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花笔

作者:goodnight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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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梦想。
      两个如此美好的音节。带着无尽延展的广阔可能与缤纷迷醉的色彩,于这日复一日的庸常人生之中,任性而放恣地涂鸦。
      这个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梦想。不同的人,永远会有不同的梦想。
      就像金戈铁马,万里封候是武将的梦,鸳鸯翡翠,恋恋依依是女儿的梦。梦笔生花,是每一个寒窗或金阁之中的,文人的梦。
      都以为那只不过是个梦。谁想到,他竟真的有了一支,生花的妙笔。
      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她是名动四方的才女。深闺昼长,绣余针罢,懒洋洋来至案前,手搦湘管,一篇篇星耀霞蒸的诗文便随手而现。
      才思如此敏捷。唤一声丫鬟磨墨,墨未成而诗已就。仿佛漫天飞絮都被定格,静静待她随意拈来,成全一份扫眉才子的传奇。于她,那只不过是寂静生涯中的消遣。无心发之,却有刺痛眼目的惊艳。
      即使庭院深深似海,得以流传出去的诗文百不及一。她这艳名,是出去了。
      紫霜毫点遍端溪砚。
      高家小姐。令多少书生士人昼魂夜梦都萦绕在一处的仙子。捧了她的诗文念诵,口角噙香,情思颠倒。一个个衣冠熏沐了登堂造访,只盼高老爷将小姐许配。不然,得窥玉人一面,也是好的。
      一颗颗仰慕的心,心坚似石。
      石沉大海。
      她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空谷幽兰。若有若无,若往若还。轻灵若风,若水,若夜隐后日出前一闪即逝的晓色。
      是谁说,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必不永年。
      
      她死在十八岁上。
      大夫说,是胎里带来的症候。气血两虚,元神怯弱。本自不可久待的。
      那晚秋风萧飒。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那晚,他梦见她来了。着一身素衣,含笑点头。
      朗哥。以后我会在你身边。你好,我就好。她说。
      笑靥浅绽。她咬咬嘴唇,转身而去。
      昔昔!昔昔!他喊着她的名字,追上前去。清楚地看到,她素绢衣裳上,闪银的暗纹织就云气海岚,凤翥鸾翔。
      一扯,扯了个空。
      她冉冉隐没在他的书案前。朗哥,记住我。最后一句言语,幽柔回响。他一惊而醒。轻抚胸前,有心悸的余韵,砰然尚存。
      次日清晨,他得到她去世的讯息。
      
      她是他的表妹。
      青梅竹马,言笑晏晏。昔昔小姐,是文池墨海中的一则神话。
      没有人知道,绣虎才华,睥睨须眉的小姐,惟独在他的面前,会低眉敛目,乍羞乍喜地,亲手为他泡一杯新雪莲心茶,十指尖尖,捧到面前。只待他赞一声茶好,便容光焕发,全身都欲展颜微笑。她是这样的宠他。柔似婢仆,溺若慈母。
      纵令他的才气不及她百分之一。这世间,有些事情,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没有道理。旁观者稍清,当局者执迷至死,而已。
      是一物降一物吧。或者。无数次夜深搁笔,她于墨迹淋漓的新稿前喃喃自道。清秀容颜,显露自觉的悲哀。
      没人知道,籍籍无名的他,存在于她每一篇哀感顽艳的诗文之中。抵死缠绵。
      那环佩珊珊。莲步渐远。
      
