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阳春三月的时候，失忆的少女灵魂在樱花树下邂逅了年轻的阴阳师。阴阳师说[既然你无处可去，那就暂时留在我身边吧。]

　　少女答应了。

　　她跟在阴阳师身边看他降妖伏魔，看他下棋吟诗，看他闻香赏月，看他书写纸符时素净白皙的手指，看他闭目养神时清晰安然的眉眼，看他调制香料时含笑柔和的嘴角，一直，一直陪伴在阴阳师身边。

　　但是她却不快乐。

　　[为什么呢？]抚摸着一只三花猫的阴阳师问她。

　　[因为我想回家。]少女这样回答他。

　　[你知道你家在哪吗？]

　　[我不记得了，这正是我痛苦的根源。我想回家，却忘记了家的方向。]少女望着庭院中的假山池塘粉红色的樱花树反复呢喃着一句话[此身何处是家乡。]

　　年轻的阴阳师淡淡地注视她，心中有一丝不知由来的伤感，他抬手点上少女的眉心[既然如此，在你找到之前，就把这里当作你的家乡吧。我会帮助你的。]

　　少女是这样回答阴阳师的——[我会留在你身边，但是可惜我永远也无法把家乡以外的地方当做家乡。]

　　[是吗，真是遗憾。]阴阳师摸着猫咪头顶上的毛发平静地说。

　　从此阴阳师降妖时会询问那些小妖怪少女的家乡在哪，吟诗时会附上少女希望回到家乡的请求，调香时根据少女的描述调配出一种她家乡的味道。

　　但是，依旧没有人知道少女的家乡在哪。

　　少女更加郁郁不乐，这种忧愁甚至影响到她魂体的凝聚。

　　阴阳师想让少女留下来陪伴自己，不想让她就此消失，于是他想尽办法让她开心。

　　他带着她去看最美丽的樱花，带她去品尝最美味的食物，带她去听最动听的音乐，带她去看最热闹的歌舞，甚至阴阳师不停地将自己的灵力渡给少女，想要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可是，这些都无济于事。

　　少女的灵体一天比一天透明。

　　[这些都很好。花很美，食物很好吃，音乐让人动容，歌舞很有趣。这些都很好。你对我也很好。可是，我还是想回到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少女这样告诉阴阳师。

　　阴阳师沉默了许久后，抬手点上少女的眉心[我会帮助你的。但在那之前，请留在我身边。]

　　少女的眼中似是有泪，如月下的池塘，闪着明晃晃的忧伤，她呢喃着[此身何处是家乡。]

　　阴阳师想尽一切办法，终于从某处得知使用阴阳术的最高奥义泰山府君祭，可以面见泰山府君，向他询问这天下所有的问题。

　　阴阳师向透明得快要消失的少女承诺[我会问出你家乡在哪的。]

　　少女朝他微笑。

　　阴阳师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了十天。

　　十天后，形容倦怠脸庞消瘦的阴阳师走出房间，找到少女给了她一张纸条[你的家乡就在这里，打开你就能看到。]

　　他一直稳如磐石的手在少女接过纸条时终于颤抖了，连带着纸条簌簌作响。

　　阴阳师向少女乞求道[但是你能再陪我三个月吗？三个月后你再回到你的家乡，我绝不阻拦，以我的名字起誓。]

　　少女沉默许久，答应了他。

　　从此，人们再次看到阴阳师和少女形影不离地出入各个场合，他们说看呐，那个少女式神和她的主人感情真好啊。这种时候，身体已经恢复了实体的少女就会望着阴阳师微笑。

　　有一天晚上，当阴阳师和少女坐在高楼上赏月时，少女突然问阴阳师[你看过那张纸条知道我家在哪吗？]

　　握着一支竹笛的阴阳师在吹完一首讲述爱情的曲子后轻轻告诉她[我知道，但我希望你永远也不知道。]

　　少女望着他清隽的脸庞说[我会回来找你的。]

　　阴阳师只是笑着摇头，然后温柔地对她说[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少女愣了愣，附和道[是啊。]

　　她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看上去很失望。

　　三个月后，少女坐在阴阳师身边打开了纸条。她看着纸条上的字条许久都说不出话。

　　阴阳师怀中抱着他最喜欢的那只三花猫，安静地坐在她身旁，垂头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猫咪。

　　他听见少女柔软的嗓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叶王，我会想你的。]

　　阴阳师抬起头的时候，少女已经消失了。猫咪猛地尖声迷叫一声从他怀里逃开，躲在一旁舔舐被抓疼的皮毛。而素来淡泊平静的阴阳师在成人后第一次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悲伤，他望着那纸条上的内柔长久地沉默了。然后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空无一人的庭院。

　　当院子里枫树的红叶旋转着落到水面时，被人丢弃在走廊上的纸条被风翻动着露出了里面的内容，上面写着：

　　林安齐，女，生于公元1994年6月的唐国，卒于公元2014年3月21日，享年20岁。

　　后来人们就说，当一个灵魂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时，她会永远活下去。一旦她想起了自己的死亡，她便会消失。

　　其实很多事，不说出来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就像名为麻仓叶王的阴阳师从来没有告诉过少女他向她隐瞒了很多事。

　　她不知道，他能看透所有人心，唯独看不透她的。

　　她不知道，他只有在她身边时才能听不见那些恼人的心音，获得片刻弥足珍贵的安宁。

　　她不知道，在这个岛国的文化中[今晚的月色真好啊。]的另一层意思是[我爱你。]

　　她不知道，自从他母亲死后他再没有为谁心痛过，却在她这里破了例。

　　她也不知道，他其实并不清楚纸条上写了什么，他只从泰山府君那里得知她来自千年后。如果他知道上面写着她的死亡，他就算违背自己亲口立下的誓言，从此诅咒缠身也不愿她再次看见那张纸条。

　　她更不会知道，叶王后来再次发动了一次泰山府君祭，求得了长生。

　　五百年一次的轮回，永带记忆的转世，只为在千年后她还活着的那二十个年头里再次遇见她。

　　史载，平安京时期驰骋于世的大阴阳师麻仓叶王后被鬼神吞噬人心，为得永生发动了两次泰山府君祭，随获得成功。却被麻仓家发现，众叛亲离下被围攻致死。那一夜仅麻仓家的阴阳师就死伤几十余人，燃烧了一夜的大火将麻仓家焚毁大半，后失去家主麻仓叶王元气大伤的麻仓家迁往出云地带。并发誓自此以后将追杀麻仓叶王直到最后一个麻仓家弟子死亡。

　　而进入转世的麻仓叶王在这一世死前想起的却是少女的微笑。

　　——[此身何处是家乡。]

　　——[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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