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隅既逝(GL)

　　父亲在我高考前去世，给我带来惊惧，措手不及的创痛，还有蔓延至余生都无法消褪的阴影。

　　我的高考终究还是受了影响，没能考出那种一鸣惊人，可以视作荣耀的分数。起初我并未感到过多遗憾，只是在面对夏堇的安慰时，我才深觉不安，愧对她多年的照拂与耗费我身上的心血，即使她从未流露任何的失望与不满。那些时日里，她对我越是无微不至，我越是感到惶恐。

　　填志愿时，我就报了本地的一所大学，甚至没有征求夏堇的意见，我实在害怕承受她更多的关切。
　　毕业典礼我也没有参加。那天正是要约见律师，处置父亲的遗产。因我知道父亲的银行账户密码，皆是我妈妈的生日，继母没有从中作梗，我也没有与她起争执，毕竟我当时年少不知事，也不懂得计较。我们风平浪静地达成了各项协议，剩下的便是为父亲挑选墓地，择日下葬。

　　在我少年时代末尾的那个夏天，时光就在忙碌奔走于各项事宜之中流逝，悄然无声，像是一首尚未唱完的骊歌。时隔数年后在我回想起时才深觉惋惜，我错过了那些具有人生里程碑意味的毕业仪式，那些臆想中如青春电影般的场景，理应是一幕幕风和日丽的画面，了无忧伤，欢笑着撕掉所有的课本试卷，站在枫楼上抛出漫天纸屑，聚集在鲜花拥簇的礼堂里，最后一次穿起校服，和老师们道别，和夏堇拥抱，为她多年来的恩情郑重道谢…
　　其实我从未认真地向她表示过谢意。

　　父亲下葬的那天清晨，我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前便已知晓了结果，毫无惊喜，我胡乱塞进书包里，匆忙赶去了殡仪馆。

　　依照当地风俗，继母不能到场，唯有我抱着沉重的骨灰坛，跟随着筑墓工人们前往墓地。夏季阴晴不定，山涧里下了阵雨，入葬仪式便有些简单潦草，我麻木地听着身边的诵经声，望着四周的青山朦胧在雾气之间，像是落入一方没有时间刻度的空间里，远处尘世间的繁华皆是过眼烟云，身后不过是一方狭窄空间，一捧黄土，所有恩怨皆已了断，尘埃落定。

　　我从书包取出了录取通知书，这举动有些戏剧化，我犹豫了一下，依旧放在了父亲的墓前。我始终记得，外婆没有来得及看到我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就已去世，我也想起了那一晚，父亲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念叨着要我考上大学。我理应告知他这消息。

　　之后，我独自离开墓园，那是我十七岁的最后一天。

　　黄昏时分夏堇来看我。当时我正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听到门锁转动，我也没有起身，只是看着她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手里提着蛋糕。

　　那段时期她几乎每天来看我，为我做饭，整理布置房间，那是一年前父亲安排给我的公寓，如今已过户在我的名下，成了我往后的栖身处。当时还尚未添置足够的家具，客厅显得格外空旷，在那种阴恻恻的天气里像是一间避难所，散发着劫后余生的惨淡气息。

　　我呆滞地望着夏堇，那天她穿着浅紫色的衣裙，色泽柔美，与她温婉的目光相映生辉。她将蛋糕放在简陋的茶几上，走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额头。

　　见到她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我才赶紧坐起来，说：“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难为你了，我的小妹妹…”她依着我身边坐下，不动声色地为我摘下了手臂上的黑纱，又微笑着说：“你再休息一会，我这就去做饭，今天给你做我小时候喜欢吃的打卤面好不好？我特地打电话请教过妈妈…”

　　“你不要走！”见她要起身走开，我条件反射般拉住了她，犹然不甘心地又将她抱住。

　　已是有许多个时日我都没有这样抱过她。高考前我过于紧张焦虑，高考后又因成绩不理想而对她满怀愧疚，导致我对她竟然心生畏惧，甚至都不敢亲近。但此时这种隔阂忽然烟消云散，我很自然地伏在她柔软的怀抱里，呼吸着她身上薰衣草的辛香，只觉得像是走完了一生那样疲惫却又圆满。

