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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年燕归时节,一场宴席之上,她初次见他。
他坐在侧席的首位,一袭玄青色的衣袍,散发微乱,眸色如墨,身前的案几上置着温酒花樽。
她在宴席的正中央站定,伸手轻调了调弦音。再看向他时,他已是换了一个姿势,手中执着挹酒的勺子,正漫不经心地烫着酒。
她用食指轻捻过几根琴弦,清越之声响起。
满座之人皆闻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欣赏起她奉上的箜篌曲。
唯有他依旧自顾地斟上了烫好的温酒,又一饮而尽。
见他无动于衷,又见正席之上的人目光幽沉似在暗示自己,她不禁心中一慌。
她本是弹奏箜篌的好手,今日却格外紧张,甚至手心都沁出了一层细汗。
曲已至正中,他却丝毫没有投来目光的迹象,她心急,一时没了对策。
几近曲终,她忽然指下加了力,只听“啪”的一声弦断,满座哗然。
连他,也顿住了举起的酒卮,终于将目光投在她的身上。
她及时收了手才不致被伤到,心中暗自放松,向众人作揖赔了不是。
再起身,正与他的目光相对,她报以莞尔一笑,神态自若,好似方才误曲之人并不是她。
他顿时觉得好奇,便饶有兴致地多打量了她。
正席之上的人见了,暗沉的眸色逐渐恢复正常,尽兴般地干了一杯温酒后,斥责她道:“还不快向郭大人赔罪?”
她忙又深深作了揖,未敢起身,却听得他说:“罢了。”
“竟敢在郭大人的欢迎宴上出了弦断之事,回去后自行领罚。”正席之人依旧声色严厉。
“嘉以为此弦断的恰到好处,激越之声戛然而止,更有余味。况且此女琴艺出众,主公切莫重责了她。”
见他为自己出言相救,她暗想:这第一步,总算是跨出来了。
*****
那晚,众人意兴阑珊后,便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正主的府邸。
她就立在大门之外,身畔同样静立的是陪伴她多年的箜篌。她留意着每一个从自己身边走过的人,却一直不见那个清瘦的玄青色身影。
直到人都散了尽,府中的下人开始撤灯,她才听到身后传来轻浅的脚步声。
她背对着正门,猜测着出来之人许就是他。这是正主为他举办的欢迎宴,他自然会被正主多留一会儿。
果然,她听见他的声音响起:“这么晚,姑娘怎还立在这里?”
他本是忘了她的装束,倒是她身边的箜篌提醒了他,她就是方才误曲的女子。
她转过身,见他脚步轻盈,从台阶之上走下。适才宴席之上,他应该是喝了许多酒,此刻却一点未有醉了的迹象。
“恐怕我要另寻人家了。”她伸出手摩挲起箜篌上的芙蓉木雕,半开玩笑半认真着。
“主公这就撵了你?”他走过来,此刻已是立在了她的面前。
“断弦并非祥兆,这又是大人你的欢迎宴,主公十分重视,岂容这等错误出现。只是突然被撵,我还真不知该去哪里……”她声音渐低,也垂下了眼帘。
“就无亲戚朋友?”他问。
她摇了摇头,惭愧地低下了头。
他犹豫了一下,见她衣衫单薄,加之秋夜露重,更显凄楚,他锁了锁眉头,道:“姑娘若不介意,或许可以来在下的府邸借住几日。”
她心中暗喜,面上却露出难色,道:“多谢郭大人有心,可小女实在不便打扰。”
“不然你去哪里?”他问道。
她语塞,见他已是旋开了步子,她只好搬起箜篌,跟了上去。
