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五味

　　送走这位言语之间透露出“我是文艺小青年”气息的逼格算命先生，易十一开始感叹真是多事之秋。今天一天之内竟然能接连碰上两批有意思的客人，果真是黄道吉日。
　　经过“夏珠玑事件”的洗脑，易十一已经没有什么瞌睡虫了。他缩着袖子精神抖擞地坐在长凳上，目光炯炯地盯着官道……然后他睡着了。就算睁着眼睛，他还是睡着了。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奇妙而诡异的生理现象。
　　很快他就迎来了弟三批客人。那是一个身材挺拔的剑客，玄衣佩剑凤目凛然，好比芝兰玉树……至少看上去是这样。易十一眨了眨眼睛，刚才那一瞬间，他还是以为是那货回来了。不过已经清醒的易十一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所以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年轻的剑客走进茶肆、把剑放在桌上、自发倒了一碗热水、坐下，整个过程没有多说一句话。
　　倒是有点像那货的性格。易十一无声地笑起来。看在今天是黄道吉日并且来者对他胃口的份上，他决定主动开口打破沉寂：“作为一名剑客，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剑丢在桌上真的好么？我以为剑客本应该剑不离手才对。”
　　年轻的剑客微微一笑，礼貌却生疏的笑：“只有对自身实力没有信心的剑客才会这样做，他们以为只要剑在手就拥有天下。真正的剑客从来不会惧怕手中无剑，他们把剑藏在心里。”
　　“听上去很有道理。”易十一心下略微失望，剑客的笑容和记忆中的身影截然不同，两个人彻底分明起来，“前提是那把剑不是什么很贵重的绝世名剑。”
　　剑客一愣，似乎没有想到过这一层。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层：“鄙人傅沧声，‘沧海涛声’的‘沧声’，家住江南西道一带，不知阁下名号？”
　　易十一：“你可以叫我卖茶的人。”
　　“……”傅沧声眼神中带有探究，“看来阁下并不是很愿意和鄙人打交道。”
　　易十一：“那好吧，你可以叫我在老官道边卖茶的人。”
　　屡受挫折的傅沧声终于放弃正常交流，拿起桌上的剑起身离开，临去前丢了三文钱在桌上，“当啷”一阵脆响：“这是茶钱，多谢你的好茶。”
　　又是一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巧得很，刚才也有人这样夸赞我。”易十一面不改色地接受褒奖，他把铜板又推了回去，“但是我不需要钱。免得别人以为我看上去真有那么落魄似的。”
　　傅沧声无声地盯着易十一，好像在用眼神询问他“难道你现在看上去不落魄”。两人面无表情地深情凝望……啊不，对视。此时秋风萧瑟秋叶飘零，凄风苦雨潇潇洒洒，雨势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砸在破布上“嗒嗒”响，真个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易十一目露凶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不走。
　　傅沧声目光移动看向那三文钱：我在等你收下茶钱。
　　易十一无可奈何：我看上去一点都不落魄好吧。
　　傅沧声否定：一个落魄到下雨天还坚持在根本没有人的官道边卖茶的人，竟然义正言辞地说自己不落魄？不对不是根本没有人，很快就会有人来了……告辞！
　　明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二人沟通完毕，但易十一没能解读出傅沧声的否定。他只看到傅沧声潇洒地背起剑冲进雨中，那背影色调苍凉，好似一幅着笔清淡的水墨画，旁边还附有题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什么的。
　　易十一在关键时刻堵住了自己的脑洞。目送这位行为间透出一丝诡异且无法理解的年轻剑客傅沧声，他开始觉得精神有点疲乏了。因为长久没有和人打交道，只是三批略微有些奇怪的人就让他觉得这世界真是奇怪。想当年他也是一条好汉……哎，想当年。
　　尽管很不情愿，但他依然迎来了第四批客人。易十一衷心希望这是最后一批，因为他实在太想睡觉了。好在客人只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孩子，或者说小少年，散着头发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手中还拿着一床冰糖葫芦。易十一不禁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然后小少年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跑过去了，易十一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脸。易十一心头涌起的惋惜还未成功窜到脸上，又有一个人跑过来，看服装似乎是小少年的侍卫，一边跑还一边叫嚣：“别跑那么快！小心摔……”
　　侍卫脚下一绊，“吧唧”一声摔进泥里：“……跤。”
