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

　　回学校的途中，李志显得很紧张，他挨着张老师坐在后排，不停地动动身子，当张老师询问他是否不舒服时，却又摇摇头，沉寂下来。
　　李志的动作都被绪薇在后视镜里看得分明，她却不做声，只看着计程车里程表的读数，一下下的跳动，平整而有规律。
　　到学校已经将近凌晨一点，学校宿舍早已落锁，张老师带着李志回了他的宿舍，绪薇则对李志吩咐说：“明早起床来找我，我批你一天假，你跟着我去一个地方。”
　　有些事情，或许该让他亲眼看看，说不定能叩开这个孩子久闭的心门。
　　劳累了一天，绪薇回了宿舍连衣服都没换就直挺挺倒在床上，沉沉入了眠。
　　第二天还是被何莉摇醒的，一睁眼就看见一张花容失色的脸，正对着自己夸张的大喊大叫：“要命了，我还以为你昨晚一夜没回来！快八点了，你不去开晨会吗？！”
　　绪薇揉揉有点发肿的眼睛，从床上坐起身来，头发乱糟糟，衣服也起了褶皱，精神很不济的样子。
　　何莉很嫌弃她这副落魄的模样，斜着眼睛看她，“你昨晚不是去找你们班那个失踪的学生了吗？怎么，没找着？”
　　“找到了，他昨晚跟我回学校的，现在应该在张老师那里。”
　　“那不就得了，赶紧洗漱洗漱去班上开会去，你个班主任不着急，我一英语代课老师都替你着急。”
　　绪薇摇摇头，说：“不去了，我一会儿给年级组长打个电话，你和张老师帮我看着班上。”
　　何莉睁大眼睛，满脸都是八卦的表情，“哟，怎么？你今天想跟你那涂主编过二人世界？”
　　绪薇嫌她烦，伸手推她出门，但还是交待了一句。
　　“我带李志回趟T市，办点事。”

　　李志跟着绪薇坐上了开往T市的大巴，心里头有很多疑问，神情也惴惴不安，可当他看看绪老师脸色不好的样子，再多话也只好憋进了肚子里，转过头看窗外的景色。
　　周内的路况很通畅，平时拥挤的绕城高速上此时只有零星可数的几辆车，下了高速就是一条直通T市的国道，道路两旁是绿油油的稻田，一望无际。
　　T市虽然是邻近的城市，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但他从小在C市土生土长，从没去过别的地方，不知道绪老师带他去T市是要做什么。
　　李志忐忑不安的回过头，发现绪老师已经靠着椅背睡熟了，一副疲倦的样子，李志不由得内疚了起来，老师是因为自己才这么累的吧，毕竟他谁都没告诉，一个人一声不吭的回了奶奶家，还骗奶奶说学校提前放假。他原以为不会有人在乎他，因为他在班里从来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没有朋友，爸爸也不管他，他以为他可以一走了之，却没想到，还有绪老师在担忧他的安危。
　　这样想着，眼眶慢慢地有些红了，李志想起绪老师每次对自己的关心，都被自己用沉默回应，他不由得后悔了，他不该这样自暴自弃的，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人都以恶意待人，至少，至少还有那么一个人，愿意毫不保留的对自己好，这是他的老师。
　　绪薇并不知道在这一个小时的路程里，李志已经彻底的做了忏悔，甚至要等绪薇一睁开眼睛就对她道歉，她只知道当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刚好到站，李志仍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她拍拍这个学生的头，对他说：“别发呆了，到站下车吧。”
　　李志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克服自己说出那声对不起。
　　他有些泄气的再次垂下了头，绪薇只当他是担心挨骂，淡淡的笑了。
　　绪薇带着这个瘦弱的男生坐上了公交车，轻车熟路的来到了东城峪口。
　　李志从没来过T市，下车后看见四周空旷荒凉的景色，有些茫然，却见绪老师攥住自己的肩膀，神情认真的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做好心理准备，不要惊讶，不要问我任何问题，我稍后会告诉你答案。”
　　他看着绪老师的眼睛，慢慢的点了下头。
　　虽然答应了绪老师不会太惊讶，但当他被带着走进这个戒备森严的房子时，还是不由得开始发抖。穿着制服拿着枪的人看过绪薇递过去的证明时，就给他们放了行，层层叠叠的铁门陆续开启，高耸的围墙和锈迹斑斑的铁窗都让李志感到十分不适。
