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殿

　　青玉窝在榻上，笑得花枝招展，“真是不好意思，你又哭又笑的，我着实忍不住了。”
　　茉杳倏然睁大瞳孔，身子动弹不得，手脚都被铁链束缚着绑在木架上。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嗯……本来是想杀你，但你这么一说，我又不想杀了，因为……”她站了起来，“你是死是活只能我说了算，你可决定不了。”
　　茉杳大笑起来，语气中却是深深的讽刺，“青玉，你太可笑了，我把你害成这样，你还能容我活着，真是大度啊！”
　　她赞同地点点头，“嗯，大度，这也是我的一大优点，我可要好好地问问茉杳上仙，对我，你或许感到很愧疚？”
　　茉杳微征，继而爆发一阵大笑，似乎真是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话，她笑得眼泪止不住得流，“异想天开，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是你活该，我怎么会有所愧疚。”
　　“想想也是。”青玉抱着琥珀走了出去，“很累吧？闭上眼可能又是一场噩梦，可千万要撑住啊，千万别跟疯了似的又哭又笑扰人清梦，茉杳，上仙。”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久儿跟了上去，有些忧心道：“姑娘，不看着吗？万一她自杀了怎么办？”
　　“她不敢。”青玉笃定道，“就算我不杀她，她也不敢自我了断，你说，连死都不敢，她有什么用。”
　　“久儿也不敢。”久儿有些惭愧地垂下脑袋。
　　“你跟她不同。”
　　久儿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能将生死置于身外，只有姑娘才能做到了。”
　　青玉脚下的步子骤然停了下来，转头认真地问道：“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久儿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跪了下来，“姑娘，久儿错了。”
　　“瞧你，好好的我又没怪你，一惊一乍的。”青玉又笑了，蹲下身，将她扶了起来，“下去休息吧。”
　　“是……”
　　久儿挠了挠头，有些摸不着头脑，青玉姑娘的脾气秉性她着实摸不透，每次以为她会勃然大怒的时候，脸上却总是笑嘻嘻的，她看上去很是友善亲和，却又觉得拒人千里，眼神清澈明亮，却又不知她想得究竟是什么，明明她看向那个女仙的时候眼里尽是恨意，却又偏偏不杀了她。
　　地宫上方布满结界，青玉本身力量不敌端离，可偏偏饶是他也无法撼动半分，着实是一件稀罕事，就现在而言，除非青玉主动放了茉杳，否则他们也无可奈何。
　　滔天神君一直以来都对自己的女儿怀有愧疚之情，虽然给了她最好的，却从没有真真正正地陪伴在她的身边，陪着她长大，如今，茉杳受困于地宫，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她自小娇生惯养，哪能吃得这些苦。
　　“姑娘，那个凶巴巴的神仙还跪在外边呢，都好几天了。”久儿轻轻摇着扇子，看着镜中的景象。
　　青玉倚在软椅上闭目养神，“他乐意就跪着吧，久儿，如果不久之后仙界与妖界交锋，将是一场腥风血雨，那时，你就走吧，离开地宫。”
　　久儿握住扇柄的手顿了顿，蹲下身握着软椅的扶手，垂下头轻声说：“久儿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妖，不敢也无能插手三界，可是，可是三界就不能和平相处吗？非要争锋相对吗？久儿有家人有朋友，我们是妖却从不害人，只希望能安安生生无忧无虑地度过此生，妖并非无情，我们也有着羁绊与牵挂，久儿生在这片土地，姑娘叫我走，我又能去哪儿呢？”
　　青玉缓缓睁开了眼，转头看向她，径自笑了笑，像是自嘲，“我看着你，就像看见了以前的自己，别担心，我想，你不会死的。”
　　“那姑娘呢？到了那个时候，姑娘该怎么办？”她下意识地问道。
　　“我？”她用手抵着下巴认真地想了想，“不知道……”
　　久儿怔了怔，突然露出灿烂的笑容，道：“姑娘有复活之术，是不会死的。”
　　不想，听到这话，青玉却摇了摇头，“他很聪明。”
　　“他？”久儿歪着脑袋不解地问道。
　　“走吧，去看看茉杳上仙。”她起身，目不斜视走了下去。
　　久儿也缓缓站了起来，小步跟上去。
　　她顶多是把茉杳给绑了起来，丝毫没虐待她，可是茉杳的脸色惨白，像是历经酷刑一般，真正折磨着她的不过是无尽的噩梦以及良心的谴责，生生将她逼得不成样子。
　　听到脚步声，茉杳警惕地抬起头，她的嘴角上扬，嗤笑着：“怎么？来杀我了？”
　　“看来你巴不得死去，死很简单，活着才难。”青玉走到她的面前，“只是想给你看个东西。”
