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

　　面对如来，“悟空”浑浑噩噩，全无反应。
　　“观音，带悟空前往取经人之处。”
　　“弟子遵命。”
　　她彷如行尸走肉般走出雷音寺，观音祭起莲台，她却全无反应。
　　可观音却似乎早知如此，不等大殿上其他人看出异样，已施法带着桃子一起离开。
　　大殿上，金箍棒寂寞地躺在地上，旁边，是一具猴子的尸体。
　　两人一前一后，腾云驾雾而去。
　　此刻，桃子的脑海一片混乱。
　　这……这……才是他一定要去取经的原因？
　　他并没有说谎！他真的是想着回来我身边！只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知道我在跟着他，知道我在阻碍他，他却还保护着我。
　　可是……我干了什么？我究竟干了什么？
　　桃子，崩溃了。
　　云海之上，仙气萦绕，祥和宁静。
　　却可惜，一声又一声悲喊响彻云霄，与这环境绝不相衬。
　　可任她哭的再凄厉，也只如投入湖中的一粒沙子，连一点涟漪也泛不起来。
　　云海，依然是那云海。
　　是不是，苍天也觉得，桃子，活该？

　　那天，桃子跟着神秘人走了，随即陷入一片混沌。
　　直到刚刚，她的意识刚刚回复。她发现自己手执着一根铁棒，似陌生，又熟悉。眼前有一具奇怪的猴子尸体，竟然长着六只耳朵。
　　但桃子直觉觉得，这是他，尽管她内心在抗拒这个想法。
　　但女人的直觉往往很准。尤其在面对一些不好的事情的时候。
　　很快，她就开始感觉到自己身体有异样。同时，一个个断断续续的画面开始出现在她脑海里。明明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却仿似身临其境，就好像梦里梦见自己成了另一个人，但感受却是那么真实。
　　更令她心神失守的是，这场梦里的主角，是她一直魂牵梦萦的他。
　　他的一生，就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掠过。
　　她看到一个场景，飘渺云海间，隐现一个方寸大的山峰。山峰上，寸草不生，甚是孤寂。
　　月色之下，他跪在一个青袍白须的老人前，老人背对着他。
　　“师父，多谢你栽培，弟子现在要回去花果山了。”
　　“嗯。去吧。”
　　“师父，这些年，您虽然尽心尽力教导咱们，但弟子总感到，您有郁结在心。弟子希望能为师父分忧。”
　　“唉……你虽是猴身，但有这个心，已胜过世上多少虚情假意。虽知道，即使亲如兄弟，或许也敌不过那私欲澎湃。罢了，你我师徒缘分至此，你去吧。”
　　“师父！如不能报答师父恩情，弟子长拜不起！”说着，一遍一遍地磕头。
　　“痴儿，免了吧。你虽是有心，只是，如若你如此执迷，你必然要受到许多苦楚，以你天性，只怕事不成，反害了你性命。”
　　他只继续磕头。
　　老人叹了口气，转身扶了他起来：“你乃女娲昔年补天之石所孕，身上有莫大机缘，天庭早已对你有所注意。然不久之后你将有一劫……”
　　他抢着道：“师父已传弟子躲三灾之法，想来不论什么劫数，弟子定能躲得过去。”
　　“哼，所谓劫数，其实全乃性情所致。你天性直率洒脱，这一劫你是终究躲不过了。不过也罢，能依天性行事，已是出尘的境界。就此来说，那天上诸神又与凡俗何异？况且，你若要助我行事，就必先躲不过此劫。”
　　“师父，弟子愚笨，你说得明白些？”
　　“此劫你到时自会知晓。为师以下所言你需谨记：劫后五百年，你需迎合佛家所为，保护东土僧人西往求取其大乘佛经。为师要你做的，是取得大乘佛经后取来与我一观。”
　　“师父，那佛家是什么，那大乘佛经又是什么？那东土人又为何要西去取经？”
　　“佛家与我有莫大渊源，为师名菩提，就是佛家之语。那大乘佛经是佛家最精深的法门。那东土僧人，本来就是西天的人，取经却是为了把这法门布散于中土，好教人人信奉。”
　　他笑道：“那佛家好生麻烦，要派个人先走那么远，再走回来拿自己的东西，又拿回去宣扬。让他跑一遭拿过去东土不就完事了，非要这么来回三遭？”
　　“容易得来之物事，世人岂会珍惜。这其中门道，你这性子却是懂不了。”
　　“那师父要这大乘佛经，是不想让它传到中土？”
　　“非也，能传便任他传。”
　　他又笑道：“师父也如这西天之人一般多事。”
　　“哼！猴头。”老人不觉失笑：“那大乘佛经载有佛家最精深的道理。禅，妙渗造化，确能启世人之智。若是传此法于东土，于世人有惠，便任他传去。如若他传的不是禅理，传的是那因果之说，只若能令众生多立善心，那倒也罢了。”
　　顿了一会，老人续道：“惟只恐其巧言令辞，以此迷惑人心，让众生迷信那业报之说，以为烧香拜佛就可消灾解厄，他却藉此欺骗众生愿力……哼，若如是，传之何益。岂不见中土之地，自古信奉的是天道。道者，万物万法之源。缘此，中土之地气运昌隆，自古圣人辈出，早悟得中庸之道，致其民行事勤勉，民心淳朴。得大道者羽化登仙，感悟天道，仙凡亦互不干涉，自行其道。此地自能秀于众生之林。惟若任他传来这魑魅魍魉之说，蛊惑人心，众生何辜？我辈中人，能为众生出一分力，便出一分力罢。”
　　他听完后少有地安静，虽不尽懂，却不禁为之折服。那种他那时不知如何表达的感觉，叫慈悲。
　　“弟子愿意为师父做好这事。”说着，对着老人又再一拜。
　　“自今日起，你不得自认是我门下弟子。若你福泽深厚，终于得成此事，以后你尽可逍遥自在。你去吧。”
　　他没有说话，起身只一作揖，转身飞走。
　　这是他的回忆，现在变成了她的，他当时的思想，现在她感同身受。
　　他一向飞扬跋扈，玉帝，如来，乃至三清祖师，他都不放在眼内。
　　唯独这个老人，他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世事变幻。
　　当人真正希望一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那事情就必定会发生。
　　只是实现的方式，到底是不是自己希望的？
　　而且，人要得到一些，必然要失去另一些。
　　那代价是否自己能承受？
　　桃子很执着，想和他永远不分离。
　　结果呢？现在她是如愿了还是没有如愿？
　　是不是最后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什么是造化，没有人能弄清楚。但眼前，却是有一人，切切实实地推动着这一切的发生。从一开始。
　　观世音菩萨。

