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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计中计
景公馆一楼整个客厅的灯全开了,窗外连天下起了雷阵雨,黑暗沉沉的赶走了四合的暮色。
到了晚餐时间,佣人们已经上了菜,但餐桌上的碟子上的罩子都还罩着,刀叉依然整整齐齐摆在那儿。
坐在主位上的景榕一动不动,也不看别人,也不像在听留声机里传出来的音乐声,只是平视着前方。
景奇打了个手势,让佣人赶紧关了音乐。
景梓站在餐桌边上,未敢落座。景奇也是屏气凝神,立在景梓身后。
满窗的雨帘仿佛随时会破窗而入。
景榕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
“姐——”景梓轻飘飘的出声,但心跳格外沉重,像是要把自己的整个胸腔给震破。
“你别叫我!”景榕没有看景梓,只是平视着前方,可这么说着,语气竟是哽咽。
刚刚在车上,景梓跟她坦白了一切。
他五月份回的国,受汪氏亲信之邀,担任新政府财务委员会副会长和海军部参谋长。因为怕她接受不了,因此一直住在极斯菲尔路那幢公寓。
景梓聪明绝顶,可是野心也大,景榕一直都知道。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聪明如景梓,竟然选择走上了这么一条汉奸国贼的道路!
可事实摆在眼前,景梓“坦白”之后,也没有更多的解释。
亏她还希冀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希冀什么。
她一言不发的下车,然后也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句话。佣人们看见大少爷和奇少爷回来,俱是惊喜,但看见景榕的脸色,便噤声了。
晚饭时间,厨房的说要上菜,景榕不发话,下面的人也不敢拿主意。景梓示意他们上菜,于是就有了眼下这个局面。
“姐,您先吃饭,吃完了才有力气审我。”景梓强作笑容说道。
景榕这时去看他,瞥见那张“毫无所谓”的脸,怒气更盛,飞手就把桌上的刀叉扔了过去。
景梓没有躲,叉子划过耳廓,瞬间开了个血口子。景奇想去拿医药箱,被景梓用眼神制止。
“审你?你还有什么没说出来的,需要我审?”景榕一拍桌子,开始发作。
突然又冷笑道:“你和汪宓儿又是怎么回事!你竟然和那个侩子手在那恶霸魔窟门前不知羞耻!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景梓心中一颤,极其压抑。
他何尝不觉得自己恶心,可是他的恶心在于,他不得不用卑劣的手段去迷惑一个对自己还有旧情的女人,即使那个女人如今是人人杀之而后快的汉奸走狗,即使她对他的心也未必纯白无辜。但作为一个男人,一个骄傲的男人,他不能原谅自己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可他的心太远,太大。大到令他不得不容忍这么一点小小的不完美。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解释?”景榕激动的身子微微颤抖,一双狭长美丽的水眼睛此刻是真真的盈满了“怒其不争”的泪水,“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弟弟啊!你在欧洲,有多少大学,多少研究所等着你去!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你就这么贪权慕势!你这么做,让我死后怎么面对父亲!”
“当年家里遭逢变故,你才十岁,我十七岁,我知道你早慧,我一介女流,接手景家偌大的家业,多少人心思歹毒,设下骗局、火坑等着我跳,是你帮我拆穿了那些人的诡计!我那时就想,这么聪明的弟弟,我该如何栽培才不愧对父亲,才不愧对你呢!但时局动荡,我不求你像我们景家祖先那样成为人人称颂的贤臣良将,只求你平安快乐,找一件能发挥你的聪明才智的事情钻研,你也是,一直都很争气,我哪怕没有结婚,没有家庭,可是我有你,还有小枢——”
说到最后,她竟像是一个大孩子似的失声痛哭,“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为什么啊!阿姐在你心里原来竟是无足轻重的嘛!我在你心里是你操权弄势的绊脚石嘛!”