      得知她逝世的那个清晨。他披衣徘徊,满目茫然。她就这样死了么?一起长大的昔昔表妹。比自己还小两岁的。这样鲜灵,这样多才的。
      死了。永化枯骨。蚁噬虫穿。
      他眼前显现她韶华的花颜。瞬间烟云模糊。
      他心中涌起空洞的哀愁。漫步踱至案前,待欲为她写些诔文悼诗,转念一想,自己这平庸资质,在她面前弄笔,岂不贻笑。罢也罢也,不如藏拙。
      废然长叹。
      你令我自惭。是否惊才绝艳,就这样折尽了你的性命。昔昔。
      但,拙笔却又如何。便是黄泉独行寂寥,给她添些笑柄,不是也很好?却明知即便笑柄,也实无甚可写。这心思,实是枯涩。
      犹疑间,不觉已提起笔。没容得惊讶,眼见着素白苔纹笺上,一行行文不加点,笔走龙蛇。他的手,那刻,似乎不属于自己。
      一篇诔文,三首哀歌。转瞬已成。
      由不得停顿。他边书边读。那字字珠玑,藻艳文采,冰雪精神……多似,她。
      昔昔小姐。清才遗世,胜须眉。
      墨已干。心再颤。日光下,他拾取那支诡魅的笔。
      紫湘管,白兔毫。再寻常不过的一支笔。但,笔架上林林总总,如何,便单取了这一支?
      他凝视生平第一遭“自己”写的妙文。额上汗,滴滴渗落,沿鼻翼滑至唇边,一丝腥咸的刺痛。
      夜来幽梦忽还乡。那小轩窗下,她一身素服,说,朗哥。以后我会在你身边。
      
      朗哥……我好痛!
      他与她在家中的花园捉迷藏。娇小的她,身子轻灵,他蒙了双眼,小半个时辰,硬是没能沾着她一片衣角。焦躁起来,不由大力朝前一扑,触手温软。抓到你了!她的哀叫与他的欢呼一齐响起。
      扯下眼上布条,方见她跌在地上,额头撞了假山。玉肌青丝,黑白交界处,无端绽开了一朵红艳的花。
      血花,这样美。
      我好痛……她趴在地上,满眼的泪。
      昔昔——他奔过去,刚抱起她,只见自己母亲与她的母亲双双走来。
      昔昔!你怎么了?舅母惊叫一声。这……这么多血,天哪!
      娘,舅母,我和昔昔妹妹玩捉迷藏……他嗫嚅道。
      母亲怒不可遏。定是你莽撞,推倒了昔昔!成日家野马似的,书也不好生念,只知闯祸!看我不告诉你爹,一顿好揍有你的哩!
      姑母,不关朗哥的事。刚才……刚才是我跑得急了,自己撞到的。朗哥还扶我呢。娘……你给姑丈说,不要打朗哥,不要打朗哥……真的是我不好,我淘气了……娘……
      她仰躺在母亲怀里,小嘴儿翕张,似一条干渴的小鱼。语无伦次。这样急切地在说话。
      急切得,就像那源源不绝的血花。一朵接一朵。
      ……
      昔昔,你为什么要帮我隐瞒?明明是我撞到你的。
      我不要你挨打。朗哥。
      还疼吗?
      她头上缠了白缎,笑靥苍白。微笑。
      我觉得我疼,比你疼,好象,还好受些。她淡淡地说。
      昔昔,你真好。
      她忽而担忧。娘说我可能会破相的,朗哥。我会变丑的。如果我变丑了,你是不是就不理我了?不跟我玩了?
      你怎么会变丑。别瞎想了,好好养伤。我要是不理你了,我就是小狗。
      你会一直都理我吗?有多久?
      我一辈子都会理你,都会陪你玩。好吗。来,乖乖的,躺下睡觉了。
      真的吗?为什么呢?
      因为你这么好。你是我的好妹妹。他伸出手去,轻轻替她将散乱发丝绕于耳后。
      你看,你一点都没有变丑。你是最好的。他说。
      那一年,她九岁,他十一。
      
      昔昔。他持了那支笔,立于窗下颠倒自道。日光耀目,眼前渐闪烁无数光圈。大圈小圈,圈圈相结。
      昔昔。是你么。你应我一声昔昔。
      他拈了笔,虚悬纸面。但,半晌过去,臂已酸麻,没有现出他预想中的那两个字。
      朗哥。
      他默诵子夜歌。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这唤非虚空,然笔无声。
      紫湘管。斑斑点点。是一支这样寻常的笔。颀长身躯,不见云气海岚,凤翥鸾翔。闪银的暗纹,织就那梦里霓裳。
      或一缕诗魂,已深藏管中。
      无从再睹她的容颜。
      
