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当时明月

　　师兄不肯再候，夜半起舟，快桨往南去。怀灭从旁见他容色十分伤颓，也不敢提旁的。两人潦草抵返道中，天已大晓。步惊云一途半分言语没有，只仓惶上了阁去。怀灭心下大觉不好，共步天话了一二。

　　步天忙噔噔噔上楼去叩他爹的扉。怎料一入云阁，见他爹往帘下搁了棋案，还俯来向柜子里边捞甚。步天咳一句：“爹？”

　　步惊云转头望他。步天叫这一下慑住了。他低低来觑他爹眉上如朽如死的素，左右已没甚生的容色。他噎半天：“爹，你怎么了？”

　　师兄一默良久，仍拾拣了手中物什：“天儿，过几日我往易天岛走一趟，道中事务仍由你和怀灭操持。”

　　步天愕然：“爹，怎，怎么突然想去易天岛？”

　　步惊云呛着了。他垂眉好久，把心念稍平，话一句：“接你师叔回家。”

　　步天一下噤了言语。师兄也没瞧他，只抬了袖：“你去吧。”

　　步天识得风云之间的情义，才十分的不能再劝。他抿了抿唇，一拱手：“爹，你保重。”

　　步惊云拣拣弄弄捱得定了，只正襟坐案边，待他师弟。他有话，千言万语，怎么去提，从何论起，他都斟酌下了。可将晚聂风没来。他自辰巳候起，由晨及昏，旦及暮。人定时分，半梢儿婵娟攀上楼西，他一觑帘外，想千里与共，想得心比月素。

　　步惊云不肯信。他次日楼也没下，一门不出，二门不迈，戳那枯守，等至暮里迟迟。他倚案边，挑了火炷，怕聂风瞧不见，又怕灯烛有损师弟余魄。他一时不知折是不折，正踟躇间，觑着一梢儿素衣从帘后踉跄垂下来。

　　步惊云蹿将起来。聂风扶了案，跌跌撞撞依在椅子边上，把袖上三爪子痕遮了又遮，不肯他瞧去，还拂了拂鬓，与他来笑：“上山时候走岔了，摔一跤，所以迟了些。”

　　话毕一咳，抬袖子去掩：“有点儿小伤。无妨。我说了，你在，就是天上下刀下戟，白刃于川，我也来。”

　　师兄只仓惶过去搂他，心下涩得没法言语，一噎：“风师弟。”

　　聂风愣了，倚他怀里半天：“云师兄，你，你晓得啦？”

　　晓得什么？晓得两人已是生死相别，阴阳永隔，也晓得风云一世，再怎地恩深义重，也终于行到头了。步惊云没话，死死揽他。师弟又一呛，竟噎了半喉血来。师兄怔怔搂他抱他，却不知怎地护他。可聂风坦荡。他临了天命，还望他师兄：“上山时候见着一尾儿白狐狸，瞧着有趣得紧，我去摸它，叫它挠了一爪。”

　　完了又笑：“可，可惜。云师兄，你我才重逢，倒也不是，你我已重逢十年，我——”

　　倘若换在平素，白毛儿狐狸几爪子都伤不了他，可师弟一梢儿残魂余魄往天地间伶仃十年，内里早朽得枯了，但凡有甚风吹草动，就是一秋病叶垂落，都能叫他伤得倾颓不堪，无可转圜。

　　是以今日相别，早在命里书定了的，再不可改了。师弟晓得的，可他仍拼得一生休，来见他师兄。

　　聂风话没尽，已沉沉垂了眉来。师兄见了，简直叫人扒开伤处往里头再捅一刀，痛得一呛，哽着了。他仓惶握了师弟，想去摸骨，奈何一探半袖的尘。他从柜里橱下拖了一屉子伤药，却不晓得抹在何处。步惊云慌得不行，只搂定聂风不松，望他：“重逢十年，不知故人已归，是师兄迟了，是我的过错。”

