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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毒
阴沉沉的天,车鸾外的风像是夹着刀子一般呼呼而来。杨灵坐在车鸾内,眯着眼稍作休憩。时隔二十年,却恍若隔了漫长的一世,杨灵不得不感慨,人生际遇,诡秘莫测。想当初,她已然下定决心,为了陆离的安危,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出现打扰,可命运却依然没能饶过她。
她的内心有些惶恐,却又夹杂着丝丝期待,想象着陆离会出落成什么模样,是不是跟当年的自己一样,不知天高地厚,过得有恃无恐。
天色渐沉,道观内的几盏灯笼打出了朦胧的光,杨灵的身影被笼罩在一层晕黄的光影中。她虽处中年之龄,飒爽英姿却丝毫未减。她站在那里,仿佛百紫千红,万众风流于她而言,不过是踩在脚下的一杯黄土一般。
她听见身后的动静,徐徐转身。
道观的大门外,陆离亭亭而立。树冠浓密,光线明暗不定,勾勒得她的身影有些单薄。可这单薄的身影,却又是那样相似。
陆离也看到了不远处的火城宇,以及他身边的女子。她的脚步突然有些迟疑,只觉得心里藏着数不清的鼓,正齐齐密密地在里头敲打着。她不敢相信,眼前的素衣女子几近和自己一模一样。
杨灵的眼神慢慢在陆离身上凝聚起来,眼前的人,正是她日思夜想,无时无刻不挂念着的女儿。可是母女间本该有的融洽亲近,此刻在她们之间却荡然无存,思于此,杨灵的心不觉骤然一痛。
杜若推了推陆离,陆离不解地看着他,杜若缓缓道:“这是你娘亲。”
陆离眼眶红红,杜若对着她笑,牵起她的手,“傻愣着做什么?”
西斜的太阳照耀着每个人的脸庞,杨灵默默地看着向她踱步而来的陆离,眼中有自责,还有深藏的哀伤。
陆离拽拽杜若的袖子,“我只有姨母,姨母就是我娘亲。”说完,转身要走。杨灵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
杜若的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你该听听她的解释,再考虑要不要认眼前这个娘亲。”
陆离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姨母说她是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夜晚捡到了自己,并不知陆离的生父生母究竟是何人。且不说现在杨灵突然站在陆离跟前,说是陆离的娘亲有多么得唐突。即便眼前这个和自己有着几分相像的女子,真的是自己的生母,你们她没死,为何现在才出现?
杨灵走到陆离面前,盯着她的眼睛,神色忧郁,“如果只要我一个人的性命,当初我死也不会离开你。可若我不走,首要害死的便是你。”
陆离冷冷讥嘲:“你怎么知道我不愿跟自己的亲生母亲同生共死?你又怎么知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被自己亲生父母抛弃之时,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陆离的眼中已经有了湿漉漉的雾气,却倔强地咬着唇,不再看她。
杨灵默不作声,疲惫地立在那里,心头弥漫起了悲凉,好一会才说:“你不认我,我不勉强,我只愿你可以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月色初升,却是十分明亮,杨灵说完最后一句话,再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地的落叶簌簌作响。
陆离困惑地看了眼杜若,杜若笑着将他们引向道观,“有什么事不防坐下来,喝杯茶再谈。”
火城宇跟在杨灵的身后,一把拉住了她,“你这次来,真的是送死来的?”
杨灵回头看了火城宇一眼,没有说话,而这一眼,已让火城宇心下了然。二十年前,他以为她真的死了,二十年后,好不容易盼到她活着出现,没想到盼来的,又是最后一面。
普天之下,杨灵并非第一个中巴布虫之毒的人,更不是第一个中了巴布虫之毒后还能痊愈的人。除了让陆离怀孕这个办法之外,老道长还知道一个法子,那便是换血。
这换血并非谁都可以为之,如若真是这样,也不会逼得杨灵非出现不可。杨灵是鲜少几个中了巴布虫之毒还活在世上的人之一,而要救另一个身中巴布虫之毒的人,唯有用已经痊愈的人的鲜血,浸泡两个时辰,才能将患者体内的毒尽数引出。
杨灵说着这些时候的表情十分平静,真不知道她究竟经历过什么,竟然把生死看得如此透彻。陆离听得脸色发白,“别疯言疯语了,万一这个法子不行,那死的就不止我一个了。”
杨灵笑了笑,“既然你愿意同你的母亲同生共死,你又怎么知我不愿跟我的女儿一起被?
“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杨灵!”