主公说的果然没错,这个男人眼中似是没有女人,不仅没有问过她的名字不说,连这么沉的箜篌都要她自己搬着。
她略有不满,碎步跟紧了他,心中暗暗与他较起劲来。于是她道:“我叫清泠。”
清河涧流,泠泠涓涓。
她的声音就如此般清越,传至他的耳中,就令他想到了此八个字。
*****
他的府邸不同于其他大人家中的排场。
庭院之中空空荡荡,房舍更是简单素气,与想象中的差池颇大,清泠倒是吃了一惊。
他向正中的主房走去,随意指了指右手边的偏房,道:“你就先住在这里吧。”
她愣住,他就这般将自己打发了。主房的门轻轻掩上,清瘦的身影消失不见,她心中不禁又重复道,他真的就这么将自己打发了。
她走到偏房跟前,试着推了推门,门未上锁。
屋内上着一盏长明的烛灯,她走过去剪了剪烛芯,火苗一跃而起,光线柔和之下,她不禁愕然。
床铺干净光洁,茶案上置着的茶具也是一尘不染,一应的用具都是齐全的,丝毫不像是没有人住的房间。
她将箜篌搬进屋后,又回到院落之中。
主房的烛火明亮了许多,她凝神看着,又抬头望天,天上星辰璀璨,她心上一计,不禁笑了。
稍许过后,她端着烫好的热茶,提着裙裾,跨上了主房前的台阶。
抬手,敲门。
屋内分外安静,她还未听见他的脚步声,门就已经被他打开。
他微皱眉头,打量着她的一脸笑意。
她将茶壶递到他跟前,道:“清茶可以醒酒。”
“我还未醉。”
她听他这样说,心下盘算,那他算是回绝了?这如何甘心,她又热心着道:“既饮了酒就需要解酒。”
他见她是不肯善罢甘休,便接过了茶壶,谢道:“多谢姑娘,只是以后就不必了。”
见他接过,她心中欢喜,根本不会计较他说了什么。在她的心里,她懂得,一步就是一步,前行缓慢,也算是一步。
“已是过了子夜,大人又是饮酒归来,要早些休息。”她松了提着的裙裾,向他作了一揖,就转身离去。
*****
那个次日清晨,她起的早,绕着他的院落走了一圈,发现这个庭院要比她昨晚想象的还要小。
除了主房和她住的偏房,便只有一处厨房,而那个厨房似是已有很久没有烧过柴火,灶台内干干净净。
她不禁好奇起来,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状态。
正想着,院门被拉开,他从外回来。
他竟起的这样早。
他见她似乎在打量着自己,便提了提手中拎着的纸包,“进来吃早饭吧。”
她跟着他,莫名其妙地,就进了他的房间。
第一次置身于他生活的地方,她本想多打量几圈,但怕他发现自己的居心,便老老实实地只在桌前坐好。
他将买好的早饭在她面前摆好,未多言,也是坐了下来。
她捧着热腾腾的包子,看着他慢条斯理吃饭的样子,竟有一丝错觉。就好似他是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
“你不喜欢?”他见她未动,遂问道。
她忙摇了摇头,一口咬下去,又报以微笑。
这日他一身月白的袍子,与前一晚的玄青色相比,衬得平易近人了许多。
“我瞧郭大人家里似乎没有下人……”她忐忑着开口,将心中的不解说出。
“一个人就可以生活,何必要那么多人。”他简单地答着。
她拿着包子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问道:“就这样生活?”
他不语,继续着自己的事情。
她噤了声,生怕哪里触犯到他,好不容易才住进了他的家中,万万不能功亏一篑。
待她吃完,他刚要收拾桌子,她却抢了先。
“大人今儿去见主公吗?”
“嗯。”
“几时回来?”
