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念续之缱绻红尘

　　行之面前，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怕多说多错。
　　跟着他走过月洞门，视线豁然开朗，鹅卵石小道蜿蜒，十多株绿萼正散布在院中各处，虬干劲枝，花瓣如玉，清雅芬芳四溢。
　　红泥炉上温着黄酒，浓郁香醇中夹杂淡淡酸涩，正是青梅煮酒的味道。林阁英他们正坐在廊下赏梅，许未然则与齐文仲对面站着，不知说些什么，谢运离得近些，手中执着琥珀杯，侧头往那边看，淡笑清华。
　　行之过来，一众人都转了视线，谢运放下手里的杯子，亲亲热热挽了他的手上前，一边说着，“齐先生正说着，止卿就来了。”
　　旁边的随声附和，都绕着齐文仲和性质围成一圈，嚷嚷着要听他二人斗诗，气氛甚是浓烈，一来二去众人的热情反把我挤到角落处，差点跌下台阶。
　　我仰头看看被围里头那位，面色恬和，风光无限。
　　再低头瞅瞅自己，粗布衣裳，一身凄凉。
　　我俩隔着一重人墙的距离，像隔着一道海洋。
　　这念头一出，先把自己酸到不行，唉，伤春悲秋，向来不是我的风格。
　　想想也是，此等良辰美景，自是文人骚客舞文弄墨的天下，我一个小厮，懂什么欣赏。
　　吐口气打量四周，本想找个平坦的地儿坐坐，却发现这处角落居然是个宝地，那倚在红木躺椅上一脸自得的，不是刘零又是哪个？
　　十多年前，九龙夺嫡中，这人弃了手中兵权，更弃了在常人看来无比尊贵的皇家姓氏，从此五湖四海逍遥度日。旁人都道他轻名利，轻富贵，超然于世，过的是人人欣羡的神仙日子。
　　可若真是舍得放下，他怎会十数年不曾踏足京师？
　　一直好奇，该是怎样的女子，能让当年有铁将军之称的永安王痴心至此，人说冲冠一怒为红颜，他当年的疯狂举动也差不多了，若不是秦牧及时阻拦，父皇当年怕是要血溅五步。
　　只是这重隔膜，在十多年后的今天，也该淡去了吧。
　　想到今日前来的目的，我忍不住头痛，搞定了这边还要去搞定父皇那边，我这不是闲着给自己找事儿吗！
　　走到廊下，我犹豫着怎么开口，他这个人，向来不惯人多处，此时寻了个角落落座，也无什么人来叨扰，一个人品酒赏梅，自在得很。这边虽有黄酒浓郁香味浮于空中，那一丝冷香仍是袅袅不绝，如清音绕梁，月华萦绕，醉人人自醉。
　　立了半晌，老刘先生捻一捻胡须，闭眼道，“小娃娃一路盯着老头子的葫芦，可是有所图？”
　　我笑一笑，上前施礼道，“来之前，小子曾听说过前辈。据说说前辈不仅满腹经纶，才学满天下，且酿得一手好酒，品酒的本事也是一绝，“满酌香含北砌花，盈尊色泛南轩竹”讲的就是前辈腰间葫芦中的绿沁，小子鄙陋，知道今日一别，恐再无相间的机缘，于是斗胆想跟前辈提一个请求。“
　　刘先生笑了笑，“小娃娃懂得不少，拍马的本事也不错，只是老头子这绿沁，可不是谁人都能见的。你还是不要白费工夫，回你家公子身边去吧，
　　我自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此等天下至宝，小子自然不会认为，单凭三言两语前辈便会割爱。只是小子近来得了一样东西，虽不及绿沁名声大，也可说是独一无二，不知先生可有兴趣？”
　　拔了瓶塞，羊脂白玉瓶中香气扑鼻，瓶中那物色彩金黄,晶莹润澈，望去如琼浆玉液般，老先生此刻睁了眼，瞧了半晌，忽而道，“这，是蜂蜜？”
　　我将东西递给他，“是蜂蜜，也是酒。取名相留醉，它的难得，不只是酿造之法，更兼故事来历。前人有首词作《钗头凤》提起过它，说的便是此事。”
　　我抬了抬眼，见刘先生已坐直身子，象是听进了，便继续道，“
　　词曰：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此中有蜜之甜，亦有酒之苦，可二者兼具，回味之后变成了舌尖那抹甘醇。就如两人人之间的感情，虽有波折坎坷，虽结局不甚完美，可毕竟是经历过，那么，也不负此生了。毕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想离’，这世间又有几人……“
　　说到最后，眼前忽然闪过那漫天细雪中一抹温暖笑意，不由一顿。
　　原是要劝诫眼前这人的，最后居然……
