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

　　我是一个夜行者，生活在这个钢筋水泥堆砌的城市里。除却这个身份，我还是一个午夜广播节目的DJ。每天，当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的时候，就是我一天生活开始的时候。也因此，我总能看到他们脸上麻木的表情，眼神空洞，嘴角平淡，表情紧绷。这时候的我，也总是笑不出来，学着他们，目光呆滞，眼神空洞。

　　夜里的电台安静的让人舒心，我习惯了也爱这样的静谧。和保安大叔打过招呼后，哐嘡一声，我将大门反锁。我被自己锁在了这个巨大建筑物里，直到直播结束。

　　深吸一口气，我感到一阵凉风吹进我的领口。保安大叔又忘记关我直播间的窗户。我走到窗前，一片枯叶落在窗台上，又一个冬天到了。在这个从未下雪的干燥城市，冬天只有窸窸窣窣的枯叶和偶尔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把窗户关上，把那片枯叶插在直播台上的相框上。打开设备，调好频道。关掉所有的灯，打开工作台上的小台灯。我喜欢只留一盏昏黄的灯照明，再冲一杯泡腾维C，工作就会很惬意。

　　通常这种时候是没什么人听我的节目的，半夜十二点开始的节目，除非失眠，不然有谁会真的守候这种直播节目。因为听众少，所以节目的播音是我，策划是我，撰稿是我，接线是我，控制设备是我，调音也是我。当这所有的角色集于我一身时，我就可以随心所欲了，节目内容根据我的心情而定，只要节目不停，领导也不会管我。

　　“各位听众朋友大家晚上好，欢迎收听《城市夜话》，我是与烨。现在是二零一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零点，新的一天快乐。每次为你们报时的时候，我都感觉很荣幸，我是每一天第一个祝你们快乐的人。今天对于你们来说是平常的一天，但对于我来说，是《城市夜话》开播四年的日子。四年前，我说，我许你们一个四年之约许给你们四年每一天夜晚的陪伴。如今，四年到了，不知道你们是否还守候在收音机旁。
　　我的节目是一个听众寥寥无几的节目，你还记得吗？第一次听到我的声音，是因为失眠，失落还是失恋？我还记得第一次节目时，那个告诉我她失恋的女孩儿，她说她的男朋友和她在两个不同的时空，男生告诉她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很难过，不知道怎样融入男生的世界。我告诉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每个世界都有春暖花开，学会放手，学会离开。不知道那位女孩儿是否还在关注我的节目，是否已经在你的世界找到了那个爱你的人。
　　每年总有几个日子，听众会一下子多起来，比如情人节，比如光棍节，比如清明节。记得开播后一个月，一位失业者站在金融大厦顶，拨通了热线。他问我，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这种感觉你体会过吗？我说，我体会过。四年前，我从病床上醒来，手边摆着父母的死亡证明，以及女友的分手信。他安静下来，听着我说话。我告诉他，其实没什么，那以后我整夜整夜失眠，可是我还是这么活过来了，还来了电台办了个节目。你现在得到的所有，都是命运馈赠给你的，你要惜福，会变好的。第二天，他说他找到了工作，年薪。
　　留在我心里最深的那个电话，是两年前，一位老阿姨。她说她在医院里，觉得自己很寂寞，孩子的电话都打不通，想找个人说说话。那天我和阿姨聊了很久，最后，阿姨说，谢谢你，好孩子，晚安，祝福你。第二天，我买了阿姨想吃的黄桃去医院看望她，走到病房门口，只听见了她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把黄桃放在门口，转身离开了医院，眼泪迷了眼睛。
　　四年来，我接过的热线可能只有别的节目的十分之一，可是每一通我都记得很清楚，我陪着他们在寂寞悲伤的夜，他们也陪伴我度过了这美好的四年。谢谢你们。签四年合约的时候，我没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后来我觉得这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夜晚我没有经历过，夜晚不应该只有安稳的睡眠，对我而言，也许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值得我去发现。明天你们就不会再听到我的声音了，我要去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夜，感受每一种感受。我会去活最真实的我。下面，让我们听一段音乐。之后是热线时间。”

　　“让我们接通今天的第一通来电。喂，您好。”

　　“……与烨，你好。还记得我吗？我是陌妍。”女孩儿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怕开口了就会惊扰到什么似的。

　　“是四年前的姑娘吗？你还好吗？”

　　“是我。四年了，我每天都在听你的节目，每天都在关注你的声音。我想告诉你，我还是没能忘记我的男朋友，可是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应该去他的世界里，陪伴他。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听到你过得好，我很开心。你既然决定了，就去做吧。比起不让自己受伤，不给自己后悔的理由要重要的多。”

　　“好的，谢谢你，再见。”

　　“我没想到这个从第一期就开始听节目的女孩还在这里。有句话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我想，这份陪伴也是她对爱人的一个寄托吧。祝福她，还有和她一样为爱执着的你们。”