　　久儿会意地拿着灵境放在茉杳眼前，只是一眼，她像疯了一般，嘶喊着想要挣脱沉重的铁链，可是任她怎么挣扎都是无用功，反而手腕脚腕都勒出了深深的嵌痕。“青玉！你不能这么做！你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青玉不为所动地笑道：“多么不可一世的滔天神君居然也会有这般低头下气的时候，为了救出自己的女儿，什么都可以放下，即便为仙界所不齿也要跪下求我，哈哈，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是那个嗜血的妖怪，是那个助纣为虐的妖怪，多么耻辱，你说他会不会气得当场仙灵散尽，以死谢罪！”
　　“不要！都是我做的！不关父君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恨就恨我吧，你的故土，你的家人朋友都是因我而死，连你也是，杀了我吧，杀了我！”茉杳的脸上爬满泪痕，一遍又一遍地求她杀了她。
　　青玉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陪我好好聊聊天，说不定心情好了就如你所愿杀了你，茉杳，我问你，是谁告诉你我怕火的？”
　　“事实上你不怕，问来有意义吗？”
　　“算了。”她挥了挥手，“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
　　茉杳讽刺地笑道：“原以为你会学聪明一些，没想到你跟我一样蠢，不，你比我还蠢，就算知道了还依旧为他卖命，到最后，我们都一样，终究万劫不复！”
　　“茉杳，我怎么会比你蠢呢？你可知道为什么容貌如此变化，却无人起疑？你可知道为何成了弃子之后，这张脸却没能恢复如初？”青玉掩嘴笑起来，“那本就是你该有的模样，只要再过个百八十年，你将是三界之最，可你却愚钝的以为这是他施予你的，苍痕不过是将残余的力量注入你的体内，替你省了那几十年的光阴罢了，你说说，究竟是你蠢还是我蠢？”
　　茉杳微微张着嘴，原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了一度，原来一开始就是个骗局，从她开始踏进那个深渊开始就注定没有未来了。
　　“那又怎么样，青玉，我早已回不了头了，而你，还在重蹈覆辙。”她的眼死死地盯着青玉，突然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青玉面无表情的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等着，看究竟是重蹈覆辙还是前车之鉴！”
　　“好，我要看看你究竟能折腾出个什么结局，其实我不信你能有什么好下场，但愿可别比我还要惨。”
　　青玉没有否认她，也不曾反驳她，只是自顾自道：“你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装下去，装得跟从前一样伪善？兴许我看着还能高兴些。”
　　“我是伪善，只可惜你发现得太晚了，不是吗？”
　　“嗯……”她微微低着头，似乎陷入了沉思，“你还欠我一样东西，什么时候还给我？还给我，我就杀了你。”她的声音很轻柔，轻柔得不像讨债该有的语气。
　　茉杳的肩微微颤着，眼里含着泪水，在黑暗的地宫里泛着莹莹的光，也不知这句话哪里触动了她，她抬起眼，颤抖着说：“对……对……”
　　她一直艰难地重复着相同的字，却半天没道出个所以然。
　　青玉望着她，最终失去了耐心，“你还不起，你永远也还不起。”
　　茉杳怔住，继而认真地问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世上真的有花神娘娘吗？”
　　“有。”她淡淡地回道。
　　“原来是真的。” 此刻她的语气是平和的，她心里一直不信，就算早有预示，她也不信，可青玉说有，她信了。
　　青玉沉默着，一手抚着琥珀的小脑袋，久儿猜不透这么长时间的沉默究竟是什么意思。
　　茉杳的视线缓缓下移，凝视着她怀里的琥珀，像是下定了决心，她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青玉，原来你也是孑然一身，你无非是个可怜人，我同情你，你的复活之术只能复活你自己罢了，就像他们说的一样，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复活之术，它没有灵魂，没有意识，你不过是操控了它，就如同那城墙里的人一样，其实早就是死物！琥珀，琥珀根本就已经死了！早已经不复存在！你抱着的就是一具躯壳！它已经死了！为护你死在了金殿之上！”
　　青玉猛地抬起眼，身子瞬间闪现在她的面前，一手紧紧勒住她的脖子，“你说什么！”
