝帝伐当政，攘外安内，以仁人慈心垂拱而天下治，至此，大汉升平，万邦来朝，创下百年盛世之始。
　　安帝七年，江湖中又有一玄衣少年出现，长剑飘然，行侠仗义，救死扶伤，在大汉声名鹊起，少年时便足以比肩游侠归昭，颇有乃父的影子。
　　时人喟然长叹：其实当年那位搅弄风云的少年战神，从来便不曾真正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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