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隅既逝(GL)

　　两个女孩真的可以在一起？

　　我曾经这样问过彦和。

　　那还是八年前的一个冬夜，我们收工后坐在咖啡台里吃宵夜，喝着啤酒，窗外正是寒风冷雨，室内却是温暖如春，空气里依旧流淌着咖啡与奶油蛋糕的芳香，虽然喧嚣结束后的咖啡店里有几分寥落，但是听着舒缓的音乐，看着灯红柳绿的繁华街景都模糊在遍布水汽的窗户背后，却有种避世般的惬意。

　　事在人为，记得彦和是这样回答我的，但那模凌两可的答案并没有给我带来安慰与信心。

　　那时我的生活依旧是单调又忙碌，除去上课和看店，还是照顾夏堇，虽然她已不再需要我。

　　夏堇的家里已变得门庭若市，访客不断，多是些她婆婆的同僚下属，借着贺喜的名义带着厚礼来登门拜访，加之又有保姆月嫂齐齐上阵在精心料理饮食，相比之下，我给夏堇做的点心和汤，给她孩子买的玩具衣物，都有些相形见绌，即使我知道夏堇不会这样想，但每次去了她家里，我总有种无从落脚的感觉。

　　相比于失落，夏堇那时的处境更让我感到焦心。

　　或许因为是个男孩，她婆婆对她的孩子异常重视，爱若珍宝，简直恨不得整天藏着掖着，不许外人看到碰到，而这外人的范围甚至包括了夏堇，她总以夏堇身体虚弱不宜劳累为由头，从她怀里夺过孩子，又认定夏堇年轻无经验，不予置否地接替了照料孩子的任务，大至取名，小至喂奶，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如此一来，夏堇作为母亲的那些辛劳与温馨快乐就被全然剥夺了。

　　久而久之，孩子也就变得不愿与夏堇亲近，哭闹不止时，需得奶奶哄着才肯安静，夜里也只有奶奶抱着才肯入睡。她婆婆又更是得意自豪，更是理所当然地将孙子占为己有。

　　“想带孩子那她自己去生一个呀！”我见了实在恼火。

　　“她这也是为我好，可以让我多休息，该感谢她才是。”夏堇反来劝我。

　　我知道夏堇的性格温和纯善，从不会以恶意揣度任何人，也不口出怨言，再多的委屈她也是隐忍着，只是望着孩子被抱走时，那眼神里的落寞却是掩藏不住，让我看得如百爪挠心，只恨不能冲出去替她把孩子抢回来，甚至连句争辩的话也不好替她说，毕竟不合适。

　　但唯一适合替她说话，为她从中周旋的那个人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我也只有无奈又痛心陪着夏堇，看着她整日间郁郁寡欢的模样，即使被照料得很妥帖，但她身体恢复得极慢，面色依旧是苍白憔悴，不见神采，简直像是一片枯萎又被碾碎的花瓣，最终没入尘土。

　　那时我只深恨自己无能，无法分担她的苦痛，更是无力带她脱离那个乌烟瘴气的家，其实我也深知，即便我有那本事，可让夏堇做到抛家弃子随我而去，大概也不现实。

　　现实的种种羁绊，早已变得错综复杂，早已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每想起这些，我就感到苦闷难当，而内心的那种绝望，又像是落入枯井，看不见光亮。

　　记忆里那年的冬天也是格外漫长，几乎不分昼夜地飘摇着凄风冷雨，阴沉湿冷，我只好成天狠命读书或是干活，试图麻痹自己不去胡思乱想，每晚收工后，我就跟着彦和一起抽烟喝酒，那时店里承办活动，香槟啤酒总有剩余，足够我俩打着吃宵夜的名义来借酒消愁。

　　爱而不得，同病相怜，那时除去彦和，还有个田馨，她已如愿考上了师大，与我的校区隔墙相邻，她便时常跑来找我，倾诉对生物君的种种心事，我也很有耐心地听着，只是说不出好听的话去劝慰她，太多的感同身受，唯有沉默应付，但听多了就难免会走神，我总不由自主地想，感情圆满，得以善终，大概在这世间还真是奢侈品。

　　新年后的一天晚上，接近收工，我正要去储藏间里拿啤酒和宵夜，有个穿着红色呢绒大衣的女人走了进来，那衣服的颜色太过鲜艳，我条件反射般地回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了那张让我记忆深刻的脸，妆容严整，又涂着正红色的唇膏，明艳得像三伏天的烈日，只消看上一眼，目光都会被刺痛。

