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 尘中三千里

　　璐州城池修筑完善，居高临下，可见攻城数日不下的金军疲劳至极，如内里腐朽的一截木头。
　　吕文德与杜庶对视了一眼。杜庶不言不语，打出一个简单手势。身后传令兵迅捷离去，不出几息，城头那支大旗便不引人瞩目地挥动了数次。
　　一支准备已久的骑军被投入战场。
　　战场厮杀不如话本上说得那么有趣。似这等以逸待劳的厮杀，对于势强的那一方来说，更像是收割稻谷。
　　第一次骑军冲杀，一骑多半掠去二三人头。
　　江湖游侠多喜用剑，士卒则多用刀。刀是单刃，杀伐意气更重，说穿了，便是更适合杀人。
　　唯独杨妙真用木仓不用刀。她木仓术妙绝，被季彖亲口说成战阵厮杀独步天下，自然有其高妙之处。
　　木仓尖刺透蒙人胸甲，杨妙真木仓尾横扫，将后面驰援而来的蒙人骑兵扫下马去。金人与宋人其实一般无二，有勇武之人有怯懦之辈，但能上战场、能被派往第一线的，都生性悍勇，即便坠马，也要拔刀去砍宋人马腿。
　　杨妙真冷哼一声，双腿一夹马肚，□□黑马嘶鸣而起，包了重铁的马蹄重重踩踏而下，将犹不死心的蒙人胸膛踩陷。
　　两千骑出城又归城。
　　城外原本有两万余活人，守城三日只剩下六千多人。
　　如今一个不剩。

　　季彖分军为三，这一支率军之人又有三人。
　　杜庶沉稳慎重，吕文德攻守皆妙，杨妙真精于战阵，恰为互补。
　　杜庶道：“城中余粮尚可支持十二日，倘若节俭些，十六日总还是够的。”
　　那十六日之后，又该如何？
　　就算知道季彖言出必中，杨妙真也不免忧心忡忡。两军对阵，往往先拼帅才将才，随后拼军力，可一阵之后，拼的可就是国力。
　　要她说，季彖蹊跷得很。与她相处两年，杨妙真不敢说把她的性子摸得七七八八，也略知二三。堪称天纵之才，却只肯做修修补补的活。缺军资，她苦心筹划贩售蜀锦。缺军粮，她便行军屯之法。修补称得上尽心尽力，却从来不敢在大地方上动筋骨。那些文臣乐为的死谏皇帝、多次上书不见半分影子，整顿吏治也只敢在自己亲自坐镇的邓州，就连唐州都不敢说些什么。
　　敢于顶着满朝骂名北伐，在她眼里已是这年轻招讨使难得的骨气。
　　吕文德仍旧笑道：“招讨才略过人，不至于此。”
　　杨妙真哼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被三人以不同方式“记挂”的季彖，却出乎意料地亲自带兵出城。
　　她身后万骑，呼为玄锋，也被季彖在私下与赵葵交谈时昵称为镇。玄选同音[1]，万骑皆为家中因金蒙两国家人死伤殆尽之人，有深仇而不顾身，均怀必死之志。
　　人人战马衔枚，甲叶固定，马蹄裹布，力争疾驰时不发一声。
　　季彖隔着盔甲按了按心口。
　　那儿贴着一封李宗勉寄来的信。
　　这位与那些只顾眼前繁华梦的主和之人截然不同，朝野上下公认的公清之相字字如刀，直指她执意兴复三京的隐患。
　　“于斯时也，守御犹不可，而欲进取可乎？借曰今日得蔡，明日得海，又明日得宿、毫，然得之者未必可守。万一含怒蓄忿，变生仓猝，将何以济？”
　　先是由她借筹算绘出大致，又经由无数金银财帛，丐帮与她手下谍子的性命精心修正的一张细致入微地图，在季彖心中缓缓展开。

　　汴梁巍峨宫阙，灯火通明。
　　完颜仲德一进殿，便见完颜守绪心急如焚，军情密报铺散一地，
　　“卿无须行此虚礼。”完颜守绪一把拉住完颜仲德，“季彖已复汴京路，不过几日已至卫、璐二州。以卿观之，何人可阻？”
　　与完颜守绪不同，完颜仲德平静自若，喜怒忧惧不形于色的养气功夫比些自以为高人的隐士好上太多：“季玄同精于谋略，素喜阴谋，用兵神速，如此战果，在臣预料之中。然宋人柔弱，资粮匮乏，可攻城而不可长久守城，必不能持久。陛下可坚壁清野以待。”
　　完颜守绪忧心忡忡：“季彖缺粮，宋人可不缺啊。”
　　一旦让那莫名出现于宋人庙堂之中的季彖抢去河东南路甚或河北东路，莫非他真要迁都上京？！他人主十年，自知无大过，怎能与那些荒/淫/暴/乱之君一般亡国！
　　完颜仲德依旧是那波澜不惊的神色：“陛下可离间宋人皇帝与季玄同。季玄同身为女子，便是牝鸡司晨，在宋人眼里是第一等大罪。”
　　完颜守绪不住点头，接着问道：“这样小事真能让宋人临阵换将？再者说，临阵换将也非一日之事。”
　　完颜仲德淡淡道：“定远大将军[2]在邢州驻守，芮国公[3]在汾州驻守，可解当务之急。季玄同身死，则是长远之计。”
　　完颜守绪疑惑道：“季彖果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赵葵赵范之辈，同样主战。”
　　完颜仲德平静道：“与季玄同般善用兵者确实不在少数，可简在帝心、能动摇宋人皇帝决策者，独此一人。”他也费尽心思查过季玄同的出身来历，只知此人曾在绍兴居住过一段时日，而如今的宋人皇帝恰巧出身绍兴。若是真有年少情谊……好在宋人素来多虑，再多的共患难也挡不住季玄同被当成祸首。
　　完颜守绪道：“卿行离间之时，大可将此事也混入其中。”
　　完颜仲德忍不住垂下眉睫，不让完颜守绪窥见他一闪而没的外露神色。
　　若是良佐真能在战场厮杀间将季玄同斩落马下，至少能成全她忠臣之名，总好过身败名裂而死。
　　可惜生在两国。

