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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
时令上已经近逼了清明,豫南的茶乡,农忙前后,已经呈现出一片片繁忙的采茶的景象。玉英和秋娥,每天一大早,都要到谢家的茶园里去采茶,临近中午的时候,秋娥都要提前个半个小时回家去做饭,留下玉英一个人继续在茶地里忙活,直到饭好后才得以回家。
淮南的大别桐柏一带,在地理意义上,有着“江南北国、北国江南”的美誉。自春历秋,好像是受到了大自然的额外关照,每爱老早地呈现出江南水乡特有的景象。值此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和风戏柳、千树万花竞相长放。青碧的嫩桃,毛儿稀了,长势好的可比鸠婆的新蛋;田里野生的油菜已经节节生花,一处又一处的黄色,让蜜蜂蝴蝶为之争宠;高岗上、崖壁里,残存着松树柏树吐露出来的新枝,偷学了十七八的巧姐少妇,籍风作刷、借水为镜,用春来的脂粉,妆抹往日的颜容;一不留神儿,给倜傥的山风瞥见,搁四野里追着闹着,染了一地的芳华。那含羞的杜鹃花,额头上只沾惹了一点,便沁红了脸。
春天的时候,日头再高,也不会叫人觉得燥热,温煦柔暖的天气,总能给人以舒爽的感觉。田地里的万物,因为常年接着地气,似乎比人通得灵性,只一场微蒙蒙的春雨过后,山里的茶叶便齐刷刷地长高了一大截。鲜嫩的茶尖,裹以娇纤的绒毛,在阳光的照晒下,散发出清香的茶气。有过房事经历的玉英,在这和煦的阳光下,身体里也隐隐地有了感觉。茶乡的美景,少女的春愁,都叫这泼皮的春景春色,一股脑儿地出卖了。
玉英身体里的那团热火燃烧得更加猛烈了,便恰似着了魔的人,几乎到了一种身不由己的地步。谢家二少铁打的身体,每晚依旧要从玉英身上找寻乐子。事到如今,却又不得不承认,每晚的云来雨去给玉英传递的快感,早已迫使她把过往的痛苦暂时抛之脑后了。
然而,二少毕竟不是她真心爱着的人。两个人的夫妻情感,自结婚起到现在,一天相比一天虽说是调和了些,但是玉英心理明白,这最多不过是一种不和谐的“交易”罢了。
四月份的一天早上,连日的小雨仿佛是有点儿歇歇再下的意思;不晴不雨的天气,早晨一起来,就叫人觉着微凉。玉英起床后,突然觉得有点儿头晕、一直想呕吐,她原以为是自己误吃了什么东西,或者是生了病的,不觉有些害怕了。不过,她从自己吐出来的东西里看出,绝不像是食物中毒或者生了病的样子;她还是有些担心,把这件事情偷着告诉了秋娥。
“姐姐,你什么时候开始吐的?头晕得厉害吗?”
“今天早上,整个头都晕,好不舒服。”
“是不是想吐吐不出来、吐了还想吐,肚子有些难受啊?”
“你怎么知道的?”
玉英很诧异地看着秋娥,心里暗想着,眼前这个苦命的小姐妹,何时居然学就了这样一身的能耐——今天早上的情况只有我自己知道,她没有瞧见,怎么会摸索得这么清楚呢?莫非是我今天早上呕吐的时候,没有留意、被她看见了?还是,她先前也经历过?
“秋娥妹妹,你老实告诉我,你今天早上是不是瞧见我呕吐了?”
“没有啊,玉英姐。我今天一大早就陪少爷去镇上了,才刚回屋不到半个钟头儿的功夫,你不记得了吗?”
“哦,我记起来了。可是…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呀,姐姐?”
“没什么,只是,只是你怎么知道这种情况,还明晓得这般清楚?”
“好姐姐,你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装假不知道?我们女人家,哪里有连这个都不知道的?”
“知道什么?”