　　那女人又来了，这回她是一个人。

　　但瞬间我就想到了夏堇，想到她此时的憔悴黯淡，竟有些恍然大悟，或许就像蚊虫趋光，植物喜暖，仅凭着本能反应，有些诱惑的确难以抵制。

　　我立即越过了彦和，从柜台上抓了张礼品卡几步冲到那女人身边，故作热情地笑道：“美女姐姐，你可有兴趣成为我们店的会员？只需在这卡片上留下你的姓名住址和联系电话。”

　　其实我心里忐忑不安，琢磨着表演得是否太虚假，又担心着她是否还记得我，当众被我泼过一身污水，应是记忆深刻才对…

　　谁知，她只是朝我扫过一眼，甚至那目光都没有落在我脸上，直接漠然离开了。

　　受顾客冷遇是常有发生的事，但这般明显的轻视还是让我多少有些尴尬，我回到柜台，讪讪地放下礼品卡，却见到彦和正兴致盎然地看着我笑，“怎么回事？你也看上她了？不过我劝你趁早打消这念头，她对你这样的小姑娘是不会有兴趣的。”

　　“你认识她？”

　　“隔壁街上的大名人，你不去那边，所以不知道。” 彦和笑得有几分暧昧。

　　她说的隔壁街上，是指附近那片繁华的商业区，其中遍布了夜店酒吧那类声色犬马的娱乐场所，多是些有钱人去那里追求享乐，或是些不安分的年轻人去发泄精力，填补空虚。但正经人家的孩子，多半不会涉足于此。

　　“你认错人了吧？”我装作不经意地说道。

　　“怎么会认错？她叫黎潆，是我以前打工那间会所的头牌，人长得美，身价也不凡，多少大款狠命砸钱，就只是为见她一面而已，只是如今不比当年了。”

　　黎潆？我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又故作不懂地问，“难道现在还有这种行当？”

　　“当然有，只是你们这种学生妹妹平时见识不到而已。” 彦和嗤笑了一声，转身就走向储藏间，我也跟随过去，听她继续讲道：“那时我年纪小，只能做些端茶倒水扫地的杂活，闲了就听小姐妹们议论黎潆的事…其实说来也可怜，前几年她突然隐退，和所有的金主都断绝了关系，听说是遇到了结婚对象，那男人家境很好，也是真心待她，于是就决心从良，去过相夫教子的生活。”

　　“那后来呢？”我立即追问下去。

　　“后来自然是成不了，那男人家里怎会看得上她这种女人，不仅棒打鸳鸳，据说还赶紧替那男人娶了个家世清白的姑娘，算是断了念想。”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三年前。”

　　三年前，夏堇正是那时结的婚。我突然就明白了，我曾经纳闷过她的婚礼为何那样仓促，她的婆家对她为何那样轻慢，原来答案皆在此，原来这背后的纠葛比我想像的还要复杂。
　　我心里漫过阵阵寒意，夏堇这样美好澄澈的一个人，毫不知情地陷入这种婚姻，真是明珠暗投。

　　“你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还真是移情别恋，看上她了？” 彦和又朝我笑道。

　　“我在想，那男人合法娶来的妻子，也真是可怜…”

　　“你还真是同情心泛滥。”彦和直接笑出声来，打开一罐啤酒，又逐渐收敛了笑意，“世事艰难，可怜的人多得数不过来，像我这种没有父母亲人，又没个一技之长，也没色相可卖，岂不是更为可怜？”她又轻叹过一声，“想来那间会所还是我的第一份工作，那个时候我刚念完初中，还梦想过将来能考大学，可是没钱读书，只得出来打工养活自己…”

　　我本想听彦和再多讲些黎潆的事，不想却引发她自伤身世，但若是继续追问，似乎又显刻意，我也只好边喝酒边听她倾诉，喝完了一罐，又打开另一罐，不知不觉间我也对她说起了记忆里没有丝毫印迹的妈妈，说起外婆做的打卤面，说起从前那个气氛怪异的家，还有父亲的突然离世…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重提这些沉重的过往时，我并没有感到伤口撕裂，重见天日的那种疼痛，倒像是淤积多时的愁绪被清扫干净，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只是我说着说着，脑袋却越来越沉，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我撑不住便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休息了一阵，就见到夏堇走到了我面前。

　　她为何在此？

　　我没有去细想，此时脑海里混乱成一片，几乎停止了运转，只是近乎本能般地伸手环住她的腰，许久不曾这样抱过她，她的怀抱里依旧有着柠檬草混合了檀木的清香，那样熟悉，好像有种天长地久的错觉，好像毕生的心愿都得以圆满。

　　于是我依在她怀里安心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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