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龙族）

　　房间里没有开灯，苍白的月光透过窗形成一小块光晕，一半落在桃木地板上，一半落在床上和苍不语的身上，寝室楼道昏黄的灯光，顺着开着的门渗透进来，给带着寒意的秋夜添了一点点温暖的颜色。月光下，苍不语的脸色惨白，一头白发凌乱不堪，显得嘴角没有擦干净的血迹格外艳得渗人。他有些淡漠地望向站在门口的楚子航，轻声问，“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值得么？”
　　楚子航被问得措手不及，这是什么…深夜心灵鸡鸭鸽子孔雀汤？问的人表情严肃，似乎丝毫不带玩笑的意味，于是他也倚着门，丝毫不开玩笑地答道，“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万物有常，顺心而为，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之前就知道一定会失败的，坚守道义，本就是难事。”
　　“…”苍不语回过神，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子有些神经病，于是笑了一下，“进来坐会吧。我去收拾一下。”说着便自顾自起身，捡起地上的木簪，走进盥洗室，不久便传来一阵水声。
　　楚子航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房间不算凌乱，除了角落里的沙发因为太柔软依旧是凹陷的形状，有些皱巴巴，估计上一位客人并没有离开很久。除了房间里的是张单人床以及角落里看起来过于舒适慵懒的沙发，同一般的寝室也没有什么大区别。
　　苍不语伸手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飞快地冷静下来，脸色也一点点恢复如常，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拿起毛巾胡乱的擦了一下，将头发妥妥帖帖地束起来，又理了理衣襟，他看了看镜子里的人，伸手在冰冷的镜子上抚过，这才重新走出去。
　　楚子航听见脚步声便抬头看去，苍不语重新合上盥洗室的门，却好像一扫之前的颓唐和病态，似乎之前压根儿不是他一样。他的声音回复了一点点暖意，问道，“会喝茶吗？”
　　楚子航不太能明白苍不语跳跃的思路，于是干脆直接回答道，“会一点。”
　　苍不语嗤一声，“一点？”
　　楚子航静默不语，看着他从衣柜的最上面取下一套浅青色釉面瓷茶具放在书桌上，两壶两杯，杯托像一瓣玲珑的荷叶。苍不语另取了摆在桌边红泥小炉和黄铜水壶煮上水，叹道，“可惜少了泡茶的地方，凑合一下吧，床上随便坐，你看起来不太会喜欢我的沙发。”
　　楚子航看着他，最后还是客随主便，听话地坐到床沿上，看着苍不语端坐在书桌前，他似乎一直是这么庄重，从今天在学院里见到他时，他除了淡漠就是嘲讽，好像人生从不带什么玩笑一样。以至于他看到那张沙发时，竟突然想起了看到过的一个网络词汇，“反差萌”。
　　两人就这么静默的坐着，没有人去试图打破宁静的气氛，直到黄铜茶壶里咕咚咕咚地沸腾了起来。苍不语伸手拿起茶壶，注水、洗盏、烹茶，他一手挽起自己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拿起瓷茶壶，清澈的茶汤缓缓注入荷叶盏，漏出的一小片茶叶像一尾顽皮的小鲤鱼在茶汤里游来游去。接着他也给自己倒了一盏，稳稳端起来轻呷一口。顺手重新注水入壶，拿起一个刺绣锦囊，内容物散发出浅浅的香气，苍不语将它翻转过来，一股脑儿倒进了黄铜水壶里。
　　“这是什么？”楚子航低垂着眸子，苍不语望着他，又吹了吹滚烫的茶才慢悠悠答道，“煮汤。现在这些年已经找不到什么好的原料了，煮些甘草和莲子之类的凑合一下吧。”
　　“从满清开始，人们就讲究先汤后茶，而相反的，只有宋人才讲究迎客茶，送客汤。”楚子航低头喝了一口茶，才定定地看着他。
　　“年轻人，”苍不语歪了歪头，喝口茶，“现在还去了解这些事的人不多了。”
　　“我希望路明非可以加入狮心会。”楚子航突然开口说道。
　　苍不语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似笑非笑地看着楚子航，“就算他早上给了你一枪？”
　　楚子航端着茶盏面无表情，似乎不怎么想回答这个问题。
　　苍不语等不到回答便自说自话地接了下去，“看不出来，任人唯贤？”
　　对于苍不语这种类似于嘲讽的问题，楚子航似乎决定用沉默来面对，并且坚决地贯彻到底。
　　苍不语耸耸肩，然后安安稳稳的呷一口茶，又挽起袖子满上一盏，“我不会干涉明非的一切决定。”
　　楚子航难得地沉吟了一下，才问，“你呢。”
　　“嗯？”同样难得的，苍不语露出了呆愣的表情。
　　“一个能够教唆S级开枪的人，我们也同样欢迎。”楚子航将茶盏放在桌上，抬着头静静看着他，一道浅浅的金色流光从他的眼眸里一闪而过。苍不语皱了皱眉，大概是年纪大眼花了，他体贴的端起茶壶，皓腕轻压，琥珀色的茶汤咕噜咕噜的注入茶盏，氤氲着热气。
　　“年轻人，说教唆也太不好听了。”他看向楚子航的眼神带了些可惜，“我老了。不过如果你们的社团需要一个指导老师的话，我可以勉强空出时间来。”他望向楚子航，然后扭头望向窗外，月光一如当年。
　　楚子航看着苍不语，这一次，他确定他将苍不语的表情看得很清楚，他好像难过得下一刻眼泪就可以掉下来，然而苍不语没有，他最后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我很喜欢他的狮心会。”
　　但楚子航还是有些错愕，“指导老师？”
　　和这个人在一起，事情总是会突然的超出他的预料，他当时确实听到了他和校长先生对话的内容以及同学们的哀嚎，但他看着苍不语这样一张少年的脸，他还是谨慎地确认，“您真的是教授？”