“嘻嘻,俺不说,你自个儿想。”
“坏丫头,你就别折磨我了,小心我挠你痒,快说吧。”
“姐姐,你有喜了!俺娘先前跟俺说过,女人怀了孕就是这个样子的。俺娘还特地告诉我说,她当年怀俺时也是这个样子。你让我去告诉老爷太太,他们一定会乐坏了的。”
“瞎说!我怎么会怀上谢家的种呢?”
“好姐姐,,是真的,我骗你干嘛?”
玉英知道自己怀了孕以后,简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好妹妹,你一定是给记差了。”
“不会的,玉英姐,肯定不会的。”
“好妹妹,姐姐相信你。只不过,只不过这怀孕的事儿,不管是真是假、是有是无,你都要答应姐姐,可千万别告诉了旁人,包括老爷太太、还有少爷,好么?你要为我守住这个秘密!”
“这大好的喜事儿,为什么还要保密呢?姐姐,俺真心不明白了。”
“呃…,你迟早会明白的。也不是为了什么,你听姐姐的便是了。你这样想,现在不讲,等日后时机成熟了再说,权当是给少爷一个惊喜罢了。”
“嗯嗯,姐姐,俺听你的;就当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俺也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儿跟谁俺都不说,包括少爷,俺保证这事儿只有俺俩知道。”
玉英那颗紧张的心,这才落了地。
接连几天的呕吐渐渐地少了下来,可是却变得一反常态地困倦,每天即便比过去贪睡了一两个小时,可还是觉着疲惫。饭量虽说没有太明显的增减,但是却挑起食来,老太太为此还骂过她。体温呢,有时候是异常地有些高,她还自以为是发了烧的。
平静的日子就像这样,默无声息地过去了一个多月。玉英不再呕吐了,虽说还没有出怀,可玉英自觉自己的肚子照比先前圆鼓了些。终于在一天晚上,二少和她行房的时候看出了破绽,问她是不是怀孕了,玉英矢口否认。然而,玉英终究不知道,自己哪里能瞒得过眼前这位公子哥。像二少这种平素好在女人堆里鬼混的人,任由她怎么个不承认,单只从她红润的脸色、还有额头上冒然生出的几个黑斑看去,他便知道玉英是怀了孕的。
谢家二少平日里所把玩过的女人虽说不在少数,但是,时至今天,他所能记念起的这些女人当中,真就没有一个是叫他动了心的。也没有哪个女人稍稍能干了些,能够为他怀上个一儿半女的。或许,这真如村里人议论的那样,是因为谢家祖上的阴德积的不够,观音老母有意地给他家作着惩罚呢。
她娘为了想早点抱上孙子,不肖是说这穷山僻水的老高村,就连整个赤城县境,东西南北、城里乡下的各处佛堂庙宇,能拜的都拜遍了。算命的阴阳先生、行巫的瞎眼婆子,该请的、能够请得到的,也都请的差不多了。那扇子老爷虽说早年读过不少书,按理儿来讲,对这迷信的事儿本是不大会上心的,然而,为了可以早点了却自己那抱孙子的私愿,竟然也一门心思跟着他婆娘凑起热闹来。一年间,接神请仙的法事不知道究竟做上过多少回,以至于家里供神奉仙的火纸、土香,常年都不得间断。
老俩口虽说还有一个长二少三岁的大儿子,但是,取名春华的谢家这位大少爷,因年轻时糊涂,走错了路、随了□□的队伍,自从解放战争打响后,便没有了音讯,细算来,距今离家也已经十多年了。这么些年都过去了,老俩口对他便也再没有了指望。毕竟,把延续香火的希望寄托在这生死未卜的大儿子身上,还不如省些心思,由着身边的先。跟前眼下,这独苗的公子哥儿,平日里虽说贪玩了些,却也是过了本命年的人。他平时与人聊天搭话,常听人家讲起自己的儿女,见人家眉飞色舞的神情,明摆着的,是说有了儿女后,生活是如何地幸福开心。唯独他一个没儿没女的新爹爹,和人扯儿子不中、聊丫头又没有的,时间久了,常常因此而遭人暗地里笑话。自从娶了玉英后,他日夜里也想着要有一双自己的儿女了。他曾经幻想过,日后娶了媳妇儿,一定要生他两个儿子来,一个替他杀猪,一个帮他卖肉。
因此,玉英如今给他怀上了孩子,这怎能不叫他高兴呢?瞧他这激动的劲儿,简直是兴奋地过了头,抱起玉英又是亲、又是疼的,全然忘记了她现在还是一个孕妇。在铁铺里打铁,不再嫌苦了;搁肉店里杀猪的时候,也不再觉得累了。像他这样秉性张扬的人,一旦有了好事儿,总不会独他一个人私享。