　　“好，我不走，今晚也留下陪你。”她的语气变得亲昵，又像是哄着孩子一般拍着我的后背。

　　“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总要陪你过的。”

　　“其实我害怕…生日。”

　　“我知道。”

　　这三个字几乎让我哭了出来。那几年我都刻意回避生日，于我而言这就像个恶毒的诅咒，无可避免地使我回忆起十四岁生日前夜的遭遇，一幕幕如噩梦般重现，会深刻地提醒着我不要忘记身体的损毁与疼痛，即使我无数次迫使自己遗忘，可这终究无法遗忘。对于这一切，夏堇却都明白。

　　“傻孩子，才满十八岁就开始怕过生日，等你到了二十八岁可怎么办？岂不是害怕得要大哭一场？”她故作轻松地笑着。

　　“有你陪着我就什么都不怕。”我把脸埋在她的发间，好似回到了从前与她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那些时光里，也努力笑着说：“你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许久之后才小心地挣脱开我的拥抱，起身去拿过一个精致的礼盒放在我的手里，说：“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又示意我打开。

　　那是个红色绒布的首饰盒，嵌着一根纤细的金链，底端配着澄亮的吊坠，是一只造型精巧的兔子，那是我的属相，但这过于贵重了，我慌张地看向夏堇，不知所措。

　　“你长大了，应该有件像样的首饰。我的第一件首饰，也是十八岁生日的那天长辈送给我的。”

　　不等我有所反应，她就拿过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又仔细地为我系上项链扣，她的指尖摩挲在我的锁骨，像是有羽毛拂落在我的皮肤上，我忍不住握起她的手，想要亲她，可她极快地侧过脸，恰好避开了我的亲吻，又笑着说：“去照镜子，看喜不喜欢？”

　　她的反应让我一时怔然，可她含笑的眼神里又并无异样，我小心地亲了亲她的脸，嗫嚅着：“你对我太好…我…”

　　其实我很想道谢，可是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口，或许是这情意隆重得无法付诸言语，我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又说道：“…我今天收到了录取通知…”

　　“在哪里？去拿给我看。”

　　我赶紧拿出录取通知书递给夏堇。她看到那深蓝色封面上的烫金字体，目光瞬间被点亮了一样，像是溢满了喜悦。从前她总是这样，对我的任何成绩都会感到欣慰，好像在她的眼里，我是她最大的骄傲。

　　“真好…我一直就期待着能看到你顺利毕业，能送你考进大学，这样…我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了。”她的语气颇有几分伤感。

　　“可惜我没能考上个更好的大学…对不起。”

　　“不，安愉，你知道，我对你的期望从来都不是这样。”

　　“夏堇…”

　　“我只希望你能和同龄人一样，能有你的世界，可以正常地生活。而不是…像现在…”

　　“可我不觉得…我现在有哪里不正常。”说完，我只感到心虚。

　　“安愉。”她垂下眼帘，一字一顿地说：“以后，你在大学里会遇到很多优秀的同龄男孩，你应该试着…和他们相处，若是遇到喜欢的，你不要…”

　　“我不，我只想和你…”我赶紧阻止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听我说。”她换上了一种慎重的语气：“你明年的生日，以后的生日，我希望会有一个爱你的人陪着你一起过。”

　　“那你呢？你…你不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目光里有着我读不懂的神色。

　　“夏堇，你告诉我，你爱我吗？”

　　“你还是个孩子，你还不懂得什么是爱…等以后…等你真正经历一次恋爱，你就会懂得。”

　　“我不懂，那你呢？这些年我对你的感情你也不懂吗？”

　　“这些年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你对我的感情只是依恋，可你错将这种依恋当作了爱情，或许也是我从前太纵容你，我也不应该和你过于亲近，可我又总是觉得你还小…”

　　“所以，你就把我当作孩子…一直哄着我？”

　　“没有…如果我刻意回避你的感情，我于心不忍，可继续纵容你的感情，我又怕这会耽误你的人生，安愉，其实我不知道该怎样做。”

　　我从她的话语里已经感到了锥心的疼痛，像是在头顶悬挂的一方利剑，措手不及地落下。我茫然地按住她的手，告诉她：“可我真的好爱你。”