　　他一噎：“风师弟，你别走。”

　　师弟闻言挣扎一下，回光之中仍千般的挂牵于他，还去劝他：“云师兄，这不是你的错。我不走，哪也不去。我这十年来行行骎骎，累了，我就寻个地方眠一会儿。等我醒了，便来找你。”

　　师兄愣愣看着聂风的衣袂从他掌中垂落下去，他潦草一捞，扪了个空。他一抖，仍抱了师弟：“你往哪里眠一会儿？告诉我，我去找你。”

　　聂风已奄奄得话不来，只探手去抚绝世。步惊云觑见了。他一时有笑，可比哭难看，忒地伤怀，不如不笑。

　　他与师弟抚鬓，言语起来，轻轻哄他：“不要担心，你去，师兄等着你，师兄就是等着你的了。”

　　——风师弟，好眠了。

　　他向来挽不住他，譬似那日大佛顶上，他揽定了他，也留不下他，只好由他往九霄上去。

　　师兄低低来瞧聂风，觑他曾亲过抚过的唇角，掠过缠过的鬓梢，还有最合裁诗衬酒的，他总看不厌的，眉开解笑。他师弟的容色也沉也素，可衣袂好正，袖襟仍平，静得如同生，如同死，把命里所有的耿耿都抹尽了，连一分半寸的锋棱都找不着。

　　步惊云恍惚一下，以为聂风不过暂眠于此，还想唤他，可一言语，叫心上的灰呛着了，半天才省起来，他再怎地不肯信，在他怀里渐去渐远，愈浅愈无的，也不是别人了，是他的平生知己，是他的风师弟。

　　果然是他的风师弟。

　　他的风师弟没了。

　　步天将午见他爹一人牵马，后头负了兵匣，哒哒哒行下阶来。后头泱泱一干虎狼唯恐避之不及，全团在堂下瑟瑟。少门主一时大觉不好，仓惶得紧：“爹？”

　　步惊云看他：“天儿。”

　　少门主踟躇半天：“爹这是要往易天岛去了？”

　　师兄嗯一下。步天瞧他后头以绒锦裹挟的兵匣，愣了：“爹，你那个盒子里，装的是绝世么？”

　　步惊云一垂眉：“是绝世，还有你师叔。”

　　步天叫他半句唬得一骇。可瞧他爹眉上素得成了伤，大抵也不是戏言，才更叫人惊怕。步天嗯啊几下，还有话。但步惊云已拽了马来：“天儿，爹几日便归，勿念。”

　　话毕已纵马向山下去。步天拦之不及，立那怔了好久。怀灭仓惶过来，潦草与他一拱手：“少门主。”

　　步天挠头：“怀灭叔叔，我爹他——”

　　怀灭扶额：“门主想是中了邪风了。今早会上，他揽一兵匣于案边。殿里两位堂主因事争起来，吵得不可开交。门主恼了，话一句，把门众都骇倒了。”

　　步天挑眉：“匣子里装了我师叔？”

　　怀灭哑了半天，一咳：“不错。门主唤他俩噤言，免得扰了聂，聂城主好眠。”

　　完了一叹：“门主共他师弟，这个情深义重不假。可聂城主已去十年，哪还有什么好眠？恐怕当真是狐兔之祸，少门主，我这就下山去请几个和尚来。”

　　步惊云那头拽马入了天荫，往津渡登了舟船，一途行水向北。舫中有富贵人家小女远嫁，半宿歌吹鼓着，笙箫吹着，还特特雇一青衣姑娘，斜抱琵琶，坐堂中讲书，与一众亲眷消磨时日。

　　姑娘心窍玲珑，话得也好，倚九华灯下，论八荒之事，也提风云，讲七武屠龙一节。奈何堂下行客多是描诗吟怀，推杯弄盏，无心来听。着意之人，百不足十。师兄将兵匣往怀中揽了，临台坐定，只折半盏火，把姑娘的言语，一字一句都闻得很真。

