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紫

　　颜凝紫在房中枯坐良久，她回想着风凌弈说过的话，总觉得很奇怪。
　　就像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小姑娘一样。她淡淡自嘲，恍惚想到：他那么不想我来，其实是害怕我受伤？可我若不上阵只在营中，又能受什么伤？那些鞭痕……他……有事瞒我。
　　这个念头如一个霹雳在颜凝紫的脑中炸开，她要去找风凌弈问个清楚！
　　起身便往外走，但还未走出帐门，他已经掀帘而入了，手里端着一点饭菜，他搁在案上，“连夜赶路肯定饿了，吃点儿吧。”
　　他说着便要去置箸，颜凝紫几步上前按住他的右臂，“风凌弈，我有话问你。”
　　他慢慢地把手收回，觑了她一眼，星辉斑斓的眼眸里天河如水，“你问。”
　　颜凝紫酝酿了一番才终于晓得：她竟然不知该从何问起！斟酌良久，才问了一个最不该问而她却又最想知道的，“我兄长……究竟如何死的？”
　　风凌弈微微僵住，然后，他神色如常，哑着嗓子道：“是我，骗他去迎战猃狁的主力军，是我……害死他的。”
　　“还想骗我！”颜凝紫腾地站起，她满脸失望，却又愤怒地俯视着风凌弈，他半蹲于地，手里的箸轻放下，不动声色。
　　颜凝紫不喜欢他这样，如果可以，她愿拿自己的一切去换一个鲜活如初的少年。她徐徐蹲下，捧着他的脸，强迫风凌弈睁着眼睑与自己对视，她秋泓般的眼眸一片澄澈，“你的一切，我都有权知道。我是你的妻。”
　　对面的风凌弈浑身一震，他讶然地恢复了几分神采，紫衣女子这样亲切脉脉的口吻，是他梦里千百回辗转可望而不可求的温柔。他的眼角有些湿润，声音更哑了，“阿紫，我愿你永不知道这一切！”
　　“到底为什么不能说？”颜凝紫决意循循善诱。
　　可是风凌弈从来就不是乖孩子，他摇摇头，“阿紫，我明日派人护送你回长安。”
　　“风凌弈！”颜凝紫大怒而起，她咬牙瞪着他，突然双手一抱，冷笑道，“你凭什么决定我的去留？如果你连这些都选择瞒着我，如果你不把我当成你的夫人，那么你凭什么决定我的去留？呵，差人护送么？我颜凝紫单人匹马出塞外、入晋地，何曾叫人护送过？也不劳骠骑将军你费心！”
　　他一阵沉默。颜凝紫更气，本以为他不会说话了，可是他却撑着朱红几案慢腾腾地起身，他眼眸幽深，宛如不可见底的深潭，甚至瞧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这种眸光的逼迫之下，颜凝紫的气势竟弱了几分，她有些发抖地往后退了半步。风凌弈仍然是不辨喜怒地凝望着她，沉声道：“如果祁若未死，如果他回来，如果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们还是长安的三个好朋友，你会选择他么？”
　　她还会站在他的面前么，还会对他说“想你了”么，还会这么气势咄咄地冲口“我是你的妻”么？
　　“这只是你的臆想与假设而已，根本就不存在。”
　　风凌弈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眼，逼近两步，颜凝紫又后退了半步，他出言不依不饶：“如果可以这么假设呢？”
　　如果可以……颜凝紫从未想过这个命题。因着她的生命里出现了太多意外，却从没有一次惊喜，她被命运整得疲惫不堪，很多事情，根本不敢去想。
　　可是如果呢？她愣了片刻。如果祁若没有死，如果他们还能三人结伴，在长安城中打马而过，如果他们还能相依携行、同去游山玩水，她最后会选择谁？

　　老天不会给她开这种玩笑的，这根本便不必去想。
　　她苦笑一声，低着螓首，自嘲道：“如果我说，我与祁若在一起不是因为男女之情，我对你才是，你会信么？”
　　也许无法选择，可她真心实意爱的，始终只有一个。她早就该看明白了。
　　“对我……才是么？”他自失地喃喃，终于那凉薄的完美如弓的唇瓣勾出一抹灼灼的笑来，他紧紧地搂住他的妻子，欢喜地叫道：“阿紫，阿紫……”
　　这个男人，永远要给蜜枣他才能乖乖的。颜凝紫无奈地嘴一撇，拿他没辙，但是对于自己猛然被圈进这样一个厚实温暖的怀抱，她是一点都不反感的，甚至的，她开始食髓知味，可耻地留念着他身上清冽的男子体息。
　　颜凝紫轻声说道：“很抱歉小风，我以前失忆了，不记得你，并非有意回避。”
　　她像个最普通的小妇人一般幸福地心甘情愿地窝在他的怀里，任任何熟识颜凝紫的人瞧见了都会觉得惊奇，可这并不重要。女子终是女子，她一直便渴望着这么一个怀抱，不是依赖，而是……倾慕，是满心满意的眷恋。
　　风凌弈“恩”了一声，“我知道了，漠漠和小风，其实谁也没有忘了谁。”

