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紫

　　汉史有载：明帝三十年，骠骑将军领兵出征，夺焉支，收祁连，燕然勒石，狼居祭天，彻底清理了胡人漠南势力。帝心甚悦，擢拔之。同年，废太尉，设大司马，卫秦与风凌弈共居之。
　　而班师凯旋之日，立下赫赫战功的骠骑将军携妻游玩，不知踪影。众人慨叹二人少年心性，然将军夫人怀有二月身孕之事亦在长安不胫而走，众人一抹额：这两人打仗的时候在做什么？赢了战役，还赢了个孩子？
　　帝焚高坐九天，微微一笑，不可置否。圣旨照下，并批注准予骠骑将军三月休沐。
　　诸人：带薪假啊，为毛我没有？陛下，你政策不平衡！
　　眼观鼻，鼻观心，大家同做了聋哑人。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陛下宠人是有限度的，才不会这般胡来！哼，那小子也就一时得意罢了，小野鸡还想一飞冲天呢。

　　清溪浅滩，船舟泊岸，桃花零落逐水转，香尘漫卷随风散。
　　船只靠了岸后，颜凝紫还不想白白失了乐趣，遂多拿点了银钱，算是将这船给买下来了。船家万分欣喜，得了银钱便匆匆离去。
　　风凌弈单手搂着娇妻，咧嘴笑道：“这么不会当家，我迟早也要被你败光。”
　　颜凝紫扑哧一笑，“陛下如今，连金山银山都舍得给你，我怕什么？”
　　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青山藏黛，迷雾间若隐若现，山腰处云堆烟缭的一片红霞，那是灼灼盛放的桃花。
　　笑声渐渐止歇，空谷里留着响，她突然撇过头来，凝了眸认真地问道：“凌弈，你可曾想过要退么？”
　　“退？”他边笑着边往周遭打量了几眼，身后是一片溟濛草色，水底绿影幢幢，芊芊而碧，“还能往哪里退，我们已经靠了岸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她拧了眉头，风凌弈一瞬沉凝，她有些不安地握紧了他的手，“凌弈，我很怕，你越出众越引人注目，我就越怕。你知道，长安那些盘根错节的形势恐怕在陛下这一任中都无法解开。”
　　他沉默。
　　颜凝紫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平复了心，她幽淡的声音盛放如梅，清媚姣柔中泛着雪意，“我知道，你不愿退。可是，我害怕。你说失去了我，你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将心比心，我呢，还有我们的孩子，都不能失去你啊。”
　　她倏尔泪流满面，“陛下如今还当你是孤臣，他依旧重你信你，可是你功高震主了呢？或者，他春秋衰减，疑心大起，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你啊。”
　　“卫秦和柳氏早就拿你当眼中钉了，只要你在一日，他们便一日对你虎视眈眈，我们的孩儿便一日不得安宁，你可忍心？”她声声带泪，言辞却直摧心肝。
　　风凌弈叹息着，将她整个人都圈进了怀里，“漠漠，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别说了。”
　　“你是答应了？”她有些不可置信，试探地那泪眼看他。
　　风凌弈将她打横抱着搁在自己的腿上，眸色幽深如墨，不可见底。“漠漠，昔年骑都尉争夺之前，我曾入宫求陛下收回成命，放我自由。”
　　昔年？颜凝紫稍一揣测便能知道，那日她被授予了太子少傅，他其实也是在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听到了、看到了所有。
　　他似悲似叹，“我那时，只愿你得偿所愿，所以不想与祁若争什么骑都尉。可后来拼劲了全力，却是因着我被陛下震住了。他封了你为太子少傅，是逼你留在长安不得解脱，亦是逼我出任骑都尉不得推辞，他曾说，若我不答应，他会对猃狁鸣金收兵。”
　　颜凝紫一愣，他接着不疾不徐地说道：“可我的漠漠要出击猃狁，而不是一味地被动求和，以□□之阜盛繁华去仰人鼻息，我也从来都是以此为目标的，那时候，我退无可退。”
　　“现在呢？”她仰着脸凝视着他，既温柔又缱绻，依依深情。
　　婉转的一吻落下来，他漆黑的额发晃着迷离的眼，离去时，唇畔的笑如河对岸的三月春花，灼灼其华。
　　“承平盛世，你便是我的大汉，你在哪，我心在哪，怎会不愿？”
　　一瞬间，遍野星火欲燃，苍白流年不复。他们抵着额头，两两相望，樱唇绽开，她轻轻地说道：“我也是。”你在哪，我心在哪。