他巴不得把玉英怀了孕的消息告诉所有的人,越快越好,从他脸上洋溢起的、时而兴奋时而傲慢的神情里,你不难看出,此时此刻他内心里所想着的,好像有点想要为自己洗清侮辱、从此彻底打消那群狐朋狗友日后再嘲笑他的意思。他像送信的邮差一样,把这“宝贵”的消息挨家挨户地传了个遍。以至于到了后来,玉英怀孕的事儿,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
老太太一听儿子说儿媳妇怀孕了,欢喜得了不得。不知道是叫这阵欢喜劲儿给冲昏了头脑——说了胡话,还是故意把她那无中生有的本事拿来庆贺一番,说什么昨晚做梦、听见娃子管她叫“奶奶”了。你若详看了她那手舞足蹈的比划,细听了她那精彩纷呈的陈词,你必定会受了她的影响,以为这件事是半点儿都假不得的,昨晚她在梦里当真是瞧见自己的孙子了。
做奶奶的黄粱美梦生发以后,老太太待玉英的态度发生了很明显的转折。水也不让她挑了,菜也不让她浇了,就连像灶台、茅房等这些脏乱一些的角落,也不轻易让她去碰,生怕她一不留神冲撞了灶爷或是沾染了污浊,毁了胎气。这还不算,她又挨个地去过往祈拜过的各处庙观里跑了一通,还谢了各方神仙,而且,还三天两头让儿子挑选些上好的肉食来,炖了给玉英滋补身子。
对一个女人来说,怀了身孕、即将要做了母亲,本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然而,在玉英身上,却怎么都精神不起来。肚子里怀着的孩子虽说是她的骨肉,可她心里明白,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谢家二少有时虽然也很疼她,但那都是“有所企图的”,都是完全由着他性子来的事儿。心情好的时候,拿她作了心肝宝贝儿,不时地抱一下亲一下的;倘若使起眼色来,还不是照样地拳打脚踢、将她作了丫头使唤。
单就这一点上,玉英心里也是明白的,她不爱二少,不想为他生下这个孩子。她知道,如果生下了这个孩子,便算是给谢家做了天大的贡献,她会因此而成为谢家的功臣,谢家人对她的态度,照比先前或许会发生天大的变化。对于荣华富贵,到时候,总有她享之不尽的。
可是,她心里最清楚,自己一旦生下了这个孩子,假使要她像对待二少那样、麻木地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这无论对她自己、还是对孩子,都是一种莫大的伤害。她做不到,也不想这样去做。如果她能忘记过去,像一个正常的母亲那样去呵护爱抚自己的孩子,那么,这个孩子迟早将会成为她的羁绊;她也许就因此而在谢家待上一辈子,爱自己不爱的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在睡梦里她都劝告自己,这都不是她想要的,她不能忘了过去,不能没有追求地过活自己的一辈子。玉英的心里为此而多了一份忧虑。
就在她纠结着是否要这个孩子的时候,支撑她继续生活下去的理想,赫然从她脑海中跳了出来,如同一个强壮有力的水手,将她从纠结着的、痛苦着的、几乎要淹没了她的理想和志向的——杂如乱麻的——思绪的深水中拉了出来。被一种莫名的理智醍醐灌顶着的玉英,突然间想起了自己的理想、想起了她还是一个有着理想的人。一个被歹恶的衣装裹挟着的念头告诉她,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也就不会有着各种纠结和苦恼。
她仿佛是得到了神灵的指点,一种带有负罪感的理性意识,瞬间驱逐了她内心所有的繁乱和幻想。她决定要打掉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为她肚子里的孩子表示歉意、感到伤心,祝福他能够投胎到一个好娘的肚子里、投生到一个好的家庭里。她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是自私的、是有悖了道德伦理的,可是,她只能这么去做。