　　待她话至末梢，敛了弦了，已暮里迟迟。堂客皆散尽，只往桌上余了几盅残羹剩酒。几个小厮贯在舫中，左右拾拣。姑娘起来，俯低与偌大一厢冷火枯灯为揖，抬眉时候觑着帘下还坐了一人未走。

　　她心上一灼，抱了琵琶过去，端详他半天：“你好。”

　　师兄轻轻望她，不言语。姑娘掠了掠鬓：“故事已讲完了，你怎么还不走？”

　　步惊云垂眉。姑娘也不恼，扯袖子笑：“都是家宅里过日子的人，不太爱听风云，总觉那全是掰扯来的，倒更愿意听听远近穷达之事，或者书生狐仙儿的小情语。你呢，你觉得如何？”

　　师兄抿唇：“好故事。”

　　姑娘愣了：“怎么个好法？”

　　步惊云瞧她：“故事里，有我师弟。”

　　姑娘良久没懂：“有什么？”

　　师兄一呛：“我师弟在故事里，我读了故事，才识得了我师弟。”

　　步惊云话毕，垂眉去窥灯烨一丈长。川畔有逐人江月，哪也不行，只衔他随他，捣素在他衣袂间。师兄转头向帘外看了半晌，才觉着人世里的凉夜，车尘马足的喧喧，与那年共他师弟重逢之时，竟是一般无二的。可白衣刀客从檐上掠进阁来，坐棋案边摸了子，巴巴望他。只一瞥，已叫他焚得心火猎猎。

　　他彼时懵懂，于灯下掌书，愣愣看他师弟，却不知何处早情似海翻。

　　师兄笑一下，可笑也是素的，背灯瞒人的，半瞬又叫甚湮尽了。灯烛映他，折一树火，却撩不散他鬓上半城秋，却枯成了剐下的伤。姑娘一咳。他言语了：“天地中有我师弟，就是大好天地。故事里有我师弟，就是大好故事。”

　　言罢从袖里摸一蹄金，推与姑娘。师兄仍抱了匣子，与她一拱手，径自行了。

　　姑娘坐那一默半天，挠头：“他的样子有些相熟，似是画里见过的。”

　　次日晨来抵得上京。师兄下船，仍在渡口买一小舟，快桨向易天岛去。棹郎话多，谈兴一起，言语得收不住。他那头摇了橹，仍还得闲与步惊云搭茬：“大侠往易天岛去，也是要去赌的？”

　　完了一笑：“说起易天岛啊，纵然是个买盅摇骰的好地方，可它现下的境况，已远远不及十年前咯。十年前岛上热闹得啊，你若去，有九桅大舫来载。里头姑娘都个顶个的窈窕。啧啧啧，那滋味，当真是，是销魂得很。可惜岛主已十年不知去向，只留了几个亲信操持赌坊。”

　　论及此处，棹郎转头看他，轻轻又话一句：“听说啊，那岛主是叫川中大蛟衔走了。可怜啊，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我——”

　　步惊云抿唇，与他铮铮两字：“不赌。”

　　棹郎叫他铿锵一呛：“不赌？大侠去那地方做甚？”

　　师兄抚了抚兵匣上叫江风拂乱的绒梢儿，一垂眉：“接我师弟回家。”

　　棹郎又端详他半晌，乐了：“那好，我就在渡口等大侠。我的舟小虽小了，但再坐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大侠这么老远的来，还紧赶慢赶的，你师弟见了你，一定欢喜得很了。”

　　步惊云听了心下大恸，觑他一下，没了话。棹郎让他半瞥剐得魂儿掉，几乎把桨撒川中去。他再不敢多言，只吭哧吭哧向地头行。一晌捱至渡口。师兄上了岛来，与他留一指金，搁两字：“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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