“姐!”景梓上前抱住景榕,他的心何尝不在滴血,何尝不想放声大哭。看见景榕这样,他的心都绞的看不到原来的轮廓了。
景奇屏退了所有下人。他知道景梓今日不彻底“坦白”,景榕怕是要彻底奔溃。
“姐!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必须保证不会泄露半分!”景梓深邃的眉宇是深愁,又隐含凛冽的锐芒。
景榕一下子止住了哭声,有些懵懂的看着景梓。
“阿姐,当年我虽然还小,但是父亲是怎么死的,我隐有所察,南京的叔父一家又是怎么被灭门的,我也从没有忘记!”景梓用指腹轻柔的拭去景榕脸上的泪痕,瘦削苍白的脸上毫无笑意,却有着令人不容忽视的隐忍之色,“你恨汪家,但你所不知道的是,在汪丛森的背后,有一只深不可测的幕后黑手,那只手在历史上毫无踪迹,却操纵着这世上最庞大的诡计。”
景梓这话如同一阵惊雷在景榕耳边炸开。
这样的话,何曾相似!
同样的话,她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人也曾对她说过!
可彼时,她选择逃避,她厌恶那没完没了的阴谋,和没完没了的牺牲!她把自己,还有小小的景枢,景梓都关在这个封闭的世界,关在一个她所认为的安全地带。
只有那个人,不顾一切的去追寻,去询问。
景榭啊!这个秘密原来景梓也知道!
景梓却是一愣,“阿姐——”他了解景榕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诉说着什么。
此刻的她,是有震惊,但更多的是后悔!
“你知道?”
景榕缓缓的点头:“我知道,十七年前就知道。”
“是他告诉你的?”景梓眸色深深,却不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景榕的目光平视着窗外的雨夜,语声幽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传来:
“他告诉我,一个叫‘系统’的组织才是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他说,那是一个流传几千年的神秘团体,那些所谓伟人,都是“系统”的信徒。它可以让你成为权力巅峰的王者,也可以让你成为王座底下的浮尘。而我们景家,就是他们曾任意碾压过的浮尘。”
但是景榕那双狭长美丽的眼睛很快敛聚了精神。
震惊之后,如同阴云般笼罩着她的悲哀与怨怼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理智的思考和敏锐的判断。
“这与你做这不清不白的官有什么联系?你别告诉我,这是‘探底’,是为了挖掘‘系统’背后的组织脉络。”
景梓轻轻一笑:“姐,你真聪明。”
景榕竟顿时有种“无言以对”的感觉。
景奇在一旁竟是莫名其妙想笑。
“别给我贫!”景榕美目半嗔,“你别是想告诉我说这汪氏卖国贼的背后也是‘系统 ’?”
景梓微微沉吟,旋即挽住景榕的手臂,脸上依旧是那清浅的笑容:“虽我并不能确定,但八九不离十。不过,探底归探底,我打入汪氏国贼和日本人的圈子,却是另一重责任了。”
景榕心头一跳,反捏住景梓的手:“你怎么揽上这些事儿的?你不是一直在欧洲,在英国嘛!”
“欧洲也不是和平乐土,国际□□主义的战士遍布全球。”
景榕惊呼:“你是G党?”
景梓只是笑,却并没有回答,又说:“阿姐知道我心便好,更多的事情,我不方便透漏给你,不仅是组织机密,更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
景榕又看向一直杵在一旁沉默的景奇,“你也是?”
景奇垂首,乖乖的,表示默认。
“你们好——”景榕想骂,但又骂不出口,看着景梓耳朵的血痕,心里一阵痛惜,忙让景奇去拿药箱来。
景梓受到阿姐关怀,原本紧吊着的心总算宽了不少,只说“不碍事”。
陈情至此,景榕顿生“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可一想到景梓背负的那些,又是一阵难受,忍不住柔声道:“你要做什么,只要不是那伤天害理、卖国求荣的事儿,阿姐都不该阻你,当然我也阻不住。只是,若干年后,你的身份或许终将不能洗白,你会成为整个民族的罪人,那些文人会定会口诛笔伐,墨水将会混着我们景氏族人的血液,一起沉到泥土里,数十年后,神旨百年后都长不出宽容的萌芽。”
“阿姐,你既明事理,又懂得我的性格,说这些又是何意?”景梓了解自己的阿姐。
她不是没有勇气的人,她只是需要强心剂,所以他才“先斩后奏”,回国四个月都不曾回家,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如同今夜这样的“矛盾”突发。
不破不立。
“阿姐当年既然早就知道了那个秘密,却选择装作不知,是为我和景枢。”景梓此刻更像个兄长那般,语重心长。
“如今我们都已经长大,有些不能妥协的真相终究要由我们去揭开,我们如何再逃避?何况,一无所知却偏安一隅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可以,对于我们景家确实万万不行。‘系统’绝不会忘了我们,我们是他们手下无辜亡灵的后人,‘系统’那冰冷面具的背后也都是人,是人便是会变的,或许有一天,它们的屠刀便会再次挥向我们,与其被动的做软弱的羔羊,不如迎敌直上!至于国家民族这边的责任,更是我义不容辞的,我自诩聪明,又怎能不把这些聪明用在我该为之奉献的国家身上呢!”
