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紫

　　回到长安的三人决意以后不能再随意出远门了。
　　而这件事不知怎的便传到了汉皇帝焚的耳朵里，他当即召了风凌弈和颜凝紫，愠怒时直接将雕花的紫霜毫扔到了风凌弈的脸上，墨汁四溅，风凌弈的一张俊脸登时化作了泼墨图。
　　“风凌弈，私下渠州你干得出来!”帝焚气极，拍岸怒喝。
　　风凌弈漠漠然地长跪，俊脸上墨汁流淌而下，“凌弈知罪。”
　　“知罪？”帝焚怒道，“你难道就不晓得，如今卫氏柳氏都对你虎视眈眈么，风凌弈，你是朕一手扶植的人，朕不容许你有任何的闪失，至少在明春出师之前!”
　　明春出师……颜凝紫一愣，她从来都知道，帝焚蓄意北伐已久，而不单单只是想着偏安一隅兵来将挡而已，只是明春便要出师，未免也太快了一些。即使前世里彪炳千秋青史留名的风凌弈的的确确是在十八岁时立下了赫赫战功。
　　然而风凌弈似乎早已知道，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与愕然，只是俯首道：“风凌弈辜负了陛下圣眷，自今而后，再不鲁莽行事了。”
　　帝焚余怒未消，颜凝紫忽而拱手道：“陛下，微臣与骑都尉出行之时乃是私服前往的，并未有多少人知道，而中间突遭人暗算，也是胡人所为。那是意外，与卫氏柳氏并无干系。”
　　帝焚眉心微挑，他冷厉的眸光扫过去，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袭击你们的人是猃狁人？”
　　颜凝紫清脆的声音如石上流泉淙淙而过，“正是。陛下，猃狁武士混入大汉必有反常，他们的意思很明确，便是折了陛下的羽翼，让我大汉朝永无翻身制胜的机会。”
　　顿了顿，她往沉凝的风凌弈的脸上瞧去，暗中伸手去递给了他一条冰紫色的罗帕，风凌弈捏在手里，正是那日他们在渠州时风凌弈为她买的那匹锦绸。她织了罗帕一直带在身上!
　　风凌弈惊愣得没有言语，只是攥着手心那仍然带着暖意的罗帕反反复复地瞅着，他双眼灼灼，竟是欣悦异常，再舍不得拿它来擦拭脸了。
　　颜凝紫扭头正面迎上帝焚的目光，她再拜，“陛下，猃狁其心可诛，焉能留下祸患？”
　　听了这话，帝焚越想越是心惊。是了是了，他怎么能留下如此大患？北方胡地人能征善战，而且狡猾无赖，他们有专门饲养的海东青供细作与腹地之将领联系串通，若不除去这些埋于大汉的暗桩，日后出师，也便是对敌方先交了底了。
　　如此看来，风凌弈无心出游，竟然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帝焚思忖了片刻，抬眸道：“你们如何确定那是北方胡人，又是如何遭了暗算，且一一道来，朕需要详解。”
　　颜凝紫见风凌弈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有些惊讶这时候他还要对帝焚有所隐瞒，但还是自己接下去了：“启禀陛下，我等在渠州之时，有人故意找上骑都尉的茬儿，那大汉的武艺尚在骑都尉之上，而且招招不留情。后来计划失败，他于河街边被人已胡地不传之秘技鬼枭掌打死，想来，是为灭口。”
　　她娓娓道来，帝焚却愈听愈惊，因为他只知道他们三人在船上遇上了偷袭，却不晓得原来在渠州时还有这么一段儿，他微睁了眼睛，一挥手，颜凝紫止言，帝焚对上沉默垂头的风凌弈道：“你说，船上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的帝焚怒意尽散，然而这张脸生来便不怒而威，恩煞并重，令人不寒而栗。
　　风凌弈语气淡淡地，却终是开口了，“船上之时，微臣无意间听见他们正欲将我们卖到暗标殿去，但是当微臣正欲通知同伴时，却被人打晕了。岂知他们说的欲卖了臣之言竟是迷惑之语，当时臣深思已乱，便没有瞧见身后那预备突袭的人。而且他们似乎知道微臣的水性不好，打晕微臣之后便直接将微臣扔进了河里。”
　　帝焚一挥袖，插道：“可真是知己知彼的胡人!”深知风凌弈不谙水性，便将他扔下了水，意图解决干净。
　　风凌弈鼻音沉沉，想来是受了寒了，难怪今日话少，但是当他说话之时，连帝焚也要侧耳聆听：“陛下，猃狁来势汹汹，欲除臣而后快，北伐之事，已是宜快不宜慢。毕竟，他们如今身在暗处，已经不知道互通了多少情报了，微臣以为，火速行军，雷霆一击方是制胜之道!”最后四个字落地之时，风凌弈突然抬起头来，那张轮廓硬挺坚毅的俊脸虽墨色不减，单这灼灼风华、凛凛风姿便有种令人膜拜的刻骨的骄傲!
　　“准!”帝焚声势雄浑，凛然起身，这一声，殷其雷，重其钟。