他答不上,他平日里的日程十分随意,还从未思量过要几时回来。但见她一脸真诚,他只好随意给了答复:“午后吧。”
*****
那日,他与主公长谈了一番后,又被一些军中的将士叫去饮酒,再回到家中已是入夜时分。
刚进了宅院,就看见主房里面上着明亮的烛火,光线透过纸窗传来。他先是愣了一下,后又想到应该是清泠在里面,他有些不悦。
果然,推开房门,就看见她伏在桌案上,似是睡着了。
如此随意就呆在他的房内,他皱起了眉头,刚想走过去叫醒她,却发现她的身边摆放着饭菜。
她朦胧中,听到了传来的脚步声,忙清了清脑子,站了起来。
“大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自己这样睡了多久。
“刚刚。”
“我做了饭菜,你来尝尝,虽然不至于很美味,但总比外面买来的好。”她将筷子递给他。
他却没有接过,而是回绝着,“我在外吃过了。”
她伸出手指碰了碰盘子的边缘,菜早已凉了。从午后到现在,她已经热过了几遍,一直保持温热的状态,偏偏这会儿不争气睡着了。
“我可以去热热,相信我,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她端起其中的一盘。
“清泠。”他叫住她。那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清泠两字经他的口中传出,原本微冷的两字却如玉生温,她不禁心中一动。
“我真的吃过了,所以不必了。”他稍有歉意,却还是执着的拒绝。
“本以为你午后就回来,以后我会记着等你回来再做饭。”她的笑意丝毫不减,就似乎他的拒绝根本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一样。
“以后?”他没想到她似乎还要住下去。
她莞尔一笑,道:“我想好了,郭大人这里没有下人,我没有住处,我们可以——”
“我这里不需要下人。更何况,你也不是下人。”他打断了她的话音。
她眸色忽然黯淡下来,略带伤感着道:“我不过是曹府上为众人奏乐的女子,虽不是下人,却与下人无异。如今被赶了出来,好在郭大人收留了我,如果大人不介意,我愿意为大人奏乐。”
她楚楚可怜,他都不知该怎么拒绝她,只得道,“我哪里消遣的起。”
“大人不想听曲子也可以,我可以为大人煮茶烹饭。”
为了留下来在他的身边,她真是极尽了所能,连她最不喜欢的可怜之姿都一并装了出来。
好在,最后他还是留了她下来。
*****
很多天后的一个晚上,他被军中的将士灌得有些微醺。问了一下时辰,听人道已是过了戌时,他清醒起来,连忙要告辞。这些将士岂肯放他,其中一位还开起了他的玩笑:“祭酒大人最近生活规律了好多,可是因为家中有了女人?”
他笑而不言,心中感叹,若是没及时回去,她就又要叮嘱几句,所以索性就顺着她的意思。
果不其然,回到家中,房内的烛火都已上好,一盏温茶就搁在桌面上,他心中微暖。
走到院中,看着偏房里闪烁的烛火,蓦地,箜篌之音悠然响起。
他饮下温茶,一曲终结之后,他走到她的门前,第一次叩响了她的房门。
她错愕地开了门,不曾想他已经回来。
他谢了她,“桌上的茶,我已经喝了。”
她笑了,在他看来却有一丝狡黠,他有些不解,便问:“怎么?”
“到了戌时你还没回来,我一猜就知道你又去喝酒了,不必担心,今日我没有做饭。”
“你怎知我喝了酒?”他瞧着她灵气十足的眸子,问道。
她动了动鼻翼,“你这饮的还是陈年的杜康。”
他见她认真中带着几分俏皮,不禁被她逗笑,他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没有很明显吧。”
她摇头,“虽是清爽依旧,却隐约有着酒香。”
“今日怎么弹起琴来?”
“许久未曾认真弹过,如今都有些生疏了。曾经那么喜爱箜篌,如今看来实在辜负了。”
弹箜篌的人,必要有一双呵护周到的双手,勤加练习,才能既保证力道又不失柔美。而最近这段日子,她却还要淘米煮饭,多少造成了一些影响。他不曾弹琴,便不知她付出了多少。不过这样也好,否则她的别有居心就会被他发现。
“或许你可以以后每天都为我弹几曲。”他提议着。
她略觉奇怪,这么多日以来都不见他主动提出过什么。
他见她有些迟疑,便问:“不愿么?”