景梓的声音很平静,很稳,但却像一道道咒语,直击人心。
景榕有些失神,垂目低低重复道:“与其被动的做软弱的羔羊,不如迎敌直上!”
好一会儿,她再次抬起眼眸,目光里透着欣慰和坚定的决心:“你说的对,是阿姐狭隘了。”
景奇这时上前揽住景榕的肩道:“阿姐哪里狭隘,若是没有您的教导,我们哪能长得这样好!”
景榕禁不住笑出声,戳了戳景奇的脑门:“你也跟小枢学坏了,学会奉承我了!”
餐厅里的氛围总算和乐融融。
晚上,景梓的书房。
“你是说‘佛手’撤离,跑回重庆去了?”景梓把一份文件甩在办公桌上,语气带着几丝烦躁,“这种时候,他怎么尽给我添麻烦!我在这边尚未立稳脚跟,他就这么甩手走人,真把我当‘佛眼’,万事通晓。”
景奇有些犹豫,其实他刚刚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景梓打断了。
“还有什么没说的。”景梓摘下金丝眼镜,揉了揉眉心。
“他说,他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埋线人’,‘伏笔’已经开始了。”
景梓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冷不丁的捶了一下,无端生出一丝不安来,“怎么这么突然?有说谁是‘埋线人’吗?”
”只说不是原本军统内部的人,是新吸收的成员,代号‘佛耳’。”
“‘埋线人’的要求很高,他是哪儿找的人?”景梓知道景奇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是随口一问。
景奇却犹豫道:“说不定,是最近‘亚瑟号’归国的一批人中——”
景梓原本闭着的双眼骤然睁开,露出一丝笑意:“阿奇,你真是一语中的!”
景奇被自己从小最崇拜的大哥夸奖,底气足了些:“归国的名单,海军部有收录,我明天就叫秘书去整理一份名单出来,再看看有谁‘消失’了,便知道‘佛耳’的真实身份了。”
“那这件事就你去查。另外——”景梓用食指轻轻刮了刮下巴,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表情,“阿姐今日是去了宝庆来才知道你我在上海的消息,许掌柜电话里说,阿姐上礼拜在他那里放了一只粉彩连体瓶,前天便有客人定下,还预付了定金,大姐今日去便是收了那笔定金——”景梓说到这里,满眼深邃的笑意看向景奇。
景奇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景梓为什么这么看着他。
景梓颇无奈的叹了口气,笑道:“刚说你聪明,一下子又转不过弯儿来了,你难道没发现这是典型的G党地下党传递消息的模式吗?”
景奇恍悟:“还真是——”转眼又是一惊,“您的意思是,阿姐也是G党?”
景梓嘴角的笑意变淡:“恐怕不是,阿姐目前应该只是地下党成员发展的红色资本家,我只怕她这些危险的行迹被有心人发现利用。”
“那我们不如跟阿姐通通气?”景奇说。
景梓摇头:“阿姐不选择告诉我们,是不想因自己的事牵扯到我们,我们便不能辜负她这片心思。”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递给景奇,“这是景氏棉纱公司申请的到香港的出货单,你想办法把它挂到日本古川公司名下。”
景奇接过文件:“您的意思是,不着痕迹的帮忙掩饰?”
景梓笑道:“孺子可教也。不过——”
景奇急道:“大哥,您倒是一次性说完啊。”
“欲盖弥彰可不是上策,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汪宓儿。”
“汪宓儿?”景奇想问都不知该怎么问,他是一点儿都看不透景梓下的是什么棋。
景梓悠悠浅笑道:“这叫引蛇出洞,逼着影袏这只狡狐提前出招,而我们永远要走在他们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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