玉英的想法是对的。当下的这段婚姻,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是被动的、强加的,是强扭的、永远都熟不了也甜不了瓜。她不爱二少,也不爱这个家庭,她不爱,一点都不爱。她曾经把自己比作一只水鸟,一只被野鸭子强行奴去、肆意把玩着的水鸟,它虽然也能够在水里游荡,但是,却永远地失去了可以自由翱翔的天堂。事到如今,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她知道自己很难去改变,但是,她只愿意自己一个人忍受着痛苦,不希望她肚子里的孩子日后陪她受着各种罪。她不甘心,想狠了心,打掉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五月的天气,早晚是寒凉了些,可是一到中午,便有几分暑热了。本来,闷热的天气,就容易让人心烦、让人觉得不适,尤其是对像玉英这样怀有身孕的人来说,更是一种折磨。如此熬人的天气,更加坚定了她要打掉孩子的信心。
老高村原先也有个赤脚大夫,姓张,据说是随了曾祖从南阳逃荒过来的,听人说,他祖上与医圣多少都还能扯得一些关系。张姓的这位老医生,习得祖上精湛的医术,医德也好,在远近村子里传下了好名声。老先生向来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年岁,因为在老高村住的时间长了,被人摸着了个大概,虽然蓄着花白的胡子也只不过六十出头的样子;平时好讲笑话,你见着他的时候,他那嘴总是笑得合不住拢的,活像个老神仙。除了把脉把得特别准外,老伙计在治疗伤寒、麻疹上有几手。
有时,桥头的接生婆子忙活起来,倘若一天碰上了俩娃、赶不过趟儿;间或偏不逢巧,因为自己过去一时糊涂,多收了人家的喜钱、惹了这家人的祖宗,或是送子的观音菩萨、火大气粗的财神,致使自己病魔缠身、也呻吟在床。这般离奇错巧的遭遇,就过往的影迹来看,也并不是没有的的事儿。好在有喜的人家,倒也顾不上晦不晦气、管不了人家的各种闲话,不得已,只能请老先生去代劳。于救人危及的事儿,老先生向来是不会推却的。
你莫不信,这老高村里的许多娃子都是由他接生的,就连春华的脐带,也都是断在他的剪刀下的。这原本也怪二少的娘,为孩时就和桥头接生的婆子花姐结下了冤仇,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对头儿。扇子老爷见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地圆实,心头的焦急也一宿比一宿地加增;在她行将分娩的前几天,扇子老爷更为这事儿犯愁。他还曾特地跑邻乡去请过的一个婆子,可能是因为价钱没有给到位,那婆子嘴里念叨着的,总嫌路远,打死不愿赶来。老爷子没办法,找花姐呢,即便是阴阳逆转、西边出个太阳,赶在那天真就把她苦求过来了;然而,这互不依饶的两个妇人,到时候,一个医生、一个病人,相互间不配合,真正到了个任人宰割节骨眼儿上,还指不着会惹出什么乱子。邻乡的贾婆子不肯来,本乡的花姐难请、就算是请来了也不放心,拖到最后,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把村里的赤脚先生请了来。这里说的,原只是大少爷的那回,至于二少,想必是因为有了经验,便不至于像头一回那么蹊跷。
老医生的医术是高、医德是好,可惜种庄稼不在行,去年闹饥荒那会儿,给活活饿死在家中。让人发现时,药柜子里面可以吃的药材,都叫他给吃光了。虽说今年春上,县里给临时支调过来一位年轻的医生,哪料,这小医生仿佛是入错了行道,溜须拍马的一套好像是天生就有的、比谁都强,看病救人上,全然是个外行。他知道老高村最富有的人家是村子东头的老谢家,二少结婚时他还去凑过热闹,讨了两天的酒肉吃。他因为对谢家的情况有所了解,所以平素与谢家的“主儿们”交往起来,便是毕恭毕敬。玉英若想从他那里寻点儿打胎药来,只恐怕药没弄到手反倒走漏了秘密,那结果自然是让人不敢多想、不敢好想的。正是基于对这一点的考虑,玉英不得已才打算从城里的药铺入手。