　　后半夜，颜凝紫和风凌弈就睡在一张床上安寝。北方气候寒凉，加之又是在凄冷的塞外，那月色比旁处也更圆、更冷些，两个人靠在一起多少能聚些暖意。
　　只是颜凝紫却睡不着。
　　素来心事颇多的大汉女少傅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直至被夫君捞进了怀里她还颇不老实地伸手去推他。一来二往的，风凌弈怒了，直接用蛮力将她圈进了怀里。
　　眨眼间，两个人暗暗较上了劲儿。颜凝紫提了内力上来要挣开他，可是当她的内力越提越高，却仍如泥牛入海对方根本纹丝不动时，她暗暗惊奇着，却终于不再做无用功了。
　　暗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紧贴着她的脊背那处传来一声戏谑的笑：“阿紫大半夜的还要运功，可是冷了？是嫌弃为夫的怀抱不够暖？”
　　这人怎么可以在厚脸皮与伤心孤独之间切换自然？他怎么做到的！
　　颜凝紫咬牙道：“风凌弈，你不要脸！”
　　“唔，”风凌弈状似认真想了想，“本小阎王素来觉得，脸面这种东西只是用来装饰的，若用在夫妻床笫之间，那未免过于无趣。”
　　是谁说怀念过去的那个风凌弈的？不知道，反正不是她！
　　挣扎不过的颜凝紫索性大大方方地整个人都靠进了风凌弈的怀里，但她这一放得开，风凌弈可就放不开了，脸不可见地红了一通，直到她在他怀里蹭了蹭，慢腾腾地说：“凌弈，你说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你说你不想让我知道一些事情，都是为了我好，我信。所以，我不逼你了。”
　　来不及感动的风凌弈被某人一扑，扣在了身下，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身上的女子，她的脸隐在黑暗中，眼睛却晶亮的带点促狭，“但是，论辈分，我应该叫你一声‘小师叔’？”
　　他点头承认，“确实如此。”
　　“听师傅说，你跟他下棋，足足赢了他十六子？”
　　“也有这回事。”
　　“双姨还跟我说，你那琴技出神入化，令得她今生都不敢再碰琴了，我师父谈及此事的时候，还对你赞不绝口？”
　　“好像也有这回事。”
　　“你到底学了多少东西？”
　　“唔……师傅说，我是个奇才，学什么都快，所以基本上他会什么，我总能青出于蓝。”
　　“归昭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想套我话的阿紫，真当我笨么？”
　　“呵呵。”被窝里的颜凝紫讪讪而笑，打着哈哈，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真不打算和我洞房了？”话一出口，颜凝紫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咬破了！她的理智呢，理智去哪儿了……出来！
　　他自枕上侧过身，微微一顿，“阿紫，你很想？”
　　“呵呵。”颜凝紫继续讪讪，“怎么会？”
　　风凌弈伸手将她一揽，在她颈侧低哑的声音响起：“再等一等，阿紫，我很胆小，我不敢赌……”
　　赌什么？
　　颜凝紫瞪圆了眼，可是对方却一动不动了，微微的轻鼾声飘来，他竟是睡着了？颜凝紫轻叹着，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我不离开你，所以，不要患得患失。你安心，我真的不离开。”

　　睡到约莫寅时，颜凝紫伸手往被窝一侧摸去，空荡荡的，余温残留，人已不在。
　　她有些吃惊，心想着他这么早便要出操练兵？
　　心底莫名地带了几许失落，她再也睡不着了，她翻身下榻，心道昨日委实是累得厉害了，竟然睡得那么沉，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睡醒惺忪地走到盥手盆边，垂着脸要去接一捧来洗脸，可是当她靠近水盆，登时瞪大了眼。
　　她那白皙如雪的脖颈处，一处红一处紫，斑驳又连绵，似是被人一路往下吻过……
　　“啊！”颜凝紫不合身份时宜地大叫起来，该死的风凌弈。亏得她方才下床时自觉得脖子处极为不适，也只以为是半夜被虫子叮咬过，原来，竟是一只巨大的蚊虫！
　　咬牙切齿的颜凝紫整顿好衣衫，取了风凌弈悬于帐中的佩剑出门去。
　　校场之上，正在进行蹴鞠比赛。在当今大汉，蹴鞠是唯一上至官宦世家、下至贩夫走卒都喜好玩的游戏，蹴鞠不但乐趣无穷，更可以强身健体，因为军中闲暇时，亦可以以此来调剂，充作乐子。
　　算起来风凌弈领兵出征也有快三个月了，除了打头在居安山附近打过一场硬仗折了猃狁人的锐气之外，方圆百里便再无敌踪，风凌弈把营都快扎到猃狁内镜了，却还是瞧不见一个猃狁人的影子。真是奇了怪了。
　　但是，既然敌方不敢迎战，诸人也就自得轻松，每日除却练兵之外，多的是在校场行这等蹴鞠乐事。
　　颜凝紫提着剑，走到场外，彼时风凌弈正蹲在一棵老木桩上，兴致勃勃地盯着他们玩球。
　　一扭头，风凌弈先看到了颜凝紫手中的长剑，再往上看，她紧绷着一张脸，自上而下死死地盯着他。只是那脖颈处，多了一条紫色的丝绢围了几转儿，看不到一点里边的光景。
　　想到他今晨干的那些坏事，风凌弈可耻地洋洋得意地笑了。
　　颜凝紫柳眉一竖，拔剑刺去，清喝道：“拿命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