　　一天后，荒野之上。
　　三藏双手合十，平静地俯视着身前。他的身前跪着一只猴子，头深深地垂下，没有人能看到他面上表情。八戒沙僧龙马站在一旁。沙僧显然神色兴奋，八戒神色却有点阴晴不定，但很巧妙地隐藏住了，依然露出他那人蓄无害的笑容。
　　“你回来了，干得好……悟空！” 说着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她头上，抚摸了一下。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那天，这个人就是这样，把我放进了这个身躯里。
　　但她马上抛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咬牙，道：“弟子知罪，自今日起，弟子定当尽心尽力做好本分，完成大业……师父！！”
　　一旁，沙僧兴奋地道：“好了好了二师兄，我们又可以一起上路取经了！只是……为何好像有点不对……”沙僧挠了挠他的光头，忽然惊奇地道：“师父！大师兄今天叫师父做师父了！二师兄，我第一次听见哩！”
　　八戒站在他旁边，轻轻摇了摇头，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师弟……你不懂的。”
　　观音菩萨，就站在众人身后不远处，无悲无喜，见证着这一切。
　　弟子已完成你的法旨。他心中说道。

　　一天前，观音，与情绪失控的桃子。
　　观音自顾前行，并没有理会桃子在身后悲喊。
　　他知道，再受创的心灵，也总会有安静下来的时候。不管是压抑，还是治愈。在这之前，他说什么也是没用。
　　他没有等太久。很快，桃子已力竭声嘶。
　　“很伤心么？”这不是一个问题，他根本没有要让桃子回答的意思。
　　“我也曾经如你现在这般伤心。”他说得不紧不慢，无论桃子愿不愿意听，每一个字都清清晰晰地传入桃子脑海里，洗刷着她的心灵。
　　“我也曾将所有伤痛埋藏，正如你将要做的一样。”
　　“直到有一天我解脱了，我也明白了自己之前所有的经历，都是为了那一天而存在。”
　　“我找到了我的‘道’，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存在，为什么要经历那些所谓的苦楚。”
　　“从哪以后，再没有了昔日的大太子，有的只是以诸般法相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观世音，甚至没有人记得，其实我是男身。”
　　“诸般做法，只是为了我的‘道’，我证道唯一之法，就是遵从如来佛祖的法旨。”
　　“你也一样。”
　　你也一样！
　　真的一样吗？
　　不管怎么说，男女，总是有点不一样的。
　　此刻的桃子，表现得很正常。正常得在场任何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还是有不妥的。很不妥。
　　她表现得太正常了。
　　痛失挚爱，并遭逢常人不能理解的变化，却只一天时间就能接受一切，并表现得这么正常，这正常吗？
　　这是正常的。在女人身上，世上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能变得合理。
　　低下头的桃子，眼神里透露着的感觉，叫坚毅。
　　这是她知晓一切后马上就给自己的答案：完成挚爱未竟之事。
　　对那个人的恐惧，加上观音施加的惑心之法，都不能压垮她的精神。
　　毕竟，女人一旦执着起来，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坚韧。
　　再者，无情之人，岂会懂得情之飘忽无定。
　　桃子很清楚，他失败在什么地方。她更清楚，要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就要先做他不愿做的事情。
　　“弟子知罪，自今日起，弟子定当尽心尽力做好本分，完成大业……师父！！”

　　风卷如龙。
　　飘渺云海间，隐现一个方寸大的山峰。山峰上，寸草不生，甚是孤寂。
　　唯一显眼的，是一个青袍白须的老人，看着眼前云雾变幻，静静出神。
　　忽然云海翻涌，老人身后紫芒闪烁。
　　是他的尸体，和他最忠诚的战友。
　　如远若近的声音传来：“师兄，放弃吧。”不断在云海间回荡。
　　老人依然安静出神。
　　良久，老人轻叹了一口气，手掌轻挥，然后身子飘向远方，缓缓消失在云海之间。
　　山峰上，只留下一根沉默哑然的铁棒，寂静的依偎着一块石碑。
　　若干年后，老人飘然而来。在远处，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站在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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