　　风凌弈和颜凝紫并肩出殿，少年仍然若有所思，颜凝紫突然快走几步拦在他的身前，风凌弈一时不查，差点撞到她，他皱了眉道：“为何把自己牵扯进来？”
　　颜凝紫一愣，不知道他说的什么，风凌弈又道：“当了大汉的太子少傅，然后坚持出击猃狁是为了什么？”
　　不得不说这番话问得前不着脑，颜凝紫放下自己心中的疑惑，只是有什么似从记忆里牵扯出来，以至于她几乎不假思索的便道：“为了天下百姓的一碗饭。”
　　风凌弈一瞬之间瞪大了眼。
　　记忆中也是有过一个女孩曾经对他说：“你要坚强啊，就算活着不得所爱，也要努力去爱天下人，现在这世道并不太平，好多外族的强盗都盯着大汉呢。为了大汉百姓人人都能吃到一碗米饭，你要努力哦!”那清清的、嫩嫩的声音宛如风中摇曳的水莲花，娇羞不胜，怯懦不胜。
　　颜凝紫看着风凌弈黑如点漆的墨瞳，他似乎已经陷入了某种追思之中，深深的混沌。她不解，试探性地捏着他的广袖摇了摇，风凌弈如梦初醒，他垂过头来瞅着被扯住的玄色广袖，而颜凝紫却迅捷地撤回了手，他失神片刻，怔怔唤道：“漠漠……”
　　又是漠漠!颜凝紫皱眉，冷声道：“我把你当朋友，便不希望你将我看做任何人的替身。”
　　风凌弈长吐了一口气，他几步走下玉阶，忽听得身后的女子问道：“你呢，坚持北伐，你是为何呢？”
　　这才是她拦住他想问的话？风凌弈勾着唇绽开清平写意的笑颜，“为了大汉百姓人人都能吃到一碗米饭。”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颜凝紫惊愣片刻后，她负着手慢慢仰起头来，遥岑远目，渺远的长天依旧澹澹如水，巍巍帝阙浩然吐岳，似乎一切都没有变，但又似乎，一切都变了。对风凌弈，她竟然有种不一样的情感，暗涌着又激烈万分，而且异乎祁若。

　　迟迟缓缓地拖了一季，漫天飞雪终是如约而至，曼纷纷如落英飘絮，不久后长安城一片皑皑。颜凝紫在室内点了火炉熏香，正捧着书卷发呆。藤床边烟香袅袅，缀着冰紫流苏的软帐轻飘飘地摇曳，无风自动。
　　陌桑自门外敲了敲，以为她睡着了，便试探性地唤道：“姑娘？”
　　颜凝紫堪堪回神，她放下书卷，将门打开，檐下滴水成冰，陌桑的小脸儿冻得通红，却是灿然笑着，颜凝紫叹息，扯过陌桑的右手，将她拉了进来。
　　一进门，陌桑便兴冲冲地跑到暖炉边来，温暖如春的房间了多了分雪意，颜凝紫心头冷意更甚。
　　陌桑熏了熏之后，浑身舒泰，这才想起司徒公交代的事情，她偏着头问道：“姑娘，难道你真的不去送送祁公子么？”
　　“不送。”颜凝紫淡淡地吐出一个字，然后坐到藤床上，将书卷重新捧了起来，只是深思飘忽，眼神闪烁，有些极尽的隐忍。
　　少顷，她猛地将书卷一扔，拿起一件冰紫色的披风匆匆推了门出去!她步子快得像一阵风，好似生怕迟了一般。
　　颜凝紫心头的东风也在呼啸，不知为何，眼底涩意更重，她差点迎着风落下泪来。自兰园的马厩里牵了一匹马，飒沓而去。
　　这厢，风凌弈的大军已然出了长安城了。身后的祁若，正被小太子帝伐提议封为中军前锋，两人玄衣铠甲，脸色凝重肃穆。
　　浩浩荡荡的长队气势如虹。
　　这是帝焚忍了几个月后终于策划的一场北伐。
　　“风凌弈，朕派三万精兵与你，其中更有一万羽林军，此次出征，朕只许胜，不许败!”
　　铿锵六字“只许胜，不许败”，只能是这场战役的结局，否则，便没有否则。风凌弈承了军令，而当他走过卫秦身边之时，这位新晋的北伐将军却一改曾经的傲慢神色，他冷峻的眉峰拧着，睨了卫秦一眼，然后出殿。
　　朝中其实是有不少人反对的：“陛下，万万不可啊，风凌弈年不过十八，如何能当此重任，不如派大将军随军……”
　　“够了!”帝焚愤而拍案，只是内心的颤抖却掩不住。他何尝不晓得这个理派卫秦必能万无一失，可是呢人们不会认为那是风凌弈的功劳，他便没有理由去嘉奖他，把他变成朝之重臣。
　　百官谔谔，卫秦的脸色沉凝，直至一朝结束，他始终一言不发，甚至连丝毫多余的表情都无。