      (朗哥。以后我会在你身边。你好,我就好。)
      
      三年后。秋闱尽,大比结。
      金榜最顶端,众星捧月,灿灿托出一个姓名:罗天朗。
      今科的状元郎。举国上下,无不知闻。这极致的荣耀。
      其实并无太大意外。罗天朗,江北才子,这二年锦绣篇什,浪涌云生,早播于海内。赫赫的文名,名动朝野。一篇《碣石赋》,曾令天子击节。月中折桂,不过是一个时机而已。
      传说殿试那日,新科进士奉旨作诗,炷香为刻。他蘸毫落纸,手不停挥。香未过半而卷已呈。诗虽应制,才实纵横。那祥麟威凤之致,奕奕煌煌。
      不枉了一篇碣石朕亲许啊!金殿尽头,天子的声音传来。
      才二十三岁。状元郎,红袍金花,打马游街。
      得得的蹄声里,春风劲疾。但未曾吹花。
      
      旃摩寺。
      京师名寺。没人想得到,新科状元,正风光无限,竟会在此。
      不在酒楼买醉,不在妓寨观花,也不在宰相府学士府投刺拜谒,谋一个朝中有力的“恩师”。
      他一身素服,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口中喃喃祝颂。面前,金身的佛,遥遥下视。
      它那样高。仿佛尽知人间悲喜,却从不予理会。
      施主,非是老衲有意推脱,敝寺实不能为贵表妹祈福超生。一旁,大殿幽深处,旃摩寺的住持长老说。
      为什么。
      阿弥陀佛。施主。实不相瞒,贵表妹并非凡人。她原是三十三重天界的捧砚天女,专司人间才艺文章之事。此番早夭,乃尘劫已满,本当回天界复职才是。
      那她如今……
      据施主所说,她的元神如今附于笔中,助施主成名夺魁。阿弥陀佛。看来天女已生尘念,恋恋未肯归位。尘缘深重,尘孽不了。我佛慈悲。长老庄严正色,口宣佛号。
      这……长老,我不想她为了我浮沉人世,魂魄漂泊。还请你大发慈悲,度她元神归位。
      施主,老衲适才已然言明,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天女之灵不能归位,乃她自身心之所愿,并非外间孽力阻碍。她既颠扑不破这俗缘爱结,佛力再伟,亦不能度化。施主,一切缘法,顺其自然。长老肃然端坐,不再开言。
      他颓然行礼。离去。
      临出门前,留下一只锦盒。长老,还有一事相求。烦请长老替我在佛前燃一盏长明海灯,日夜勿令熄灭。盒中银两,乃香油之资。他顿了顿,自语道,便算是不能为昔昔超生,我也要为她祈福。她对我的恩德,我此生也报答不了……
      他跨出大殿。
      阿弥陀佛。这世间,恩仇难明。
      外面耀眼的阳光令他微微趔趄。怔忡间,隐约听得长老的言语自深殿里飘出来。
      猛回头,殿门已合。
      
      他受职翰林院。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翰林老爷。
      年轻,却担重任。最要紧的文诰,最庞杂的典籍,无不由他主持编纂修拟。文字华瞻,识见真灼。而每逢同僚相聚,或节间伴圣饮宴之时,闲情诗词,他亦逸兴遄飞。风云月露,沧海鲲鹏,无不信手拈来。
      这绝世才情,一时无两。
      他备受圣上器重。甚至开始依赖。任何吃重棘手的文典之事,大臣们总是听得金殿上习惯地传来一句“问罗翰林去”。
      他被比作李白,班固,庾信,谢朓。
      无数年长同僚话里话外,向他微露结亲之意。
      少年才俊,本有掷果盈车的艳福。何况自古文人多情。
      话里话外,他拒绝了一家又一家。他仿佛无意室家,只一心扑在书山墨海中,便足此一生。官服在身,他的脸上,有正楷端书般的肃然。
      这样又过了三年。
      他二十六了。一个个盼得佳婿的同僚都绝了念头,也再无人敢向他提亲。眼看要与笔墨为伴,终老一身。(有没有人注意到,相伴他的,其实只有一支笔?)
      直到端娘出现。
      