　　即使透过头顶的天窗能感受到五月初的阳光，但李志还是觉得冷，渗透到骨子里的那种冷，这个地方看起来虽然整洁宽敞，却总透着一股阴暗的气息。
　　让人觉得压抑不已，想要奋不顾身的逃离。
　　但李志还是硬着头皮跟着绪薇往前走，就算腿脚都发软，他也相信，绪老师带自己到这里来，一定是有理由的。
　　绪薇带着李志走进一个明亮的房间，和一旁的警察点头示意，不久后，玻璃窗的另一边，两个警察带着一个两鬓已然斑白的人走了过来。
　　绪薇盯着玻璃窗对面的那个人，拿起听筒，静静地喊了一声：“爸。”
　　一旁的李志震惊得不能自己，他怎么也不能把受同学们喜爱的绪老师和这个监狱里的人联系到一起。
　　开什么玩笑？绪老师的爸爸怎么可能坐牢？
　　李志觉得这一切都超出了自己的接受范围，瞪大了眼睛仍然不能平复下来。
　　而绪薇已不再管他，只顾着和父亲说话。
　　她的情绪很平稳，表情淡淡的，也看不出喜怒哀乐，把自己的工作生活挨着说了一遍，见父亲一直盯着自己的拐杖，便用最不经意的口吻说自己只是摔了一跤，很快就会好。
　　李志盯着玻璃窗那边的男人，只见他虽然两鬓斑白，精神却还很好，安静的听着绪老师说话，微微笑着，不像是在监狱里接受探视，倒像在家中闲聊一样。
　　一对父女就这样隔着玻璃窗，隔着层层铁窗高墙，互相安静的对视，李志看着他们，心里涌满了酸涩，生怕会掉下泪来。
　　探视的时间很短，绪薇直到最后才露出一个笑容，她指着父亲斑白的鬓角说：“爸爸，你要好好休息，不要有任何烦恼，快点让头发黑回来。”
　　绪薇的父亲温和的笑了，点头应允：“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注意腿伤。”
　　平静的告别，仿佛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寒暄。
　　一直到走出监狱，李志仍不敢相信刚刚发生在眼前的一切，绪薇看见他紧张模样，于是转过来问他：“怎么？害怕了吗？”
　　李志猛然摇头，有些语无伦次，“不，不，绪老师......我，我只是......”
　　“只是不太相信是吗，”绪薇叹一口气，“如你所见，你的语文老师，有一个正在服刑的父亲，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父亲绝对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
　　绪薇抬起头，目光望着苍翠的远山，声音有些低沉：“我的家庭在我十八岁那一年发生了很大的变故，事情有些复杂，过程就不说了，总之，后果就是你今天看到的样子。”
　　李志在慢慢的消化绪老师所说的话，正思考着，一抬头发现绪老师同样在用探究的眼神望着自己。
　　“你之前的一系列反常表现，都是因为你父亲吧。”
　　是肯定的陈述，而非疑虑。
　　向来胆小懦弱的李志看着绪老师平静的眼神，心里的勇气渐渐鼓起，他点点头，回答道：“我妈去广州打工了，这几年都没回来，我爸每天都去打麻将，输了钱就回家打我，我被他打得受不了，就跑出去，问朱一楠借了钱在网吧待了几天，后来被我爸发现，又是一顿狠揍，打完后，他把我身上剩下的钱拿走了，我没有钱还朱一楠，他就打我了。”
　　他轻轻撩开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臂上被皮带抽得带血的痕迹，伤痕纵横交错，看得绪薇胆战心惊，心里又气又难过，她拍拍这个大男孩瘦弱的脊背，希望自己至少能给他一点安慰。
　　两人坐在公交站牌下的座椅上等车，绪薇心平气和的跟李志说着话，给他讲自己大一时对四周人群的疏离，还有自己当时对人生再不抱期望的灰暗心情，然后又讲自己是如何挣脱这样的压抑生活，如何来到C市，带着父亲服刑的档案让A中聘用了自己，李志很认真的听着，不时点点头，以表达自己对绪老师看法的认同。
　　远远望着公交车驶来，这一场谈话已接近尾声，绪薇在最后说了很长一段话，却让李志受用终身。
　　“家庭不是让你堕落的原因，不管父母如何对你，你的人生始终要自己负责。如果我因为父亲坐牢就永远一蹶不振，是不是就要背着‘囚犯的女儿’这个身份永远的生活下去了？如果你因为不想挨打就跑回奶奶家，是不是就要在那个土坯房里度过你的一辈子了？我们都经历过这些事情，会比常人有更深的感受，该怎么做，由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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