　　刘先生捏了那小瓶子，沉默了半晌，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小娃娃，这许多年，同样的话老头子已经听过太多，今日由你口中道来，却是全然不同的感触，你这娃娃，年岁不大，人情世故却通透，倒是教老头子汗颜了。”
　　我笑了笑，“那么，前辈如今是想通了？”
　　刘先生吹胡子瞪眼，“怎么，小娃娃以为这样就能要走老头子的佳酿？”
　　我摇摇头，“小子说的不是这个，前辈的东西，自然只会个有缘人，小子不会强求，更不会以交易的形式要了去，那是对爱酒之人的侮辱。”
　　刘先生面色不变，“这么说，小娃娃来这一遭是有别的要求了。老头子猜猜，这要求恐怕要比要去这绿沁更难。”
　　“难不难要依个人而定，这要求若是放在小子身上，便如用餐喝水一般简单，要是跟前辈提及，这个，还要前辈自己来裁定。”
　　刘先生朗声一笑，“你这小娃娃恁是啰嗦，要说什么痛痛快快道来，老头子倒要听听是什么要求。”
　　我看他一眼，深吸口气，一股脑儿道，“小子是想问，若是前辈已然相通，愿意回来十数年不愿踏足的京都，那么是否应该放下心结，见一见旧日的兄弟和亲人，一诉衷情。”
　　空气似乎是瞬间凝固，连呼吸间都隐隐有种压抑感。
　　我偷眼瞧他，疏朗眉目渐凝成冰霜，压迫之气顿生，顿了顿，他忽而冷笑道，“我道是什么人，原来是他，他居然派你这个小娃娃作说客，笑话，老头子随心所欲惯了，爱到哪里便到哪里，凭什么听他命令？”
　　我咬咬唇，咚的一声跪下，膝盖一痛，差点叫出来。
　　妈的，这会牺牲大了，差点忘了这儿还冬天呢，该死的青石板还附着冰，又冰又硬，冷死了。
　　做戏做全套，我低头嘶声道，“萃心姑姑的坟茔父亲每年都会去拜祭，他虽然口里不说，可心里是看重您的，况且当年的事情，孰是孰非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日前十七叔回京，父亲跟他说话，总是时时提起您，直说前尘种种皆是错，只是想再回去却是再不能了。父亲这几年身体也渐渐不好，卢太医说父亲心思太重，许多事情又闷在心里不说，前日在御书房，看着您少时临摹的《韵熙赋》，呆了一上午，差点落下泪来。晚辈为人儿子，旁的事不懂，只想要尽一份孝心，斗胆请三叔会去见见父亲。”
　　耳边清净了许久，腿脚渐渐有些麻木，忽听他喃喃道，“你叫我三叔，你是……”
　　我猛掐自己一把，眼中浮起雾气，方抬头道，“三叔，我是子衿。若是三叔不愿跟子衿回去，子衿也只好在此长跪了。”
　　说完这番话，我在心里先抖了三抖，现在只希望那么多年看过的狗血剧情能起到作用，不然要真在此长跪，我这腿非废了不可。
　　只一会儿，双臂被人施力，我不得膝盖便离了地面，抬头只见刘先生已经松了手，正正襟危坐，面孔像是不自然的别在一边，“老头子现在一介草民，可受不起你这大礼。”
　　我正要说话，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说的话老头子会考虑。没想到，那人一副冷血冷心的模样，生出的儿子却如此重情。小娃娃的话，老头子会记得，老头子这里也有句话要你带给那人，那人只说我们这些兄弟不爱亲近他，他可想过是什么冷了我们这些兄弟的心？”
　　我一时无语，他站起身来，声音略有些疲惫，“这赏梅盛会，老头子实在没这个情致再呆下去了，你跟他们说说，老头子先走了。”顿了顿，解了腰间的丝缕抛了过来，“你的东西老头子收下了，也不好叫外人说以大欺小，占你这小娃娃的便宜去。”
　　我接了东西，看他背影，瘦棱棱的骨架撑起长衫，显出些倔强的意味来。
　　他既然肯回来，那我给这个台阶，他多半会顺着往下走，毕竟十七皇叔……
　　父皇那里，一道削藩的旨意下去，看似平静，却是无声处惊雷丛生，又加上钦天监那里的种种流言，如今这当日的大将军王肯回头，凭着当年和先现今的威望，父皇应该放不少心吧。
　　将手里的东西放入怀中，我正待去看行之那边盛况，却见游廊边倚着个人，手里捧着包袱似笑非笑，“张无忌，我怎么今日才知道你有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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