      庙门口,青呢小轿落地。那女子着流黄衫子湖色裙,淡蓝半臂,妃色线挑绣一支半开的杏花。
      清丽其容,端庄其品。她冉冉凝凝,若一朵祥云,进了庙门。
      他乘轿经过。恰正掀了窗帷观看街市。只一眼,神魂俱定。
      轿子已走过了一条街。他的窗帷还没有放下来。
      
      韦端娘。大学士韦畅之女。年十九,未字。因母恙,每月初一十五,必来上香。
      他探访的结果。韦畅一年前曾向他提亲。当即被他拒绝。但,当时他怎知端娘是这样的?
      她是他命里的魔星。茶饭不思,梦魂缥缈。
      晚饭只喝了半碗汤。他和衣倒在床上。短短几日,瘦得衣服都嫌宽了。但,白日里韦畅的脸色,阴沉沉的仍在脑海。
      承罗翰林下顾。小女资质实是庸劣,不堪服侍您这样的才子!……自然,一年前韦畅向他提这事时,他想也不想,一口回绝,那光景委实伤人。任谁也会记恨。他完全理解他的态度……只是,他怎么办呢?
      他不能没有端娘。二十六年。他未曾懂得相思的滋味,竟是这般难捱。满目是她的容颜,遮天蔽日。他在她的笑靥里辗转,前无去路。
      夜漏嗒嗒,似小小的牙齿轻叩,一口口啃进骨头里去……呵,这相思,捱不到天明!
      他翻身下床。
      ……昔昔……求你!这对我很重要!……他持笔祝颂。玉版笺,一片雪白。
      一字未落。紫湘管纹丝不动。她在怨恨他的忘情吗?
      昔昔,我知道你不高兴。可是……我真的爱她,帮帮我昔昔,从小到大你一直肯帮我的,是吗?昔昔,帮我这一次……没有端娘,我真的不能活!……
      笔,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落笔如飞。一气呵成。
      一封文情并茂,不卑不亢的书简。其意挚,其理明,其文丽。给足了韦畅面子,结亲的诚意,对小姐的仰慕,铁石人也动容。
      昔昔,谢谢!谢谢你!他惊喜交加,等不及天明,即刻出房,唤童仆送与韦学士去。
      
      (朗哥。你可知道,没有你,我也不能活。罢了,你好,我就好——)
      无人的房里,笔静静地搁在笔架上。毫端忽而滴下水珠来。
      
      两月后,他如愿以偿。迎得美人归。
      罗韦联姻,郎才女貌。京城内外,传为佳话。
      皇上亲作牡丹双蝶图,连同御酒珍果,翠玉双凫一并命内侍送至罗府,以为赐礼。还给假三日,好让爱卿尽情享受燕尔之乐。
      这亲事,办得花团锦簇,轰动全城。足供京师百姓五七日的谈资。一个是满腹经纶的翰林,一个是绮年玉貌的小姐,姻缘聚首,羡煞旁人呀。
      夜深。外面的喧闹仍未尽散。他掩起房门,隔绝了天地万物。
      眼前心中,只有她。
      烛下人如花。锦衣端坐,眼角眉梢。风月漾漾,漫天花雨迷离。那春梦秋云,都作香红艳紫,纷纷坠落。
      端娘。他唤道。轻轻托起她圆润的下巴。
      她含笑含羞,轻启檀口。相公。你是天下闻名的才子。端娘无才貌陋,你莫瞧不起我。我……我会尽为妻的本分,好生服侍相公。
      端娘。你可知你教我想得多苦?我发誓,我永远敬你怜你,这一生一世,我只有你一个女人。
      他抱紧了她。怀里,是柔柔温香。她便是天人化身。她是他的妻。
      一时间,眼里没有其他了。
      