谢家老太太自打知道玉英怀孕以后,当真什么家务活儿都不让她干了,仿佛是心软的菩萨,当真发起慈悲的情怀来。玉英因为没有闲活缠在身上,平日里闲暇的时间也就多了起来,自由活动的范围也随之扩大了不少。
说是闲暇自由,倒也不是真个随心所欲、想去哪儿去哪儿,尤其是当出远门的时候,家里面看管得还是有些紧。假如抛开老太太急着想要抱上孙子这一点私心,客观公正地看待她限制玉英行动这一件事,不难发现,她对玉英的关照和呵护,也是出于好意,并没有刻意去为难她的意思。
玉英嫁进谢家以来,从未被她这样真心地关照过,现如今老太太对她的关心,简直叫她受宠若惊。单就这一点上,玉英打心里感激她。但是,她心里明白,她现在不能向婆婆透露出自己三番五次进城去的真正意图;她只好骗她,说是要去城里的舅家走走,顺带买回一些卫生用品、连同孩子出生后要穿的小衣服。她在骗她,却又没有骗她,每次从城里回来,玉英真的会买上这些东西。老太太每回见她从城里回来,手中都提有孩子的东西时,简直欢喜的不得了;然而,她想都没曾想过,自己的儿媳妇频频进城竟然是去买堕胎药、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她不敢想,也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玉英每次进城,单只往药店里跑。可是,当她问起药店里的先生、伙计,有没有打胎药的时候,却都被告以相同的结果。她几乎把小县城转了个遍,仅有的二十几家大大小小的药店她都跑了;但是,所告知的结果,以及堂倌们面部的神情,几乎如出一辙,都一致地叫她感到失望。
每当她颇不甘心地掉转了脚步、拖着沉重的双腿,从药店里面沮丧地挪步出来时,她的内心都是极其痛苦的;在这一刻,她觉得天地都在和她作着对,觉得她的人生已经被命运无情地框定了步调,觉得她将要在无尽的痛苦和悲哀里终其一身。垂头丧气而又漫无目地在街上踱着步,她像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羔羊,在草场和沙丘结合的荒原的尽头,看着鲜草一丛接着一丛地少去、荆棘和黄沙一垄邻着一垄地增多;天也快黑了,西天之上浮起着乌黑的云色;不远处的草场里,受了伤的同伴惨叫着,还伴有如雷似雨的枪鸣声。她不时地在心里责问自己——“这打胎药真的就没有了吗?我真的要为二少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中午的日头已经很高了,像烤馍馍一样炙晒着南关大街角角落落里的每一个行人。人家屋檐上冒起的炊饭的迷烟,沾染了新收的菜籽油的香味儿,弥散在燥热的空气当中,催紧了小商小贩们回家的步伐;晴空之下,虽然没有拂风,怕热的人儿早已经赶在茶余饭后,撑起了午休的凉床。前街后巷,午休的邻里们陆续停止了谈天、连臭水沟里的蝇鸣都听得入耳的时候,玉英还是不甘心,依旧一趟接着一趟地往城里赶,一家挨着一家地打听着。
原来,这是出于近几年来豫南一带天灾频发,粮食大幅减产、甚至是颗粒无收,许多老百姓都因为没有粮食吃而被活活地饿死。在豫南五县里面,赤城县受灾尤为严重,人口比十年前锐减许多。上头为了稳定本地区的经济,大力倡导多生多育的政策,从严打击堕胎、弃婴的行为。就为此事,相关部门还特地下发了红头文件,严禁县城里的医院和街角的各家药店生产、售卖打胎药品。并且明令规定,如有发现,将给予严厉的打击;情节严重的,还要蹲上三到五年的监牢。也难怪,玉英问了那么多家药店,都没有一家说自己有卖打胎药品的。
值得庆幸的是,今早进城,她在南关大街文峰巷歇脚时,远远瞅见了贴在厕所外墙上的通告。玉英是个明白人,她知道条文规矩都是人定的,这躺在纸上的文字虽然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总有那么几个爱钱的人。因而,这回来城里买药时,与前几回相比,就显得大不相同了。
“老板,有药吗?”
