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君与我，青梅竹马

　　卯兔不见了，就在去过千冠园的第二天，而且消失得悄无声息。

　　花未的心莫名慌起来，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要告诉那个人吗？她心底不满那人没错，可事关整族的存亡，她不能坐视不管。

　　金碧辉煌的前朝宫殿，男子着一身墨黑镶金边的长袍，端坐在那个至高而又冰冷的位置上。

　　“就这些？”高台之上的男子声音冷漠，听不出喜怒。

　　一个多月未见，他仍然是这幅对什么都讳莫如深的样子。

　　她连忙垂首，恭敬地回道：“父君，这只是我的猜测，卯兔，他……应该不会……我是说以他的实力并不足以做危害甸园的事！”

　　“猜测！”千冠冷哼一声，语气里透着无尽的嘲讽，但随即又是一如既往地沉默。

　　花未心里直打鼓，抬起头悄悄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的目光正望向她，她慌忙地想低头，却又发觉她并不是在看她，而像是透过她在想些什么事，脸上的表情是少有的怅然。

　　“未儿——”他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如青石击玉，极是动听。

　　花未一个激灵：“父君……”

　　“我这些日子要历劫闭关，你来替我守关吧。”他没有看她，习惯于命令人的语气此时听来倒有几分商量的意味。

　　历劫？莫不是千冠要升仙了？也难怪，对于他这样的上古神族来说，仙灵只不过是个过渡阶段，终究他是要成仙的。闭关的人要闭五识，因而下至凡人妖魔、上至九重天上的神仙，但凡闭关，都是找些亲信且法力极高的人守关。而她，比起甸园的诸位长老，可以说是要实力没实力，信任就更谈不上，花未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千冠园这样灵气汇聚的地方待着本就惬意得很，再加上也没什么实际要她管的事，这些日子，花未是乐在其中。

　　飞升历劫的闭关与普通的闭关不同，因为飞升的劫难避无可避，闭关本质上只是为了把劫难最大程度地限制在小范围内，不牵扯旁人，所以也并非完全不能离开原身。这些日子，千冠照常需要处理一些族中事务，看看奏章批阅奏折什么的。每到那种时候，花未都会陪伴在他身边，为他展个纸研个磨，偶尔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就一些难抉择的事问问花未的看法。虽然他一心沉浸在那些族中琐事中没什么心思理会她，但埋头写字的他，那棱角分明的侧脸少了平日里的凌厉，别具一番魅力。每每这种时候，她总会想起戏本子里的一句话，叫做：红袖添香夜读书。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差不多三个月，因为处于封闭的千冠园里，花未也没什么时间概念，只觉得不知不觉间日子便溜走了。千冠园里的日子虽然平淡，但她并不觉得无聊，潜意识里甚至很想日子就这么继续下去。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花未不得不说，自己对他的恨意已变得越来越淡。甚至连爹娘当年的事，她也开始为他找起了借口：毕竟站在他的角度，牺牲一两个保全大多数，也实在是不得不为的事。

　　但是像古往今来的戏本里常说的，这样安宁祥和的日子总是长久不了的。

　　那一天，她只听到结界被强行打破传出巨响，紧接着一群黑衣人便破空而来，花未承认，自己当时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她本能地反应就是大叫一声：“父君！”

　　仿佛早有预料一般，正在原身里聚神的千冠蛇柏立时便化作人形，凭空化出一柄剑，接着便仗剑冲入了人群中，因为闭关期间施用法术易走火入魔，他只能用武功对敌。

　　那是花未第一次见他同人真刀真枪地动手，一直以来都是听族人传说千冠君上当年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威震六界，传得千奇百怪、天花乱坠，但无一例外都是有着神挡杀神、佛挡诛佛的气魄与实力，她一直以为那些都是有意夸大，直到今天才终于眼见为实。

　　对面的黑衣人一看便是精挑细选的个中高手，但他丝毫不见慌乱。只见他步伐微动，身形灵巧地在一群黑衣人中游走，没费多少气力便将对方刻意排布的阵型打乱，然后趁着对方方寸大乱之际，又是一阵毫无章法可循的剑雨祭过去，黑衣人立时溃不成军。

　　眼见着他渐渐取得优势，花未还没来得及高兴，只见对面一个类似头领的人物，突然脚尖一点，直奔蛇柏原身而去。

　　花未来不及通知他，身体便已先于大脑做出反应，御风直逼那黑衣人而去。那黑衣人见有人追过来，却是一点都未慌乱，口中捏了个诀，只见一大团被猩红色光晕包裹的黑雾便径直地向蛇柏树袭去，花未心里一惊，那赫然是魔族密不外传的绝技"噬心咒"，传说是门损人害己的阴邪功夫，但威力极大，六界生灵皆抵不过一击便会魂飞魄散。不管是多高修为的仙灵，原身都极为脆弱，花未没有时间反应，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拼死也要护住他的原身，她脚尖借力，向那团黑雾疾步飞去。

　　眼看已经逼近那黑雾，身后突然一阵劲风袭来，她控制不了方向，险险地与黑雾错开。回头一看，正是神色晦暗的千冠蛇柏。而那团黑雾，没了阻挡，径直撞上了蛇柏。黑雾很快便散开将蛇柏团团围住，那些光晕则像千万条猩红的毒信子，深深地扎入蛇柏的经脉之中，高大的蛇柏树霎时便千疮百孔，伤口处甚至溢出了鲜红的血液。