气急败坏的,除了陆离,还有火城宇。虽然他已经知道杨灵回来就是送死,但听着她说着自己将如何死去,他还是没能忍受住。
时光漫漫,冰冷无情。这二十年来,思念与日俱增。对于火城宇来说,失去杨灵的痛苦漫长得没有尽头。无数个日日夜夜,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只剩下那一遍又一遍,她留下来的回忆。可回忆越是来得真真切切,相应的折磨也愈加蚀骨起来。这样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的内心,他没有一天真正摆脱过。
所以,再见到她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上天真的收到了他的祈愿,垂怜了他的痴情,以为他又再一次拥有了选择的机会,可现在看来,不过又是一场无止境的折磨所奏响的前奏。
杨灵看着火城宇,眼内思绪重重。她又何尝不知火城宇对她的心意,可天意总是弄人。她更是知道火城宇自她之后,只娶过一位夫人,还不是正妻之位。自那之后,各帮派出于各种目的也纷纷进献过美貌贤德的女子,却全被火城宇拒绝了。众人猜测的原因各种各样,最可靠的解释是火城宇对现在的这个妻子很是宠爱,不愿再娶。可杨灵知道,也许所有人都理解错了原因,火城宇只是为了一个世间最简单的原因,才再未娶妻。
夜渐渐变得深沉起来,漫天星辰闪闪烁烁,美丽非凡,而星空下的人却心思各异。
厅内,火城宇捧着茶盅,视线投向了窗外那凄凉的月色之中,“巴布虫之毒,我知无药可医。普天之下也唯有巴布虫本身,换血这个法子一直以来也只是一个传闻,却从未有人尝试过,你又怎知这法子一定可行?”
火城宇默默凝视杨灵,一时房内只剩了令人窒息的宁静。杨灵摇摇头,道:“法子可行不可行虽无人可知,但若不为,离儿必死无疑。于世,我本就是个已死之人,不在乎再死一次,难道不是么?”
火城宇苦笑:“你总是假装看不见,旁人对你的需要。”
陆离在旁看着杨灵,眼中的感情复杂,却又似不耐烦地说:“二十年来,你都从未管过我,我依旧活得好好的,这次一样不需要你管!”
杨灵闻言,眉间瞬间装满了一重又一重的忧虑,她眼神无奈而苍凉地投向杜若:“你会看在离儿命不久矣的份上,支持我的决定么?”
杜若低头看着陆离,轻抚了下陆离的头发,沉默地点点头。陆离猛然地甩开了杜若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旁的火城宇闻言,忽然轻笑着摇起头来,眉宇间霎时疏朗开阔,意气飞扬。
“从前你我一道拜师学艺时,学的最好的本事,就是让自个儿活在今朝。那时,觉得只要眼前快活了,就是明天死了也无碍。可后来,我回了烈阳宫,周围的所有人都教我,说话做事须三思而后行,一举一动必须要从长远来考虑。渐渐的,我也就忘了当初学的那个本事。”
火城宇顿了顿,呷了口茶,继续说道:“你说得对,她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如果你见死不救,你的余生也只能活在不断的自责与愧疚中。这些年来,我常常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多陪陪你,多听听你的心里话。我总以为将来有所成就时,我便能给予你更多,我也会有更多的时间来弥补。我总劝自己,不能贪图眼前的一时之欢,却不知天下的事,我们所能享有的,也只有当下。”
杨灵静静地听着,眼里渐渐盈满了水泽。
陆离的恐惧忽然从心里一点点地涌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在意杨灵的生死。只听到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诫她,不能让杨灵死。可看到杜若的反应,听到火城宇的说辞之后,她竟然莫名地害怕起来,她慌忙站起身来,试图阻止这一切,可脚下却是一软。
陆离心中蹊跷,方才明明还好好的,怎么竟一时无力起来。她看向杜若,一脸茫然。但迎上杜若满是歉疚的眼神,她一下子明了了。
“不可以,不可以……”她强撑着瘫软无力的身子,死死拽住杜若的衣角,珠泪盈盈,满脸恳求。
杜若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他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决,他一把抱起陆离,向着内院走去。
陆离的眼睛,从怀疑到震惊,从震惊到愤怒,又渐渐地从愤怒变成了悲伤。她死死盯着杜若,那种悲伤到绝望的眼神,就好像她的心也再一点一点空洞一般。杜若心头一紧,脚步却未放缓。
陆离哭着边摇头便哀叫:“我不要她救我!不可以!你不能这么做……不能……”说到最后,陆离泣不成声。
而厅内的杨灵,神情肃穆地凝视着火城宇,眼神坚毅。火城宇的眼中,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烁,他虽仍然控制不住悲伤,但却不再阻拦。
杨灵轻笑,“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是我一直对不起你,让你不得不经历一些原本无需经历的坎坷。今生无以为报,只愿来世我们都能生在一个平凡的家中,可以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事。我对你和陆离都很抱歉,因为我,让你们承受了太多的苦楚,又因为我,你多了很多不该有的重担。”
杨灵再忍不住,眼泪滚落而下,“来世,我愿意做牛做马,来偿还今生欠你的一切。”
火城宇用力握住杨灵的手,开怀而笑,“来世,我不要你做牛,更不要你做马,只要让我先遇见你,那便够了。”
杨灵眼中含泪地笑看着火城宇,粲然一笑,回握住他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切准备就绪,杨灵笑着跟上了杜若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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