      隔壁。书房室扃无声。
      寂静似海。听不到吞声的饮泣。书案上,紫湘管,一动不动,卧于笔架。任冷月淌遍全身。
      有些悲哀,是没有声音的。
      (那男人已是别人的丈夫。他说,这一生一世,我只有你一个女人。)
      (你会一直都理我吗?有多久?我一辈子都会理你,都会陪你玩。)
      原来在岁月里,真的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
      原来这流年,早已暗换了芳华。
      
      相公。今日天阴阴的,怕是要下雪。多穿些儿,莫冻坏了。
      相公。读书累了,且进一碗红枣莲子羹。我自己做的……好吃么?
      相公。呀——头上怎这么热?敢是发烧了……菊芬!菊芬!到厨房告诉他们给老爷熬一碗姜汤去!
      相公……
      端娘是大学士的千金小姐。但,她这样宠爱着这个比她大七岁的男人。相公说这样,相公说那样。他就是她的天,仰之弥高,信之不疑。她对他,柔似婢仆,溺若慈母。
      (是不是每一个女子的命中,总是会有某个男人,令得她甘愿为他放弃一切骄傲?)
      (是一物降一物吧。或者。)
      端娘家教保守,略识文墨而已。从不吟风弄月。她对那些不感兴趣。但,她心细如发,凡事亲力亲为。他一日三餐,衣冠鞋袜,桩桩件件,须经她的手。
      他便是她万古的基业。唯一的基业。
      他很满足。娶妻娶德,况她本是他魂思梦绕的女子。至于才学,他并不在意。他自己,本也不是才子。没人知道他的秘密。
      他只需要一个温存柔顺的妻子。不需要她七步成诗,才胜须眉。锦囊呕血只是凄艳的消磨,白玉碑记只是天上的传说。他只要人间。安稳的生活。
      晚间他在书房做些编修功夫,端娘执意要随侍在旁,端茶递水。
      我不会打扰你的,相公。我一定安安静静的。她牵衣求恳。
      书写时,他不愿她在旁边。到底禁不住她这样楚楚的笑容。他点了点头。于是青灯之下,丹黄之侧,常是红袖添香。
      初时他尚有担心。但,揽袖提笔,紫湘管并未曾有过一丝的犹疑。
      它依然为他奋笔疾书,担尽千古文章事。
      渐渐地,他遗忘了她的存在。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寒冷的冬夜,他写完一篇疏文,搁笔欲寻茶饮。
      眼前,谁的手轻轻放下一只虾子青的盖钟。腕上玉镯荡漾。
      今儿早晨才下的新雪,从梅花上收了来,煮了莲心茶与你。尝尝可还适口?端娘含笑说道。紧张地注视着他,期待他的评语。
      他端起茶钟,饮一口。这茶真好。他说。
      她登时容光焕发,仿佛全身都欲展颜微笑。
      端娘,你待我真好。他放下茶钟,握住她的手。两两相视,室暖如春。
      啊,眼里没有其他了。他与她,便是彼此的一切。
      没有注意到,案上的笔,何时无声地移远。移到了书案的彼端,砚台后面。
      宽大黝黑的砚台,遮蔽了它。
      
      (昔昔,昔昔我的儿啊,你怎就忍心舍下爹娘去了——那日,她隐隐约约,听得母亲的哀唤。
      娘,女儿在这里——她伸出手,欲摇撼母亲的肩头。话才出口,周遭云生雾涌,一阵狂风,将她卷去。
      恍惚间,她惶惶地立在一片没有时间与空间的荒野。面前,是两个峨冠博袖,服饰奇古的人。
      他们向她躬身行礼。天女,尘劫已了,请随吾等归位。
      她低首自视,何时,自己也换上了一身从来没有见过的衣裳。刹那间,灵犀顿悟。她记起了本生的一切。瑶池捧砚,掌天下艺文华章的日子。是的。她本不属于这污浊的尘世。来这里,不过是应劫托世。一场短暂的游戏。
      红尘走了一遭。该回去了。三十三重天界,龙耕烟,凤衔云,才是她的家。
      但——我不愿回去!她说。
      这尘缘已了。尘心,却未尽。一点萦怀,潜伏在她体内,如附骨的魑魅,牵扯她返驾的仙踪。
      它不准她离开。
      我不愿回去。她说。
      