　　她听了只是轻叹一声，侧过了脸。

　　我呆望着她那精致的侧脸线条，睫毛纤长，额角隐约显现出几丝浅蓝色的毛细血管。往日间那些亲密的画面顿时浮现在眼前，我情不自禁地抱住她，朝着她的侧脸吻了下去。

　　“你不要这样…”

　　她试图推开我，但在我固执的拥抱下，她的挣扎实在过于柔弱，我不假思索地吻着她的耳垂，沿着她的颈侧，开始吻着她单薄的锁骨。

　　记忆里，那还是我初次与她这般亲近，不同于从前游戏式的触碰。此时，在我心底潜藏了多年，从未得以释放过的某种意念，像是一头突破了枷锁的野兽，开始横冲直撞，吞没了我的理智。当时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想要与她紧密相联，从此不再分离。

　　我小心地用手覆住她的心跳，绵软的触觉之下，像是有一只小鸟在轻啄手心，那样灵巧可爱，忍不住想去亲吻，却感觉有液体滴落在我的脸上。我这才看到，她已是泪流满面，我试图去吻干她的泪水，却发现源源不断，我猛然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正在低声悲泣。

　　“安愉，你以后…不能再这样对我…你还小…还什么都不懂呀…”她哽咽着说。

　　我不知如何回应她，就像刚从梦中惊醒一般地恍惚不知所措，僵持了片刻，她突然用力将我推开，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起身就朝门外走去。我赶紧追上前去，她回过头来，对我说了一句或许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话：“在佛经里，爱是无私念，无杂欲，为人解脱苦难，免除痛苦，无条件赋予快乐，如是所说，我的确很爱你。”

　　说完，她就那样走了。

　　那晚，我就一直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发呆，脑海里一片混沌，觉得周围那些黑暗正在迫切地聚拢在我的身边，轰隆作响，试图将我吞没。我隐约产生了一个念头，这就像是我的命运写照，作为一个与生俱来的盲人，光的存在仅是个漫长又甜蜜的谎言。
　　但是，空气里依旧还停留着她身上的薰衣草气息，我的脸上依旧能感受到她温热的泪水，仿佛她依旧还在我的身边。
　　或许是她留在我生命里的印迹都太过清晰，以至于我那时还无法相信她会真正离开我。

　　不记得过了多久，我听到了门铃声，激动地冲了过去，见到的却是田馨，她低着头站在门外，像尊雕像一样，站了半天才对我说：“我跟他表白了。”

　　我想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生物君。

　　“然后呢？”

　　田馨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其实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我也不再追问了，此时我也心境黯淡。于是，我一言不发地拧开了玄关的灯，伸手接过了田馨的书包。

　　“你去哪儿了？书包真沉！”

　　“我刚下晚自习，正好路过你家。”

　　“晚自习？”我莫名奇妙地看着她。

　　“我决定去复读了。”

　　“为什么？” 我知道田馨的高考成绩也不理想，但考上个普通的大学应是没有问题。

　　“我就想考师大。”

　　“你疯了。”我忍不住说道。

　　田馨没有反驳，只是叹了口气，那神情幽暗，让我见了只觉得陌生。素日里她给我的印象，始终还是那个含着浅笑，脸上漩着小梨涡的女孩。

　　“他说我还小，还是个孩子…让我好好学习…”

　　“所以你就想证明给他看，你不是个孩子？”

　　“可我能做的努力，仅此而已。”

　　“田馨…”

　　其实我想劝她，你所谓的努力并不值当，这感情原本就希望渺茫，无疾而终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如果，一定要有结局的话。你看我和夏堇，我爱了她那么多年，与她相守了那么多年，不过也是如此…
　　算了，我不愿再回想刚发生过的那一切，也不能将我和夏堇的那些感情羁绊告知田馨。

　　我不再说话了，只是打开了夏堇带来的生日蛋糕。

　　“今天是你的生日？”田馨困惑地看着我，接过了我切开的蛋糕，

　　“明天。”

　　“为什么没听你说过？”

　　“又不是什么好事，我不想说。”

　　田馨愣了一下，却没有再问什么。我们就这样各怀心事地吃着蛋糕，在沉默中迎来了我的十八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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