　　长安闹市，柳坞携着妻子的手，笑颊粲然，再不是当年的温柔微醺。
　　初元难得上街，硬是这儿看看，那儿逛逛的，几步之后，夫妻二人便被人潮冲散了。
　　从朱雀街到玄武街，穿过一条敞亮的小巷就可以了，初元想起要去玄武街买些像样的丝线，她暗地里学了许久了，终于才学会要给自己的夫君做一双鞋履。
　　她怀着甜蜜的念头穿过长巷，猛然的，一道云白流影划过，迅若惊鸿。
　　深巷无人，两端来往的人谁也不会往这边瞧一眼的，她吓得大叫，“谁？”
　　素来养尊处优的公主因着要与夫君同游，连丫头都没带，有因着要给夫君一个惊喜，此刻便悲催地落了单。
　　她这一出声，原本消失的衣影便重又回转来，白衣翩然，他自瓦砾间跃下，一翻手便扣住了初元的命脉，将她抵在了墙上。
　　那人白纱遮面，只有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漂亮得不像话，疏忽迷离如烟霞暗飞，虽然早已不似当年的温柔绮眷，可是这精致的眼尾，这微微上翘的弧度，是如此的恰好，只要见过一次，便不可能会忘记。
　　她失声道：“祁若？”太惊异，太意外，他竟然未死？
　　雪衣男子散着如瀑青丝，眉峰陡然凌厉，杀机毕现，但恍惚中想起来记忆中那个爱胡搅蛮缠的女子，他迟疑地问了声：“你是……公主？”
　　来长安日久，他自然知道，昔日为了他拼死不嫁风凌弈的公主如今也与别人琴瑟和鸣了。而他，荒谬得就像个从来不曾在长安出现过的笑话。
　　帝初元被人擒住本已怀着害怕被杀人灭口的惊惧，如今得知了对方是祁若，她却更害怕了起来。
　　“你……你竟然未死，还，还出现在长安？”
　　萧凤歧之所以隐姓埋名，并不是因为长安诸人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风凌弈和颜凝紫都对此事颇多隐瞒，但毕竟他已是众人心中的已故身亡之人，重又出现难免惹人怀疑。
　　他沉声道：“事出有因，公主，能否替在下隐瞒此事？”
　　他昔日疏离温润的眼在渐渐地放开，变成了一种藏着媚色的冷峭，他，早已不是她曾压在心底的如玉郎君。
　　可是，毕竟算得上是故交，初元还是应承了，而且她的脉还被扣着呢。“我答应你，绝不将此事泄露半句。”
　　萧凤歧眼神微闪，一瞬失神。转眼，他纵身一掠，影去无踪。

　　“初元！”
　　刚舒了一口气，初元听到身后熟悉的男子清音，她弯起唇来，想着来人飞扑了过去，“柳坞哥哥，你怎么现在才找到我？”
　　被抱了个满怀的柳坞总算是卸下了心底的担忧，他长吐出一口气来，轻声问道：“方才这里好似有人？”
　　“没有，你看错了，就我一个。”初元拉着他，不由分说地将他扯走了。
　　亦步亦趋地跟了几步，柳坞蹙着眉往后望了一眼，只见长巷深弄青黛如铜，半分人迹都无，他叹了一口气，暗道自己多心。

　　卫秦正挑灯看着绢帛，明灭的烛火如豆，散了十几颗，空中悬浮。
　　皎洁的月光中，有凛然的杀气暗渡。他不抬头，对着窗棂淡淡道：“出来吧。”
　　玄黑的一道影子自满外移过，但当他破开明月光悄然而来之时，那抹无声的白又是如此刺眼。他置笔案牍，微仰起脸，青年带着面纱，只有那透亮的眸一如往昔，精致而……泛着冷。
　　似乎没料到来人会是萧凤歧，卫秦凝滞，僵直了脊背之后，少顷，他恢复淡漠：“胆子忒大。”
　　都是明白人，萧凤歧也不与谁拐弯抹角的，他冷笑道：“论起亲戚关系，我大约应该唤你一声‘姨父’？”
　　卫秦不动声色地回道：“我并不需要认一个战败的亲戚。”
　　此事是萧凤歧一生最大的耻辱，谁都碰不得，连他都碰不得。他冷冷勾唇，逼近几步，“卫大将军可真是好兴致，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心思来嗤笑我？却不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将军你的下场，只怕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那是我的事。”卫秦漠然地仰起脸来，“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不防挑明，我没有心情和你在这废话。”
　　猃狁战败之后，众胡人大惊失色，他们马背上生长起来的民族，竟然不如这些只会握农具耕犁除草的汉人？而身为三军军师的萧凤歧，很轻易地便被撤了军职，又因着潜伏汉朝多年，以至于如今无人认可他的猃狁嫡氏王子的身份，也就是说，他被排挤得毫无办法，被赶到大汉来了。
　　他哼了一声，道：“我如今能做什么？将军如今又能做什么？以你我之力，都不是风凌弈的对手，若是携手合作，只怕还有些许胜算。”
　　这是要来拉同伙了，卫秦眸色一冷，竟然看不出黑白来，这幽邃的寒光令萧凤歧皱着眉后退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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