　　音乐已经放了两首，还是没有再一通电话打进来。我叹了口气，最后一期节目怕是也要提前结束了。

　　“亲爱的你们，亲爱的还在听我说话的你们。节目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不知道多年以后你们还会不会记得我，无论你正经历着什么，祝福你，平安喜乐。再见，后会无期。”

　　我关掉话筒，再一次环视这个陪伴了我四年每一个夜晚的播音间。我听见自己又叹了口气，几不可闻。锁好大门，我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这座庞大的现代化建筑，转身离开。

　　走到郴江大桥上，霓虹灯还是那么色彩斑斓，中间每一个小窗格却没有一个亮着灯。我想起自己夜行的每一夜，只有春节的时候最热闹，走到哪里，抬头，都是漫天烟花。我将手机扔进垃圾桶里，事实上，我的手机里只有部门主管和小区物业的电话。是时候为自己而活，隔绝这个世界了，我想。

　　在我辗转到第四个城市时，我才发觉到有人跟着我。每一个静谧的夜，当我走在路上时，身后总有轻轻的脚步声，很轻，很轻。这让我想起了陌妍，那个说话也很轻的女孩儿。当我在照相时，总能听见一个快门声比我的先响起，但一转身，又没有任何人影。这天，我过马路时刚好有一辆车挡住了我，我赶紧躲到了一栋建筑物后面。我看到了一个瘦弱的女孩子和她惊恐的脸，我赶紧跑过去，却还是晚了一步。我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呼喊着她的名字，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微微颤抖。我听见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第一次，我在夜里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男孩和女孩互相依偎着走出大使馆，“与烨，你说咱们去了美国以后是不是就能看到我偶像了？”女孩兴奋的说。男孩子宠爱的揉了揉她的头，“傻瓜，你以为科比是出租车啊，随处可见。不过，咱们可以去看他的比赛。”画面一转，男孩子向父母炫耀他新拿上的驾照，他来开车。车撞上了一辆货车，父亲扑过来抱住了他。病床上，他醒来，头痛欲裂，保险公司的人拿着合同让他签字，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场景，他从合同的受益人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陈与烨。打开手机，看到一个名叫陌陌的人发来的短信：

　　与烨，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一个月了，我没有你的任何消息。我们该去美国了，你知道吗？你已经去了吗？还是没有？我会在美国等你，在这之前，我们分手吧。

　　陌妍

　　男孩子只知道，他叫陈与烨，父母出车祸死了，他本来是和女朋友一起去美国的，现在，他们分手了，女朋友叫陌妍。再后来，他就只记得，父母出车祸去世了，女朋友和他分手了，他孤身一人。这一年，是2010年。

　　记忆省去了我最想记得的部分，省去了我最不该忘却的部分。而现在，我知道了，这个男孩子是我。从那以后，我就按照美国的时间过每一天。白天，睡觉，夜晚，生活。就这样，四年。陌妍得知我的事，回来找过我一次，我告诉她，我们在两个不同的时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我全忘了。也忘记了，她的声音，和这四年来每一天的陪伴。

　　我在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中醒来，手上还打着点滴。我下意识的起床去看陌妍，她被车撞到了，记忆中的最后一点。刚下床，我就看到了手边的一张纸。死亡通知，死者，陌妍。还有她的一封信。

　　我最亲爱的，与烨：

　　四年来，我欠了你一句对不起。是我没有了解清楚情况，以为你是想摆脱我而误会了你。你最难的那段日子，我不在你身边，还和你说了分手，我是个罪人。我回来了，你却不记得我了。这下被你说中了，我们真的是两个时空的人了，我倒过了时差，你却没有。我听见你对我说，学会放手，才知道你是真的不记得我。四年来，每一天，我都在你的声音中入眠，好像还是大学的时候，你每晚给我打电话说晚安。我不知道四年，我的罪有没有赎完，但是我不想让你自己在孤单了，以后的日子，我想陪在你身边，慢慢爱你。之所以写信给你，是怕你不听我说话，这几天一直跟着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呢~明天，我就把信给你，要原谅我啊~现在是二零一五年五月二十日零点，我爱你，晚安。

　　　　你的陌陌

　　二零一六年，我看完科比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比赛，走出体育馆。走到一个公园，我坐在长椅上，打开随身携带的本子，将刚才拍科比打球的拍立得照片贴在一张空白页，打开笔：

　　陌陌，你看，我终于来看科比了。可惜这次比赛过后，他就要退役了。退役了也好，他最辉煌的时候我们永远都记得。洛杉矶今天阳光很暖，气候温和。告诉你一件事儿，我现在倒时差特别快，根本都不用适应，你不用再担心我会休息不好了。嗯，现在我要去吃饭了。还有啊，我想你，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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