　　随着先行侦查敌情的十骑归来后的悄声低语，季彖打了个手势，立时有专门的传信骑疾驰而去。
　　整支骑军于前行中悄无声息地化整为零，散入林中。
　　按照她的谋算，玄锋一路上避过了所有重镇军营，一心一意向着腹地而去。
　　这是撞上的第一支。
　　“招讨毋好虚名而受实害，左控右扼，毋失机先。亦欲量力以有为、相时而后动耳。以逸待劳，以主御客，庶可保其无虞。”
　　会令所有知情者因不同缘由大骂出声的计策是一记前无古人的妙手，还是下而又下的昏招，第一战后就能知晓大半。

　　大帐之中，窝阔台沉声道：“据谍报声称，璐州有女子守城，不知是否是季彖本人。”
　　手指抚摸过大帐中虽及不上季彖手里那张精细，但山川河流无一错漏的地图，拖雷久久沉思。
　　斡赤斤一直与窝阔台不甚亲善，反驳道：“怎知不是用来骗人的？”
　　拖雷道：“季彖擅守城，但不喜如此行事。”
　　窝阔台看向少数能向汉人学习的拖雷。
　　拖雷突然悚然一惊，嘶声问道：“李德旺进献的金银财宝是从何处而来？”
　　西夏疲敝已久，李德旺何来财力年年进贡以保中兴府？
　　窝阔台惊立起来：“不可能！”
　　季彖哪里来怎么大的胆子！
　　窝阔台来不及仔细思索季彖行事作风，阴沉道：“调集人马封锁土兀刺河与克鲁伦河一带，活捉季彖的赏牛羊千头、黄金千两！带尸体回来的赏牛羊五百、黄金五百两！”
　　她有胆子进犯，他就敢吃下她的人马！

　　玄锋乃是季彖一手教出，就连军械都有所不同。士卒或持矛或持木仓，腰间佩双刀，马鞍两侧又各挂了熟稔兵器，务求前三波骑军冲锋时武器随用随换。
　　第一次冲杀，不少蒙人骑兵给玄锋军手中长矛长木仓连人带马，一起贯穿。与还要拔刀的蒙人不同，玄锋军干脆利落统一弃木仓，从盔甲缝隙间刺穿血肉。刀刃卡入盔甲，大多拔出不易，玄锋军再度弃刀，拉扯出一道半圆弧线以备再次冲锋间换上新刀，每一次换武器都是蒙人大批倒下。
　　季彖没有一马当先。
　　随着她官爵节节高升，她的内力愈来愈低。不要说什么万人敌的奢望，勉强只能保全性命而已。她混入骑兵之间，与玄锋军在同一瞬投木仓、同一瞬拔刀。
　　马腿遭人砍伤的士卒与重伤而马未伤的士卒距离拉近，刹那间互换马匹。而有伤无马之人，尽力跟上玄锋军前行步伐，意图以血肉之躯换得同袍抢先出手的片刻时间。
　　玄锋军第三次扯出依次渐进的半圆弧线。

　　福宁殿中，董宋臣柔声道：“已是丑时，还望陛下珍重龙体。贵妃娘娘给陛下备了汤羹……”
　　他后半句话被皇帝阴郁眸光逼回喉中，下一瞬便重重跪了下去：“是宋臣的不是！陛下息怒，切莫为宋臣这般不值一提的小人动怒。”
　　“下去。”赵昀冷冷道，“让贵妃趁早回宫。”
　　董宋臣噤若寒蝉：“是。”
　　挥退殿中所有人，赵昀独自一人搬出一张普普通通丝毫不起眼的木棋盘，先布下大片白子，随即将黑子看似毫无章法、一线推进地摆了满盘。
　　三国，三人，三臣。
　　赵昀对着眼前棋局，孤坐一夜。

　　战后清点人数，玄锋军余八千骑，全灭蒙人五千骑。
　　季彖面无表情，一时间令人猜不出喜怒：“全员换蒙人盔甲，武器仍留。蒙人马匹无伤者留下，以备换马。”
　　玄锋军无声无息，按季彖命令行事。
　　季彖深吸了一口气，又扬声道：“立好坟冢。他日收复失地，再带同袍回家！”
　　人人下马掘坟，季彖同样如此。
　　“若使本根壮固，士马精强，观衅而动，用兵未晚。”
　　将最后一捧土洒入墓中，季彖抬手拭去额上沾染的粘腻鲜血。鲜血在她眼尾拖出鲜红痕迹，如同血泪。
　　她也想等兵粮充足，城池器械修缮一新，士卒精锐，举国一心。
　　可她等不了。赵昀等不了。
　　南宋，也等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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