“姑娘,你说笑呢,可没看着檐廊上的招牌?俺开的是药店,又不是线摊儿布坊,怎么会没有药呢?”
“俺要的是那种药。”
“什么药都有!”
“那种药!”
藏在柜台后的老先生,听玉英这么一说,突然愣了一下,佯闭着的双眼睁了一下,又迅速地合上。身子还贴躺在藤椅上,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只反转了身,压得那躺椅“吱吱”响。
“你莫不是先前到俺这儿来打问过?”
“没有的,想是您老贵人多忘,俺这可是头一回哩!”
“喐,可我总是觉着有些眼熟。”
老先生的眼睛又微微地睁了一下。
“当真是第一回,一定是您老记错了”
“哦!”
头并没有抬起,只嗯嗯哦哦地吱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又爱理不理地应付了一句:
“闺女,不管你要什么药,但凡你肯出钱,就没有你买不到的。”
“真的么?”
“我老头子开药店做么些年,还会骗你不成?”
“那么…,那么,这打胎药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呢?”
“嘘…,这个…?”
玉英只这么随心地一问,却在潜意识里把老先生的某根神经碰个正着。他一下子从藤椅上坐起身来,而后像破土的笋子一样,慢慢地将头从柜台后面抬起来,拿手扶了扶他那满沾了尘灰的、看上去与他年纪差不了多少的老花镜,环顾药店里外、发现没有人后,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二十上下的姑娘,这才发现她原是一个怀着身孕的人。
“呃…,这个…?”
他那张被木偶纹夹裹着的小嘴儿,还是嗯嗯哦哦地动着。说话的时候,嘴唇特别地向上翘起,好像是有意要把他那短窄的人中遮住,不使人看出他是一个短命鬼来。
“没有,没有。你去别处问问吧!”
“没有?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
玉英见他有些犹豫,确信他这药店里是有卖的,死死地追问道。
“真的没有!”
这可爱的老头儿,几乎是要动了怒的。他完全忘记了眼前的这位来客是一个怀有身孕的妇人,竟魂不守舍地把她想象成了暗查胎药的同志来。
“老先生,你莫生气,我只是问问罢了。”
老先生听她这么一说,忐忑的内心这才变得平静下来,额头的虚汗虽然没有流出来,却也沁湿了好大一块儿。
“闺女儿,俺不骗你,我这儿是真的没有。看你这身打扮,倒也像是个识字儿的精明人;你该晓得,上头有规定,国家鼓励人口生育政策,县里面的红头文件都贴在这里,不信你来瞧瞧。再说,现如今,卖这种药是要坐牢的,敢情还有谁敢卖?”
“老板,我可不是买。都是上级部门给的规定,我可不敢对着干。俺今只是想拿东西和你换一点儿用用,你看这是什么?”
玉英随即从衣袋里掏出五六张大钞来,在药店老板眼前晃了晃。
“如何?”
“这…这…,这个好说!”
“贵客,来,里边请!”老先生被玉英的这一举动惊到了,立马转变了脸色,喜笑颜开地引着玉英进了后堂,还喊人上了茶水。
“姑娘出手这般大方,想必是出身大户人家,敢问姑娘府上是哪里的?”
“不远,水库尾儿的老高村,当家的姓谢。”
“敢问是德权师爷家新进门的少夫人?”