她忙摇了摇头。怎么会不愿,能有机会长时间地靠近他的身边,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于是,她的箜篌住进了他的房间,她就这样又向他迈近了一步。
*****
又是一个夜晚,她为他奏好曲子后,刚要离开,却被他叫住。
他将她引至书房,递给她一张薄宣,“你瞧这字如何?”
她接过,看了看,道:“应是不错的吧。”
他见她一脸茫然,恍然大悟,已是不知该如何收场,生怕说错什么伤到她的自尊。
正当他为难之际,就听她道:“可惜我不识字……”
他舒了口气,好在是她自己说了出来,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他便解释着,“这是一道檄文,明儿要上呈主公。”
她笑了笑,“想来郭大人写的一定很好。”她将宣纸递还给他。
“那你会写你的名字吗?”他问道。
“我的名字是主公取的,我只知道大概的轮廓,若是一笔一笔写出来,恐怕有些难。”她面露难色。
他已经提起笔,在一旁的宣纸上,写下了清泠两字。
“可是此二字?”
她凝神看了看,点头道,“是这两个字,郭大人怎么知道?”
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晚她一说出她的名字,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两个字。
清河涧流,泠泠涓涓。
“我来教你写如何?”话语间,他已经将毛笔又蘸饱了墨,递到她跟前。
她略有害羞,接过毛笔,问道:“这样可以?”
他帮她扶正了笔,又将她的手指摆好,“要这样握笔。”
他的指尖温热,触上她的指尖,她的心不禁随之一动。
下一刻,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握上了她的手,她的心跳已是悄然加快。
他的臂上加了力,带着她的手在宣纸上移动起来。点、点、提、横……笔尖所过之处,留下了苍劲有力的墨迹,两字写毕,她的颊上已是烧热无比。
他又带着她写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四遍过后,她停了下来,却是不敢回头看他,只道:“郭大人,我会了……”
他听了,松开了她,她便独自写了一遍。字迹有些歪扭,但笔画流畅,他欣慰地笑了。
她知道自己的字一定难入他的眼,所以连笑容都带着歉意。
他拿来一支毛笔,在她的两字之前加了两字。点、横、竖、横折……
她静静看着他写完后问道:“这是什么词?”
他笑而未语,收好笔,到最后也没有告诉她,那是他的名字。
郭嘉。
*****
自那以后,她成了他书房的常客。
她不再只是煮饭、烹茶、弹琴,夜里当他开始看书,她就在一旁为他研墨。
她说她喜欢毛笔,喜欢墨水,甚至喜欢这些她看不懂的字。
他便留了她在书房里,放任她去看他的那些兵书,古籍,甚至他自己的笔墨。
她每逢遇上了自己觉得好看的字,都会在他休息时指出来问他,他也乐于给她解答。每逢看到她若有所思的冥想,他都觉得十分有趣。
不知不觉,他已经习惯了她在身边,或静伫或走动,只要她在,他就觉得安心许多。
这日天寒,她煮了温酒,将酒樽搁在了他的腕侧。
他停下笔下正写着的内容,接过了她递来的酒樽。她拿过他还未写好的纸张,细细打量,问道:“郭大人又写了什么?”
他笑了笑,只答:“战场上的事,你不必知道。”
她又看了看,才将宣纸放下,“我觉得大人的字似乎又好看了许多。”
“清泠,你喝酒吗?”