　　风凌弈行至城郊驿馆之时，他挥手命令大军停驻，正要下马去递上文牒时，身后有哒哒马蹄声传来，他和祁若都是惊喜地一回头，果然紫衣女子披风当空衣襟猎猎，墨发如浮藻，她打马扬鞭而来，一直到他们身边才勒马停下。
　　“吁——”颜凝紫翻身下马，祁若也跟着下马，然后紧紧搂住了她。
　　风凌弈淡淡勾了勾唇角，然后拿着文牒去驿馆交办。当他再回来的时候，远远地便瞧见颜凝紫正给祁若正着衣冠，玄衣铠甲却依然气韵风流的郎君，身姿高大颀长，毫不掩饰他的玉骨冰姿，紫衣少女衣影婆娑，仰着脸与他对视。
　　场景已是如画，再也不能多一个人了。
　　然而风凌弈还是踱了过去，万千士兵严阵以待，天又飘下斗篷大的雪花来，纷纷扬扬，所有人的发间都掺了雪白的霰珠。风凌弈玄衣森然，他扬眉注目，一步一步地向着那两人走近。
　　颜凝紫的发间落满晶莹，她伸手拭去，然后轻声说道：“兄长，不论如何，你都要平安归来，十多年相伴，我早已将你当做我的至亲，我离不开你。”
　　不远处，风凌弈的脚步生生一顿。
　　祁若的笑温柔缱绻，迷离若烟景，他执着颜凝紫冰如寒玉的素手，一点头，一许诺：“不相负，不相忘。”
　　然后，他看见风凌弈面无表情地翻身上了马，他又凝眸瞧了颜凝紫一眼，这一眼深深，刻骨的眷恋与缠绵尽锁其中。“阿紫，等我回来!”
　　说罢，祁若也重新回到马上。
　　浩浩荡荡的大军重新出发了。马蹄隆隆，不消片刻前方两人便已经脱离了他的视线。苍莽无垠，白雪如覆，最前边的那个人，身形瘦削得令人心疼。
　　颜凝紫鼻尖微酸，与兄长如此刻骨铭心地生离，她竟然还是想到了……他？风凌弈，她其实同样舍不得……
　　那是什么时候呢，是嚣张跋扈的小阎王将酒水毫不客气地撒到她的身上？是他在素和楼激动地握着她的手问她认不认识“漠漠”？是他带着病弱的身躯去射出那雷霆一箭？是他在渠州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竟用命赌？还是他告诉她他出师请缨是为了大汉百姓的人人一碗饭？
　　都没答案。她心里早就有了这种牵念，远在来长安以前。
　　失魂的颜凝紫对着茫茫不见人迹的官道呢喃：“再见了，风凌弈。”

　　帝焚问她：“你在不舍谁？”
　　颜凝紫望着九霄鼎有些心不在焉，听了帝焚之言，她突然淡淡道：“不舍，三万儿郎，我都不舍。”
　　“诡辩!”帝焚笑骂，却是一点都不担忧的模样。
　　……
　　卫轻衣最近容易犯困，青天白日的便倚着床榻睡下了，帝焚轻手轻脚地进来，命令一干惊愕的下人全都禁言，拍了拍她棉被，忽听得一向沉稳大方的卫轻衣咕哝道：“陛下……”
　　帝焚一怔。是真的怔住了。
　　他记得柳如墨时时梦呓，唤的全都是“梅郎”，梅雪寻。她似乎并不知晓，仍然依依婉转地每日娇倚他怀中，媚眼横波。可是卫轻衣，她是真心向着自己的!
　　一瞬间，帝焚对自己的发妻陡然起了怜惜之心，他轻手拍着她的锦被，喃喃地唤道：“轻衣……”
　　苦笑。他笑颜凝紫分不清心上之人，他又何尝分得清呢对柳如墨的爱慕持续了这么多年，得到的却都是没有真心的回应，他也会累，也会倦啊。可是他的发妻，明晓得他的心是偏颇的，却一直默默忍受，不离不弃含下所有的苦。
　　只是卫氏……
　　帝焚微微一叹，忽听得一声清浅如幻的梦呓：“陛下，别走……别走……”他惊惶一扭头，怕愧对了这份深情。
　　他不该以最卑劣的思想去揣度她，不该!
　　曾几何时他们举案齐眉之时，她何曾想过什么卫氏柳氏？是因为他变了心扶植柳如墨，她才狠下心来对帮衬卫氏的啊!
　　帝焚凝眸对上酣睡的卫轻衣，满心怜惜，他的指尖滑过她的瑶鼻，清浅逗弄。发妻给了生一双儿女伤了身子，他从此对她不冷不热，甚至就不涉足昭阳宫了，而柳如墨生下一子后，这些年来便一直在暗地里服用避子药……
　　有些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并不能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一刻，静谧的凝望中，他疲倦的一身仿佛终于找到了心灵的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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