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 尘中三千里

　　“桐柏数百人性命，皆系于一身。”
　　季彖沉声说道，将手中墨迹刚干的书信递给中年汉子。有着再普通不过姓名、在两日前还只是在金人土地上苟全性命的刘丰年在那身破衣裳上擦了擦手，才接过了这封价值数千人性命的书信。不善言语的庄稼汉挤出一句话来：“就算是爬，我也给先生送到！”
　　季彖将她骑来的那匹良驹的缰绳递给妻子俱在城中的刘丰年，只最后说道：“千万小心。”
　　桐柏县城仅有两门，刘丰年刚一远去，城门便被再度关起。
　　将求援之事了结，季彖便不再去想——即便她将赵方给她的书信一并奉上，等到孟宗政驰援也至少是在两日之后。金人却不会等她两日。依她的推算，明日便会有五百人左右的小股金人部队到来。
　　重新登上城楼，季彖遥遥望向远处山林，心中却越发沉郁起来。
　　赵方将她荐往孟宗政帐下，季彖却并未直奔枣阳而去，而是沿着金宋交界处一路行来。两日前她恰至桐柏县，恰好撞上六十余金兵劫杀这批在两军交战处苟且偷生的桐柏县民。
　　将孩子双手捧起掷出、只为让她救下孩子而甘愿被马蹄生生踏死的妇人止住了季彖的脚步。
　　季彖杀了金兵，收拢起这二百三十四人，带着他们撤回了满目荒凉萧疏的桐柏县城之内。桐柏县城久无人烟，城防破败，但仍可一用。金人不善攻城，况且也未必会派遣大量士卒前来这无甚金银粮草的桐柏县城，若是调遣得当，或许真能坚守至孟宗政的援军。
　　将目光从日暮之际如同山鬼婆娑的山林上收回，季彖轻声对身侧被分配了传令之职的青年人说道：“留二十人巡视，其余人等养精蓄锐。巡视之人的饭食令人端到城楼上，余下则在城内。”
　　青年人应了一声，快步离去，将她的命令一道道传了下去。
　　乱世之中为了保命，种种手段层出不穷。季彖初到桐柏县城时，见城中无一粒余粮，犹疑之时却见老人家从屋子的墙根下扒出一块砖来。他们将粮食磨成粉末，和一点点盐拌在一起，涂上草木灰垒成块状，待到荒年或是战乱稍定时，将最外一层的草木灰切去，一块砖便可够一日的用度。
　　他们陆陆续续扒出了六百零四块这样的粮砖来，再加上季彖于山林中射杀的山鸡、野兔等等，供两三日绰绰有余，四五日便得精打细算。
　　桐柏县城库房中的军械大多被宋军或金军运走。
　　大约是木蒺藜制作便捷，这一种可刺人马足，使人马不得骋[1]的埋伏之物倒剩了不少。库中还有缺了绞车与麻绳的车脚檑，只得当作普通的擂具来用。一旦金人携有云梯等攻城之器，便可以擂具破之。除这两者外，尚有唧筒十余支。唧筒以竹制成，下开窍，以絮裹水杆，自窍唧水。在万事俱备之时唧筒或防备敌军烧城，或喷吐猛火油克敌。桐柏县城中连一滴猛火油也未见，季彖心下焦虑，只得命人收集这几日众人的秽物，拌以林间采摘的狼毒、草乌头等毒草榨出的汁液，以作填充。
　　趁着金人尚未袭来，季彖率着还有些力气的青壮往城内抬了不少巨石。她亦仗着无妄之利斩下不少林木，匆匆削成擂具。此外这批流民中有老人会编织竹火鹞。此物全靠一双巧手将竹编为腹大口狭、形微修长的疏眼笼。最后放入小卵石，使其势重。待到守城之际，便可将此物掷下，以乱金人阵势。为防军械用尽，季彖还搜罗出城中水瓮，昼夜不断灌水烧沸，兵戈一起，便可以大杠抬起水瓮，倾泻而下。
　　如此，季彖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先生先用饭吧。”方才被季彖遣去传令的青年人端着碗粥又站回了她身侧，“先生不要肉食也就罢了，粥总得吃上些。”
　　她那日干脆利落一剑一命，这两日来又刻意营造出一幅胸有成竹、仙人授艺的模样，总算稳定了人心。
　　“多谢。”季彖接过他手里的粥，轻轻啜饮了一口。起初负责饭食的妇孺特意往她的粥中混了兔肉，后来因她下令肉仅供青壮食用，便刻意往粥里多加了米，屡禁不止。