突然听他这么问,她怔了一下,旋即答道:“只喝得一点。”
他吞了杯中的酒,将酒樽放到一边,她伸手去接,他还未撤手,险些握上了他的手。
她刚欲慌忙移开,却不想他一反手就拽住了她的玉指,一阵温热传来,她瞪圆了双目。
他不敢看她,只是不放松地握着她的手。
“郭大人……”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还不曾想过他会有这样的举动,虽然这一刻,她也期待了很久。
他听见她叫他,还以为是他强人所难了,忙松了她的手,“对不起,清泠,我……”
温热撤去,她还未细细体味其中的幸福,他就收了手。这个郭嘉,她心中气他,嘴上脱口而出:“笨。”
声音虽低,却还是被他听了去。
这次是他还未反应过来,她就俯下身来,在他的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她害羞,夺过案台上的酒樽,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视线。
*****
次日,他一身喜悦,去曹府拜见主公,比约好的时辰提前了许多。
刚行至主公的院门前,他就看见一个身影于檐下隐隐地闪过。
他心中一震,那身形,他怎会认不出。
他顿时有了许多猜想,却不敢去相信任何一个。
那晚,到了时辰,她又为他送来了温酒。
她端着酒具,走到他的面前,他今日什么都未做,她心下奇怪,便问:“郭大人也开始发呆?”
他淡淡一笑,道:“我在想你。”
她听了,脸上飞红,搁了酒具后,走到他的身边。
他将已经写好很久的字递到她的手中,“今日教你写这几个字如何?”
她欣喜地接过,看过去,却是心头一紧,整颗心都跟着痛了起来。
纸上赫然写着,主公的耳目。
她极力克制着,稳了稳心绪后,她笑问:“这是什么字?”
他一直盯住她看,怎会看不出她在极力掩饰心中的慌乱。他惨淡一笑,幽幽着道:“原来如此。”
她还想隐瞒,“郭大人在说什么,为何我听不懂……”
他猛地拽住她的手腕,“你过来,我来让你懂。”
他起身,走向箜篌,她的手腕一阵吃痛。
“你来弹,记得,要把琴弦弹断。”他举起她的手,按到琴弦之上。
“这是做什么?”她欲挣脱。
他干脆甩开了她的手,“我来替你弹。”
他指上运足了力,弦音只有加大,却根本不见弦断。他心中乱作一团,指上的动作更是凌乱,箜篌原本悠扬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恐怖。
“够了!”她喊了出来,“是我做了手脚!那日弦断,是我事先就准备好的!”
她终于承认了,他却疼痛难当。他终于懂了那些他曾经疑惑的地方。
为何弦断后她会自若地笑,为何她被曹府撵了出来,为何她给他送茶解酒,为何她热情为他煮饭,为何她说指法生疏。
为何她对他那样好。
她一步步都是算计好的,她算计好了他会被弦断吸引,算计好了他会邀她住入他的家中,算计好了他会对她心生怜悯,算计好了他会将她长久地留下,也算计好了他最终让她为他弹琴。
她一步步走进了他的世界,还装作目不识丁,由是可以翻遍他的书房。
亏他像傻子一样教她写她的名字,还以为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加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切,其实都被她看在眼底。
他可以理解主公在他身边安插耳目,毕竟他本来属于敌军帐下,他唯一不理解的就是,她怎么会装的那么自若。
他苦笑,踉跄了一步。原来如此。
*****
她是算计好了一切,只是未曾算计到,她会那么快地爱上他。或许早在他在宴席上为她解围的那一刻,她便沉沦了。
见他的眼底满是失望,她慌乱极了,口中一直在重复着,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他摔门而去,走之前只留了一句,整个院子都送给你,随便翻。
她瘫倒在地上,早已是清泪涟涟。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院子,他还从未如此失魂落魄。
那些个温暖的瞬间都是虚假,第一次心动却是被她愚弄,他愈想愈觉得心中绞痛难当。他暗下誓言,此生再不要见她。
转眼,一个个春去冬来,这个世界的莺莺燕燕,对他来说已如浮云过眼。
很久后的一个夜晚,他挑灯夜读,正觉得身有凉意,他的妻就将一盏温酒搁置在了他的案旁。
他顺手接过酒杯,轻轻招呼道:“清泠,你来瞧。”
他的妻愣了愣,随即问道:“相公喊的是谁?”