      天女。你既执意留在人间,吾等亦无可相强。但有一言相劝:你只可替那书生说话,不可发己心声。否则,泄露了天机,你的元神,便灰飞烟灭,永不可再了。谨记,谨记。
      古衣冠的人,冉冉而没。
      狂风卷过。
      
      便只为一念爱意流连,托身湘管。
      月貌花颜再无寻处。她只是一支寻常的笔。
      不可以唤他。不可以写他的名。不可以告诉他,她有多么爱他。
      她是一支哑笔。)
      
      午后,他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这套二十几卷的典籍,终于全部编纂完毕。为它,也忙了好久,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她拿了蛋青锁宝蓝狗牙边的帕子,心疼地替他抹抹额上的汗。
      可把我相公累坏了!她娇嗔地说。
      又忙忙的跑去替他端来百合粥。相公,饿了吧,来喝点粥。
      他一把拉住她。端娘,你有了孩子,这些事叫他们做便好,何苦亲自动手?
      她红了脸,半推半就,依偎在他怀里。一只手,上上下下,缓缓抚摸他的鼻梁。怕什么,我还做得动。他们笨手笨脚,又怎知你心思?我身子好得很,如今……才四个月哩。说了这一句,脸上不由得发烧,扎在他胸前。
      他轻抚她的乌发。一时,她又仰起脸来,望定了他,俏皮地微笑。
      他还未开口问她笑些什么,她已一伸手,将桌上那支笔掣了起来。
      端娘——他才唤了一声,只见她反反复复,将笔细细察看,不厌其烦。我在家时,便曾听得爹爹他们说,你有一支生花的妙笔,可就是这一支?她微笑着说。
      他们……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你有神仙相助,你写的诗文,全都是神仙教给你的。我才不信那些无稽之谈。她脸上神色轻快,显然并未当真,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不过,我也留意到你总是用这同一支笔啊,相公。敢是真的?这可是一支神笔么?
      她格格地笑了起来。紫湘管,拈在她雪白的柔荑中。
      嗯,是因为我自念书的时候起,便一直用这支笔写字。用得惯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神笔。
      她不虞有他。我说也是呢,相公。一定是我爹爹嫉妒你啦。不过,笔虽不是神,人可是神。她星眼仰望,神色痴迷。相公,你一定是文曲星下凡呢。
      她自袖中取出小菱花镜,抿了抿鬓脚。相公,我的眉黛褪啦。帮我画画眉可好?她将手中笔递至他手。
      他脸色微变,不动声色,将笔搁下,欲向架上另取一支。
      不!她娇嗔道。你说你从小便用那支笔,我要你用它给我画眉。她攀住他的颈项,吐气如兰。它一定沾了你的灵气,画出眉来,会更好看呢。相公?好相公!
      他皱眉望着她。实在不想用那支笔帮她画眉。但,她一向柔顺,从没有求过他什么。这样的轻颦薄怒,真是可喜。他不由怦然心动,又不忍拒绝。她这样一团孩子气的蜷在他膝上……何况,她又有了他的孩子……
      他拈湘管,轻蘸麝煤。
      她眉如远山,眼如秋水。
      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她照了照镜子,不禁低呼。相公,真的比先好看多了呢!我说这支笔不是普通的笔呢,它沾了你的灵气了。
      她在他脸上轻吻一口。相公,你真好。
      意乱情迷。但,瞥眼间,他看到依然持在手中的笔,毫端墨汁,滴滴落在衣袍。
      一滴又一滴。
      乌黑的梅花,朵朵绽开在簇金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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