　　她剧烈地咳了两声，抬头对上青玉的眼，坚定道：“不是吗？你也会自欺欺人，你应该心知肚明的吧，琥珀已经死了，它再也不会活过来！我害了你的同时也害了这只莽撞的畜生！巫谷也不会复活！还有你那茉莉修成的姐姐！他们都不会活过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当初有多傻，说我像她，妖和仙怎么可能相提并论！他们卑微下贱，死不足惜！”
　　“啊！”青玉骨节泛白，指甲疯狂地长长，指尖越收越紧，尖利的指甲刺入她的脖颈，五指血流如注。
　　“你说我伪善，我确实伪善，怪就怪你自己看不清！你，活该……你活该！”
　　青玉紧紧地咬着牙，依旧能听见牙齿磕碰颤抖的声音，她握紧手心。
　　茉杳没有挣扎，没有反抗。
　　“我们，我们都将，都将万劫不复……”她仰起头看着上方，笑了起来，“花神娘娘，茉杳，向您请罪来了。”
　　久儿睁大了眼，看着茉杳灰飞烟灭，铁链失去支柱，重重地落在地上，扬起尘土，不知为何，她竟然红了眼眶，双手颤颤巍巍地捂住嘴，好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点声响。
　　青玉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指尖还在滴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空落落的木架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一步步缓缓走了过来。
　　久儿身子一僵，随即害怕地后退，直到无路可退。
　　“你觉得她很可怜？”青玉凝视着她，轻声问道。
　　久儿吓得地跪坐在地上，两行泪淌了下来。
　　青玉也跪下身，双手撑着地，双眼紧紧地看着她，执着地重复着同样的问题，“你觉得她很可怜？”
　　“不，不是的，久儿不敢，姑娘，我错了，我错了。”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她有什么可怜！很早很早以前她完全可以自我了断，那么所有人都不会死，所有事都不会发生！可是她没有，她连死都不敢！这样的人却口口声声说着我活该！为了逼我杀她，而故意说出这些话激我，我是杀了她！”青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久儿清楚地看到，她的眼里含着泪水，突然，她用力一挥，木架瞬时粉碎，那是久儿第一次听到如此声嘶力竭的指责，“她直到死都要我来承担所有的罪孽！把一切都归咎于我的身上！没错，我和她一样，都将万劫不复！”
　　她身形晃晃悠悠地走上台阶，坐到华丽的椅子上，显得有些颓然，“活着是罪过，死了才是救赎，我救赎了她，却没人来救赎我。”
　　青玉缓缓抬起双手掩住脸庞。
　　在久儿的眼里，此时的她是脆弱的，孤寂的，究竟要在自己的身上套多少层枷锁，才能成日嘻嘻哈哈，才能无所畏惧，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青玉像是想起了什么，弯下身子，对着不远处软软趴着的琥珀展开双臂，“琥珀，过来。”
　　琥珀听到呼唤，站了起来，循着那个声音走过去，她抱起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的琥珀，那一刻，她眼里含着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是了，她在自欺欺人，琥珀没能活过来，它早就在那场浩劫中消失了，永永远远的消失了。
　　青玉的手按在琥珀的小脑袋上，闭上眼，掌心散发出柔暖的灵光，轻柔得像是爱抚，洁白的小身子随着灵光消失在地宫，地宫恢复了原本的黑暗。
　　原来，她真是孑然一身。
　　“姑娘……”久儿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她的旁边，两只手拉着她的裙角。
　　“你不怕我吗？”
　　她摇了摇头，坚定道：“不怕。”
　　“我怕。”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流露出脆弱。
　　“不怕不怕。”久儿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搓了搓，似乎极力想要温暖她。
　　青玉的声音有些微颤：“看着你，就像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这是一天里第二次听到的话，久儿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像，一开始她很怕她，怕她阴鹜深沉的模样，怕她杀戮决狠的模样，可是，当她流露出脆弱的眼神时，心里像是被触动了，甚至让她无端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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