“是的。”
“您看这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俺刚才还在揣摩着、想是在哪儿见过,眼熟地很,只是人老了,记性一天差比一天,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少夫人,真是对不住啊!这药可都是俺家祖传的方子配的,轻易不做,这么多年来,也只是本家的几个亲戚有需要的时候,随时给他们配上一些,也不知效果究竟如何。”
“老先生的手艺,在远近有了名,俺是信得过的。”
“只是…,只是…?”
“老先生,您不妨直接说。”
“只是,只是不知道少夫人您买这药给谁用?”
“我自己用!”“
玉英为了减少老先生猜疑,爽快地回答着。
老先生听玉英这么一说,竟然又给吓到了。他知道玉英肚子里面怀着的是谢家的根苗,如果他把这药卖给了玉英,助她打掉了肚子里面的孩子,可算是背地里帮谢家断了根。这事儿若是让谢家的人知道了,那还得了?谢家的老爷、太太,还有那恶贯满盈的二少爷,都不是好惹的。老先生僵立在那里,眼珠子死死地盯着玉英手里的钱,内心却在翻滚,就这样犹豫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想好了:他宁愿得罪这少不更事、一心想要打掉孩子的少夫人,也不敢壮了胆子、为赚这点钱,和老爷太太还有二少爷结下仇。
惯做了生意的人,即便不是生来就有的狡猾,长久混迹在生意场上,也不难学得一些讨人喜欢的巧言巧语来。逢场作戏也好,坑们拐骗也罢,使人听着,总不至于生厌。于拒绝人的客套话上,你若细细地忖着,当真还有那么点儿意思。
“实在是不好意思,少夫人,说来也都是不得已的话——这药不是俺不卖,赶巧这两天来讨药的人多,原也怪俺平时疏忽,哪想今儿个就没有了材料。不过,少夫人,你也别过分心急;你如今既然看得起我,在我这儿有所需要,俺自然应当是尽力去满足的。想俺轻时,也和府上师爷有着莫逆的交情,虽说如今老了,不怎么走动,但毕竟还是一家子人;既然是一家人,又何必这般见外,还请您把这钱收好了。赶明儿备齐了料,俺托人专程给您送去。”
老先生真是煞费苦心,原本只想着拿没了材料的谎话去支开玉英的注意力,等摸清楚了根底,再来做成这桩生意。像他这样一个连做梦都巴不得自己发大财的人,哪有送上门来的钱财放手不拿的道理。
玉英被他这样一说,有点儿发懵了,一时间,竟然“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才明明已经说好了的药,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您老是嫌我出的钱太少了吗?如果不够,我回头还会补给您的。”
“不是的,少夫人,都说了一家人,又何必提这个。”
“那究竟是为何呢?”
“当真是没有料材了,你莫怪。药引子是有的,只是一时半会儿寻不来药材,俺也没了法子。”
“那我明天再来吧?”
“别…,可别…,你大不必为这点小事儿费心。才刚不是说了么,等回头有了药材,俺给您配齐了,托伙计直接给您送去。”
“那怎么成,可麻烦老先生您了?赶明儿,我还是来一趟的好。”
“不麻烦的。您快些回去吧,记着,以后不必再来了。”
“劳您费心了。”
那药店的老先生,不但自己没把打胎药卖给玉英,而且还在玉英离开后,让店里的小伙计在第一时间内,把这件事儿告诉了远近的同行们:
“那姑娘可是老高村德权师爷家的儿媳妇,你们可别一时见钱眼开、犯了糊涂。德权师爷和县长都认识,而且关系还好地很;他膝下现如今只落得二少爷这么一个儿子,老早就指望着这姑娘能给他家续个香火呢!”
自打玉英的身份暴露后,她再想从城里的药店买回打胎药来,几乎变成了不太可能的事儿。她不敢到村里的赤脚大夫那里去寻药,想都不用去想,就他那点儿本事,这打胎药自然也是没有;她也不敢向年纪稍大一些的老人们打听,打听乡间流传的土方子。就连多少比她谙熟些世道的、她的好妹妹秋娥,以及生她养她的爹娘,在打胎这件事上,她也决意不敢去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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