　　那群黑衣人很快被反噬，只剩下一地散落的黑衣；而她的父君，此刻已是脸色惨白，却还在勉力运功硬撑。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她去挡噬心咒？花未跑过去扶住他，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已然泣不成声。
　　他的笑容有些凄然，良久才回她，语气有些无奈："你到底还要为我再犯多少次的傻？"
　　她愕然，不知所指。

　　他叹了口气，右手伸向她的额头，顿时一阵清凉的气息直奔灵台，尘封的记忆闸门被打开。
　　这其实就是戏本子里常说的那类悲情的爱情故事。

　　故事的最开始，他是在仙灵族守护一方的神树，而她则是生在蛇柏神树下的一朵芍药，因那地方极为偏僻，附近百里只有他们两株活物。那些年，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也还没有继任一族之长，身上没什么担子。鉴于他是棵高大强壮的神树，而她只是个没什么修为又娇弱的花骨朵，他便理所当然地为她晴时遮阳，阴时遮雨；在他的庇护下，她这朵再平凡不过的小花苞竟然汲取天地精华，成了仙灵；她会说话以后，两人的感情便更亲近了，情愫也随之悄然滋生。
　　悲情的爱情故事总有个悲情的转折点。

　　这个故事的转折点就在于，有一天王母巡游六界，好巧不巧地经过那地方，又好巧不巧地看中了那朵娇艳欲滴的芍药花，便一声令下，将那芍药花带回了瑶池栽种。她因此入了仙籍，也因此与他天各一方。终于有一天，她抵不过相思情笃，跑去偷偷看了他。这事很快传到了王母耳中，王母自己立下的"仙界绝七情六欲"天条，自然不能容忍身边人触犯，便要推她下诛仙台。他为她开脱说彼此之间只有父女之情，谁料王母竟钻起了牛角尖，当即令司命星君写了个命谱，把他俩消除记忆，说要验证一下。他是上古神树，自然不会轻易被消了记忆，而她则忘却了前尘，开始了新生。

　　“我犯傻，你又好得到哪里去？”想起了前尘的花未笑他，虽然那笑里有着无尽的苦涩：“你以为害死我亲生父母，我就会恨你一辈子？你以为刻意回避我，我便不会同你亲近？父君大人，你做戏也麻烦做全套的好吗？你把我宫殿安排在你旁边，又明里暗里地惩处那些欺负我的人；你明知卯兔想害你，却还为了我没赶他走；你不愿成仙，这其中缘由我又怎会不知？”

　　“这是我命中该有的劫，不是卯兔也是旁人……”他叹气：“你啊……要是少上几分机灵该多好！”

　　她的眼泪悄然滑落："你怎么样？你不是上古神树吗？不会这点小伤就死的对不对？"

　　“嗯，不会死，"他苍白的嘴唇嚅了嚅，半开玩笑半自嘲地掀了掀嘴角："最多魂飞魄散。”

　　“你！”花未气急打他，而他却已精疲力竭，连还句嘴的气力都没了，不过兴许他也是不屑，毕竟她失忆的这些年来，他既要担心她，又要烦心族中事务，比之当年，心境着实沧桑了许多。

　　天庭的决议最终下来，鉴于他们二人在历练期间确实无出格之举，决定对他们免于处罚；花未在心里冷笑，若不是他没失忆，只怕他们这次麻烦就大了。

　　“噬心咒”的毒不能不解，所以尽管千百个不愿意，她最终还是不得不面对卯兔。

　　立了功的卯兔此时已是伊园烜赫一时的"兔"将军，原本稚嫩清秀的脸庞如今也添了几分男儿的英气。

　　“未儿？”看到她，少年有些吃惊，但第一反应便是解释："未儿，对不起，那时候我真心没想过利用你，我……”

　　“没事，我知道你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她知道他利用她得到千冠园的位置，否则那些黑衣人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找到神树，但卯兔本性不坏，不会是那种为了利益利用朋友的人，毕竟朋友一场，她无意兴师问罪，何况她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噬心咒的毒如何解？"

　　见花未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他有些着急：“未儿，我知道你怪我，但百年前的那场战争，我家中六十多口人死于他的手下，这个仇我不能不报！”

　　听到他的话，花未不是不惊讶，没想到他们之间竟有这样的血海深仇，不过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怪这个无辜的少年呢？他也是个受害者不是吗？

　　花未明白，她现在没有立场要求卯兔去救蛇柏，而卯兔的言下之意显然也是不愿救蛇柏，她心生一计，虽然这计策使出来，她和卯兔的情谊很可能就到此为止了，但她一时实在想不出更高明的办法。

　　“我想虎王殿下还不知道你是如何杀了千冠蛇柏的吧，要是让他知道你勾结了魔族的人，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花未知道自己此时看起来一定很恶毒。

　　“你……”卯兔哑然，“你为了他竟然这样对我？”他苦笑几声：“也罢，是我对不起你在先，不过噬心咒真的没有解法，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若是你想保他一命，就去护住他魂魄不散，他是上古神树，兴许能坐化重生。”

　　那之后的十多年，花未倚仗着仙族的身份四处求医，总算在蓬莱仙山找到护住他魂魄不散的法子，可惜的是，她也为此耗尽千年修为。再后来，她回到他们最初相识的那片地方，小心地把那颗希望之种埋入土中，然后自己也化作芍药花，长伴君身侧。

　　嗯，还是最初相遇的地方，兴许又是一个千年，只不过，这一次，换我守护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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