　　苍不语给自己也续上茶，拿起长柄木茶勺，打开黄铜茶壶的壶盖，搅了搅，药材混合着食材的香气便弥漫了整个屋子，他淡淡地问，“你这样问也太不绅士了。难道我不像吗？如果你选了《龙类稀有分支古典文学》这门课的话，就会遇上我。”他顿了顿，“希望你没有选。”
　　“…”楚子航沉默以对，似乎自己的课表上并没有古典文学这种东西。
　　“好啦，年轻人，喝了这盏甜汤，去找你的伙伴吧，”苍不语重新拿出两盏小碗，每只小碗底下都藏着一尾瓷雕上色的锦鲤，“已经到了像我这样的老年人睡觉的时间了。”
　　楚子航端起甜汤，小口小口地啜饮，末了放下茶碗，淡淡地说了句，“多谢款待。”
　　苍不语把他送到门口，看他走了两步，拿出钥匙，去开隔壁寝室的门，他突然出声问道，“诸神的黄昏知道吗？”
　　楚子航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过了半晌才轻轻答道，“嗯。”
　　苍不语一哂，“不错。”
　　楚子航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轻轻合上了门，厚重的木门将走廊上的光和苍不语的视线统统隔绝在外。
　　苍不语也不说话，夜里的穿堂风有些凉，他抱臂倚门，望着走廊尽头落地玻璃窗外的星空，喃喃道，“要开始了。”说完他披上厚重的披风裹紧，终于还是顺着楼梯缓缓离去。
　　楚子航紧贴着门背，默无声息，像一尊雕塑，眼里却闪着金色的流光，直到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才走回书桌前坐下，手中还有茶碗温暖细腻的触感。

　　外面的风很凉，苍不语进了图书馆还是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他已经收回了玉佩，玉佩上有一道极其隐秘的红色痕迹，在灯光下看好像是一道狰狞的被血液入侵的痕迹，这是入侵的证明。他握紧手里的玉佩，玉佩上没有任何的雕刻，入手的是一片冰凉温润。关于路明非和另一个闯进祠堂的男孩子，他始终在心中存疑放不下心来，一排排成对的牌位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划过，直到最下面一层。他叹了一口气，秋夜里，他呼出的热气缓缓凝成了白雾，他定了定神，他想，他必须知道答案。
　　他推开沉重的大门，走向古籍区，随着他靠近古籍区，他灵敏的听力告诉他，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占领了这个区域。深更半夜的来找资料，除了他竟然还有别人，他皱了皱眉，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向声源靠近。他隐隐约约在谈话之间听见了路明非的名字。
　　在顶着天花板的大书架群里隐匿身形，对于苍不语这样的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坐在离古德里安和曼斯坦因不远的书架上，那里没有开灯，一片黑暗，谁也没有往他那里看。看来曼斯坦因一从自己那里离开便直奔了图书馆，他们的谈话已经进行到了尾声，然而并不顺利。曼斯坦因已经陷入了沉默，显然是被古德里安的话推进了某种不太好的回忆。
　　苍不语双手撑着书架的隔板，他坐在阴影里，回想着他们俩刚才的谈话，虽然只听到了一个尾巴，但是大致已经可以推测出，他们俩怀疑路明非和白王有关联。苍不语垂下眸子，他可以肯定，像曼斯坦因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到最后一定会向古德里安屈服，而且就算他们捅到校长那里去，昂热也不一定会有反应。所以他很放心的开始思索起血统的问题。
　　他伸出手来，指尖又开始泛起了细腻的金色，像一条小蛇，亲昵的围着他指尖的皮肤打转。他细细的考虑着，路明非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导致了古德里安他们的怀疑。明天就是所谓3e考试，那么古德里安一定会去告诉路明非，那就一定是这里出了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指尖的触感让苍不语有点分神，力不从心，王道已经好久没有如此狂躁不安了，惹得他的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隐隐作痛。
　　他拿出手机，这是学院新给他配的。他熟练地拖拉着论坛，他不喜欢用这些电子设备，但并不是不会用，那么多年了，他的学习能力依旧很好。关于路明非的消息很火，一直被人工置顶在论坛的最上面。加粗的文字映入苍不语的眼帘，惊爆新闻，S级学生路明非对于龙皇秘仪咒文没有共鸣，校方正在寻找原因！
　　苍不语看着忽然失色的曼斯坦因，一边和执行部通话一边向着电梯狂奔而去，而古德里安愣了一下也快速的放下冰海残卷，硬生生挤进了电梯里。苍不语跳下书架，他的披风和长袍因为下坠的风扬起，轻轻的落地，没惹出一点声音。他走到桌边，将残卷的密封罐拿起，摸了摸精装大本的封面，他轻轻地很小声的哼了起来，语气像唱一段很欢乐的歌，他的声音清脆悦耳，这曲子听起来很威严庄重，但是苍不语的眼神却很轻佻，简直好像不把这种庄重放在眼里。
　　“不同的种族就算再卑微，也不会对于别人的君王顶礼膜拜啊。”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放下书，也慢悠悠地向电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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