　　易十一脸上露出无法言喻的欢欣鼓舞，尽管他拼命地想压下去。他走过去扶了侍卫一把，尽量收敛欢笑：“咳、咳咳，要不要来碗热茶？”
　　那侍卫一抹脸上的泥水，突然蹲下来把头埋到膝盖上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想活了，这都是什么破事儿啊……为什么他比我跑得还快？这不正常！”
　　易十一尴尬地搓着手，陪着蹲在一旁看他哭了良久，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而且雨水不停地顺着衣领流进去，冷得不要不要的。于是他抬手拍了拍侍卫的肩，如是说道：“我觉得你家公子可能已经跑没影了，再不去找的话……”
　　侍卫没反应：“……”
　　易十一：“听说最近人贩子挺活跃啊。”
　　侍卫：“……”
　　易十一：“不仅如此，听说人贩子现在都喜欢把人往青楼卖。”
　　侍卫：“……”
　　易十一：“也不知道你家公子姿色如何，搞不好到时候你就得带着军队去青楼逮人，想想就觉得糟糕透了。而且逮到人的时候保不齐你家公子已经……”
　　侍卫：“嗷嗷嗷嗷嗷！”他一声狼吼，猛虎下山一般飞扑出去，然后——再次“吧唧”一声摔进泥里。易十一拼命抑制住内心的欢欣鼓舞，面无表情地看着侍卫爬起来跑远。从小到大他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伟大的人，不是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娱乐效果却更佳。
　　“我很钦佩你牺牲自己也要为世界带来欢乐的精神。”易十一肃容，突然注意到刚才侍卫摔倒的地方有一条青色的发带。于是他捡起来看了一下，发带上沾了泥水，连带着易十一手上也沾了泥水。易十一皱眉，手一松，发带就重新飘回泥里。
　　易十一再次坐下，看着雨水将发带打进泥中，一直到看不出原来的色泽。他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散发是你们家族特有的传统。”
　　欢脱的小少年和悲催的侍卫跑过了，他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批客人。入秋以后，整整一天也难得有什么人到这破旧的小茶肆喝杯茶，但是今天他遇到了四批，而且四批人都算是蛮有趣的。尽管第四批根本没进茶肆。真是奇怪的一天啊，难道说这条官道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考虑到这个可能，易十一立刻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忍不住开始犹豫是否要离开茶肆去官道上走走，不过看着面前的凄风苦雨，他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
　　除了第一批客人是乘坐马车以外，其他人都没有带伞。这洒脱的世界啊，真是让人深深地为它折服。易十一叹息。隐约听见唢呐声响，他似有所觉地抬头看去，脸一下子黑了。卧槽竟然一支娶亲的队伍！他看见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还有后面的喜轿，包括跟着一排一串的亲友乐队什么的……不会都要在他的茶肆上喝茶吧？想想就觉得可怕。
　　然而易十一注定是自作多情了，娶亲队浩浩荡荡地从官道上经过，只在茶肆前稍微停了一下就继续走了。易十一“哧溜”一下钻到桌子底下，心中默念：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卧槽他怎么会看见我毕竟我已经老了，不是当年的小文青了……
　　骑在马上的新郎回头看了易十一一眼，眼带嘲讽。他动了动嘴唇，看口型说的应当是——我、故、意、的。但是易十一不会看口型，他想了半天愣是没搞明白新郎想说什么，最后他只能觉得新郎侮辱了他的灵魂，仅此而已。
　　自觉受到侮辱的易十一猛地从桌子底下窜出来……然后坐下继续睡觉。
　　但是娶亲队伍离开的方向一阵喧闹，吵得易十一根本睡不着。他不得不掀桌起身，只听到不知是哪个嗓门大的喊了一声：“有刺客啊！”

　　窗帘没有拉紧，一线刺目的阳光洒在易十一脸上，他不舒服地换了个姿势，然后猛地从电脑前跳起来。墙上的挂钟恰好在此时响了，一只木头刻的小鸟从钟里弹出，机械的声音重复着：“八点整啦，该上学啦；八点整啦，该上学啦；八点整啦……”
　　卧槽他竟然趴在电脑桌前睡着了！而且还睡过头了！易十一无比震惊，这是他高中以后第一次睡过头，他原本以为他的生物钟已经足够精确，看来今天起要考虑重新定闹钟。他看了一眼被拔掉的电源插头和黑漆漆了无生气的屏幕。
　　震惊无比的易十一连早饭都没吃就风一般飘进了学校（虽然他经常不吃早饭），但是他依然迟到了。面对全班同学或惊讶或关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易十一头一次像现在这样渴望着地震海啸泥石流反正是各种立刻发生的天灾。人祸也可以。
　　然而并没有。讲台上的哲学老师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有生之年，我终于等到你迟到一次了。真是难得啊难得，毕竟你向来把生活规划得很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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