他才惊觉失态,手中一滞的间隙,温酒洒了出来。
他的妻温顺娴淑,有条不紊地抽出帕子,为他擦了干净。
他却想,若是换了她,她定会责怪他太笨,然后将帕子丢给他让他自己去擦。
想到她古灵精怪的模样,似乎就近在眼前,他不禁笑了出来。
他的妻见他似乎心情愉悦,便问,“可是前线有了好消息?这样自顾自地笑真是难得。”
他心中苦涩,只是点了点头。
他的妻盯着案台上摆放的书卷,说道:“可惜妾身不识字,否则也希望能与相公同乐。”
他想起那一晚,他握住她的手,教她写字。彼时她的神色,就无任何差池,甚至她的字都是歪歪扭扭。清泠,你真是煞费苦心。他定了定神,淡淡地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他干了杯中仅剩的温酒。
待他的妻离开后,他一口气吹灭了烛火。
室内陷入一团黑暗之中,他静静地坐着,月夜寒凉,不知此刻她有未有为别人端上温酒。
亦不知,她是否正抚着箜篌,奏一曲相思成狂。
她在谁的耳畔低语,她的叮咛又给了谁,他叹了叹,恍惚间似又看见了她那双灵气的眸子。
胸腔中忽然一阵憋闷,他咳了咳,用帕子接过,黑暗中却惊现几缕暗暗的血色。
*****
她本以为他还会回来,于是她就等在家中,只是一日复一日,他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
他走了,她要这座空宅有何用。
终于,她也走了。封了这处宅子,心有不舍,还是在书案上留了字条。上面,是她的新住处。
她没有再去面见主公。她知道,若是再回到那个世界,必会与他相遇。她虽期望,却踟蹰不已。他既不想见她,她就不去扰他。
一年后,她听闻,他娶了妻子。
再一年,她听闻,他喜得麟子。
他的生活如此顺畅,她不禁开始有了幻觉,或许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
否则,这一页的翻过,怎么会如此不着痕迹。
又几年,她听闻,他随主公出征乌桓。
她只听说了他的奇策与险计,他的名声与威望,却未曾听闻,他已是身染重病。
昔影不再,落花飞雪渐渐模糊了他的模样,时隔几年,她已记不清很多细节。唯有那段碎心的情,时常会涌上心头。
*****
建安十二年,深秋。
天气轻寒,就如他们初遇那时。
她在院落之中静坐,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在身边嬉戏。
院门被叩响,一个陌生的身影出现。
她疑惑着走上前,问道,“你找谁?”
“请问清泠可是住在这里?”
“我便是。”她小心翼翼地答着。
来人从怀中掏出两个信封,“这是郭大人临终托我交给你的。”
她愣住,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谁?他怎么了?”一时眼眶发热,极力忍着,才控制住了欲涌出的泪。
“郭嘉大人他临终托我把这两封信捎来。一封给你,一封他请你务必亲手转交给主公。”
“为何请我转交?”她已是失了魂,什么都理不清。
“好在你问了。”来人笑了,答道:“郭大人说,这世上,他最相信的人,是你。”
“我若是不问呢……”
“郭大人便不让我把这句话告诉你。”
她颤抖着接过了信件,上面的温度,一如当年他掌心的温热。
她撕开属于自己的那封,一滩怵目惊心的红兀地刺痛了她的双眼。
“郭大人硬撑着才写下了这些字给你,却呕上了一口血,他实在没力气再提笔,就叫我这样送来了。”
她已是手脚冰冷,血迹下方遮掩的,隐约是“泠”字。
运笔神气,就与当年无异。
八个字跃然纸上,生动地就如他近在咫尺。
清河涧流,泠泠涓涓。
终于,滚下一颗泪,她却笑着,轻语,只说给他听:“郭嘉,你真笨。”
她怎会知道,他自知病入膏肓后,便放弃了医治,径直地向她所在之地赶来。
那是他一生的执念,见与不见,都是对她的执念。
无奈,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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