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未解琵琶语

　　第二日，收到我信的人都归来，那人曾言，要水葬，尸不埋于黄土，置身鱼腹甚好。
　　一群人自是不忍忤逆他言，白衣白冠的抬了那人尸首，放到竹筏之上，推了顺水而下，我看着那人消失在流水尽头。
　　一行人傻子般立在那里，站至天光暗沉，那些孩子对他也算有些情谊，红了眼眶的人不在少数。
　　我听有人问:文清夫子去矣，斐煜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拿起腰间锦囊轻抚，望着渺远山水答：文清生前有一夙愿，要看遍大汉万里江山，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得尝，我欲携之远游，也算了却他一桩心愿。
　　那些人像昔日那般喏喏道是，然后陆陆续续告辞，溪畔终只余我一人。
　　我看那袅袅碧水，对锦囊轻叹:原来终你一生，我也不过只得唤你一声文清罢。
　　然后也转身离了那伤心之地。
　　之后五年，我携着那人指骨，再游大好河山，昔日去过的未去过的通通都又看了一遍，文清，我终是实现了自己曾对你允下的诺，哪怕你从未在意过。
　　我回了小院，那里有一处衣冠冢，是当初那些孩子恐无处祭奠夫子筑的，因着时常有人照看，倒也未青草满坟。
　　携一壶清酒，我坐于那人坟头，啜饮一杯，敬黄土一杯，文清，吾之将死，你可愿再伴我些时辰。
　　我坐在那里，饮至皎月东升，银色月光撒下，凄瑟冬风扫来，竟有几分诡异，盼是魂归啊，我取出锦囊，将它浅浅掩进坟头黄土。
　　缚魂缚魂，我倒是极愿缚得你生生世世的，只是再无机会，违天命者，不登黄泉，不入轮回，身死魂尽散，真是可惜了。
　　文清，如今我潇洒舍得，你自去寻那女子吧，你与她还有许许多多个来生来世，而我，不过灰飞烟灭于天山冰墓罢。
　　之后一人独骑赶至天山，待及见雪，下马解了缰绳让其自由。
　　缓缓褪去鞋袜，随手弃了狐裘，宽衣解袍至裸，仅着纯白亵裤，跪于雪前，不以内功护体，此般严寒竟也让牙齿略颤。
　　天门之人，违天命者，归冰墓时，须自雪始，受寒登山，三步躬身，五步跪地，七步扣首，九步伏躯，以此偿师门养育教导之恩。
　　不知过得几时，我四肢已无知觉，抵达山顶，守墓人一袭黑衣跪坐于冰穴前，身旁小榻清茶袅袅冒着热气。
　　那人未及抬首便道:过来罢，饮一盏热茶解去寒气。
　　恭敬答是，这人我曾见过，师傅如我般登上山时，至此也是这人相迎，多年已过，他却是容颜未改。
　　跪坐于那人身前，听得他问:你阳寿还有数十年之久，怎的这般早便至此，可是尽数予人
　　我端茶饮毕，略略回暖，答:然。
　　那人又说:往昔我于此待得的人，违天命不过一次，予寿不过一人，你小子倒是够本……
　　我截住那人话语，道:你又怎知，我愿得这般够本
　　那人讪笑，然后坐直身子轻咳，道:老规矩，你还有些时辰可活，是愿听我讲故事，还是你来说自己的故事？
　　我不愿将己事说予人听，便道:听故事罢。
　　那人端茶啜饮一口，轻轻放下，道:既如此，我便讲你师父的故事罢。
　　似是回想，顿了顿那人又说:当初你师父于此地，苦劝你莫违天命，我于一旁却仅是想笑，他一个已违受罚之人，竟也有脸此说。
　　我垂首不言，那人只得继续道:小子无趣，罢了，我长话短说，其实也就是个负心人悔了，回去寻那心爱之人，结果却发现那女子得嫁，且已身怀六甲。
　　后来孩子出世，气息甚弱，那负心人不忍女子日日垂泪，算得女子丧命之年，逆命将自己多余寿数尽予婴孩，以求可得同年死。
　　我淡淡说:原也如此。
　　那人惊问:你知道你知道为何还要听
　　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往昔困惑却均已解，师父如我一般厌弃相同景色，为何却是年年至长安霍府；师父一向淡然于事，连我的字都是自取，为何却赠一庶子字文清。
　　而当初女孩手中那簪，恐是那人亲手赠予，由此有了后来千般事故。
　　想及文清此生所历心殇，所受苦处，不禁道:若是当初那婴孩知得此生须历万般劫难，更愿意出生便夭折也说不得。
　　那人嬉笑回:谁知道呢。
　　我起身道:我时辰已尽，便先进去了。
　　那人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套天门弟子服饰，道:穿上再去罢，不知还要再过得多少年，此地才会再有人登临，不若再陪老人家说几句。
　　我接过静静穿衣，那人又道：为了一个不爱你之人，断了这往生路，值得么？你当真不悔？
　　我只是答：情到深处，便已无值不值得，只余愿不愿意，而我，大抵是愿的。
　　至于悔否，该是悔的罢，我只恨当初没能早早明了自己心意，若是知得最后我会爱那人至深，怎样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再爱上别人。
　　穿好衣服，我躬身谢过，提步欲进那冰穴，背后传来那人声音:你至少比你师父幸福些，毕竟那人余生，都生活在你眼前不是么。
　　我未答，想，大约是吧，虽是以好友的身份，但终是我伴尽他余生不是么。
　　但我却是更羡慕师父的，当初他逝世，那女子也一心求死，若我能得那人此般生死相随，再折几年寿数又如何。
　　可惜，那人的生死相随终不是予我。
　　只是，早已明了是不能的吧，不然为何当初身上那么多的药可用于以毒攻毒，我却偏偏选了相留醉呢。
　　我不是那个女子，没有可缚紧风筝的线，唯有折了那人双翼，才有理由，才有机会，长留他身旁。
　　但，终也什么都未得，不是么……
　　若是那人可忘怀，可改得，也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若是我可忘怀，可改得，大概也会有些不同。
　　只是，我改不得，亦明了，那人改不得，也许，我爱的，不过是那人此般不爱我……
　　入得冰穴，只见洞内冰棺无数，棺首刻有逝者姓名，我于百余口棺材中寻得属于自己的那个，运功一把掀开棺盖，提气飞身躺了进去。
　　冰棺极寒，如此甚好，待得千年我亦尸身永存，虽无魂转世，然终有一物，可诉得我曾在这世间走过一遭。
　　棺盖落下，眼前终于只余银白，我缓缓闭目，永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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