　　季彖暗叹了一口气，极目远眺。桐柏县城外的壕沟废弃已久，只余下浅浅一道。她本想强行以剑气挖深壕沟，只可惜……季彖闭了闭眼。人间有律法，天道亦有规矩。她带着流民与金兵抗衡固然无妨，可她仗着自己内力深厚、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却遭了天道无声的警示。这一次也就罢了，再有下次，只怕就不是内力十去六七就能了结。是以明日的守城……她只能依仗自己的所学所知了。
　　季彖并非不谙兵阵之人。父亲善谋，虽说鲜少亲身为帅，但推演局势可称当世无双。她也曾居于最擅国战的白衣战仙帐下，学来了不少操演士卒与排兵布阵的法子。
　　如今可不比以往。
　　此战她再无一位用兵出神入化的战仙指点，却只能胜，不能败。此战若败，便是城破。她能逃出一条生路，桐柏城中数百人却难以从金人追杀下逃出生天。
　　季彖闭了闭眼。
　　城中两百余人，有一百四十七人是青壮。此时按照她的命令，划分成三队，轮换休憩。季彖则从始至终站在城楼，瞭望军情。
　　天色初亮。
　　季彖一眼看清原处马蹄扬起的沙土。她身侧的青年人也看清了，不等季彖吩咐便已迅速跑下城楼，边跑边喊，将休憩之中的青壮统统唤醒。
　　四百二十三人。
　　季彖迅速数清金人数目。金兵未携巢车，未携云梯，想来是未曾料到这批流民会进入县城之内。
　　金人善马战，来得极为迅捷，转瞬之间便至眼前。城下皆埋有木蒺藜，金兵大意之下，先头十余匹马骤然踏上，吃痛之下或马腿翻折或马身后仰，将马上骑手甩出马背。
　　金兵原不擅攻城，但长期与宋军对阵，也学了不少攻城之法。为首的金兵不知吩咐了甚么，便有金兵下马，将木蒺藜毁去。
　　季彖眼也不眨，接过递来的长弓，将一支羽箭搭上，声音冷肃：“齐放。”
　　弓弦震动，羽箭破空。
　　季彖射出的那支羽箭从金兵首领盔甲缝隙处射入，穿透喉咙，整个人被这冲力裹挟，尸身向后跌去。他的坐骑受了惊，嘶鸣一声奔逃而去。
　　其他人未有季彖这般的好目力，但臂力尚可，一时间破空声、哀嚎声、血肉破开声不绝于耳。金人披铠，大多躲过一劫，仅仅伤及皮肉，但战马纷纷伤重倒地。
　　宋室禁弩不禁弓，禁甲不禁兵。流民本就携有弓刀，再加上城中所遗，武装青壮还算充裕。只可惜箭少，多数都是匆匆赶工而成，威力大减。
　　数十支抓枪被金人抛掷至城头，带起土石飞溅。季彖皱了皱眉，一步未退。她一手仍提着弓箭，另一只手握住无妄，剑尖将抓枪挑出。其他人学着季彖，纷纷用刀或是箭头将抓枪挑出。
　　瞥见金人有三骑并驱离开部伍，季彖眸光一冷，再度控弦，连发三箭。
　　四百余人尚可凭地利与之一战，若是更多或是备齐云梯巢车，只怕顷刻间就会被攻破。倘若金兵全灭于城外，多半能等到孟宗政援军。可要是金兵提早来援，可就无济于事了。
　　金兵中有一人反应极快，一抖缰绳闪过那支羽箭。另有一人尽管中箭，依旧拼命掷出弯刀，将另一支羽箭撞飞出去。
　　季彖再搭三箭，瞄准远处两骑。
　　她身侧的汉子喊道：“先生！金狗在凿墙！”
　　季彖手指一松，三支羽箭飞射而出的同时向下一瞥。金兵正用刀在墙壁上一步一洞地凿出攀援处，而那三支羽箭竟有一支再度被躲闪。眼见那仅存的金兵逐渐脱离羽箭范围，季彖手指一紧，心下跌足：“再等等。以现下之高，金兵跌落不至于死。”
　　青壮汉子得了她的指令，只将大石抬起，等到金兵攀援过半，才将石头扔下。大石滚滚而落，金兵在城墙上避无可避，或先行松手跌落而死，或被巨石连带、砸得骨肉俱碎。城墙下的血腥之气立时浓郁起来。
　　季彖抿唇，低声吩咐：“燃草药。”
　　虽说这批流民对金兵恨不能寝皮食肉，可到底不是士卒，难保在血气哀嚎中失了胆气。得了命令的妇孺迅速将此前捆扎成束的药草点燃，又将烟打散，以免引来更多金兵。
　　金兵连续受挫，已有了退意。季彖眸中杀机一闪而没：“再放箭。”
　　这一轮箭雨过后，金兵所剩无几。季彖见金兵大多失马，而城中羽箭所剩无几，稍一犹疑便背起长弓，无妄出鞘：“放箭后不喘不伤者，出列。兄弟者，兄留城中。父子者，父留城中。无子者，留城中。仍在列中者，随我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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