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求清欢

作者:卿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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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潋


      乙亥年正月初六日,北京城下雪了。只一盏茶的功夫,琉璃瓦上便布满一层薄白。冬天的白昼很短,未及酉时,天色已经全暗。
      幽暗狭长的宫中甬道上亮起一盏灯笼,身着朱红花衣的宫中太监领着身后的男人越走越近,他们踩过积雪,沉寂的深宫才有了唯一一丝声响。储秀宫的宫门徐徐敞开,男人就站在垂花门外,他看见储秀宫内一片灯火通明,温暖祥和。不需要靠近,他就能听清储秀宫内的莺歌燕语——在这里,在皇太后的身边,在帝国真正的权力中心,从来不会缺少啖以甘言的宫眷们。
      “他会在这里吗?”他忽然有一丝恍惚,他也不知自己心中忽然汹涌起的温柔究竟是因为渴望还是惧怕。他努力定了定神,抬步走进宫门。有人前来为他引路,掀起宫门上厚重的门帘,宫殿内宛如春日般的暖意瞬间扑面而来,融化他眉梢与肩头上的积雪。这里与外界,像是两个世界。

      “太后,醇亲王到了。”身着蟒袍的大太监李莲英附在皇太后的耳侧回禀,他的声音让殿内的莺歌燕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退了半步,将目光投掷在站在门内的醇亲王奕譞身上。
      奕譞拂袖跪倒在一道落地镂空垂花门的珠帘之外,他不敢看帘内人的眼睛,唯有叩首问安,“奴才奕譞恭请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
      轻烟缭绕的殿内寂静无声,窗下坐榻之上端坐的,正是奕譞的亲兄长文宗显咸丰皇帝的懿贵妃、穆宗毅同治皇帝的生母、当今皇帝的嗣母、大清国的慈禧圣母皇太后。她依旧不算年老,哪怕她已经历尽了后宫的勾心斗角与前朝的尔虞我诈,人们也很难在她雪白的面容上找到岁月的痕迹。她乌青色的鬓发被刨花水打理得一丝不苟,周身上下翠绕珠围,她的气度风华,是帝国的体面。她很少清晰地流露自己真实的情感,但只需要一个眼神,她就能让匍匐在脚下的人不寒而栗。
      奕譞依旧跪在原地,他清晰地听见西洋钟摆动的声音,窗外的雪也似乎更大了,簌簌地打在琉璃瓦上。宫眷们敛住气息,连呼吸声也不敢僭越。皇太后将手搭在茶几上,奉烟宫女即刻捧上水烟袋来,她伸手接过,深吸一口后才轻声笑道,“七爷来了,快起来吧。”

      奕譞诚惶诚恐,他抚平衣袖,缓缓站起身来。他略一环顾四周,见自己的兄长惇亲王奕誴,恭亲王奕訢,同宗兄弟庆郡王奕劻,贝勒奕谟皆在此处,他们的福晋及女儿们众星捧月般地将皇太后围在正中。
      奕譞到来后,喜悦的氛围明显沉寂了下去,再没人敢随意说话。皇太后放下手里的水烟袋,冷冷一笑道,“今儿还是正月初六呢,都阴气沉沉的做什么?”她的声音一冷,众人都要跟着打几个冷颤。
      庆郡王福晋连忙在一旁赔笑道,“奴才的老佛爷可真会说笑话儿,正月里能守着您,奴才们来年这福气享还享不尽呢!这是多少人盼不来的福气哟,奴才们哪儿还敢阴气沉沉!”
      “净说些漂亮话儿哄我。”太后斜睨了庆王福晋一眼,随后又不禁笑道,“行了,既已到齐了,去请皇上过来吧。”

      奕譞的心猛然停跳了一拍,他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感情,和众人一样低头恭顺地退下半步去。他凝望着脚下的地砖,能听见殿外传来的脚步声。
      有宫女引领着年轻的小皇帝走进储秀宫来,他从人们身前经过,总是留下淡淡的龙涎香。皇帝年轻,仍是个不及束发之年的少年,可他举手投足之中的高贵是自生来就浸润在骨血中的。他与常年居住在这宫中的每个人都一样,很少言笑,让人可望而不可及。可与众不同的,是他一双浓眉之下的眼睛,他看得清人心,混沌的手永远无法蒙住他的双眼。
      “儿臣恭请亲爸爸圣安。”他规矩行礼,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皇上来了,来坐吧。”太后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随后她瞥向站在人群中最远处的奕譞,见他也要与众人一齐行跪拜大礼,于是连忙挥手打断,“都免了吧,今日是咱自己家人团圆,不行虚礼。”

      奕譞站在最远处,直捣肺腑的思念与疼痛让他喘不上气来,在任何一个节庆的场合,在任何一个合宫团圆的日子里,为了避免他的尴尬,为了避免生身父亲向自己的亲生孩儿行君臣大礼,他总是被安排在最偏远的角落。等到他的孩儿,至高无上的皇帝离去后,他才会出现在人群中。
      那些节庆场合里的欢歌笑语,阖家团圆,从来都与他无关。自从他的孩子不满四岁被立为皇帝,没有一日,他和他的妻子不生活在煎熬的思念中。可他们从来不敢表露,那个曾被他们抱在怀里的孩子,那个曾给他们带来无数快乐的孩子,如今已是帝国的皇帝,是他们的君主,是帝国的象征。对他的牵挂和想念,会成为他们全家的祸根,累及儿女,成为他们心怀僭越的罪证。

      “太后说团圆,那就是真团圆了,只是奴才许久没见七爷福晋了,不知道她如今病可都大好了?”贝勒奕谟的福晋林佳氏向太后递了一碗她刚剥好的荔枝,她转身擦手的功夫,太后便已笑起来,“瞧你说的,七爷福晋的大驾,我是请不动的,前些日子我叫宫里的御医给她调理,她都遣了回来,说看见我身边的人就心烦。我如何敢叨扰她呢,她肯安心养病,就算是对我的报答了!”
      奕譞听罢后陡然跪倒,“奴才惶恐,婉贞病中一向喜静,何况也不是什么大病,她只怕太后身边无人,所以才送各位太医回宫。太后为她选派宫中太医的恩典,奴才与她无时无刻不感念在心,如何敢做此怨言!还请皇太后明鉴。”
      奕譞的大福晋叶赫那拉氏婉贞,是皇太后的亲生胞妹,同样是当今皇帝的嫡亲生母。皇帝载湉,是奕譞与婉贞之间唯一的孩子。

      “亲爸爸,醇亲王福晋侍上恭顺,待下宽仁,合宫内外谁不明白她的心。您所听说的,必然又是被宫里那些太监们传坏了的话。”载湉忽然开口,他话毕,奕譞才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去看了看他——这是他的亲生孩儿,有很多年不曾这样清晰地看过他的五官了。
      他总是生活在距离他极近的地方,可他们之间相隔的却是咫尺天涯。奕譞不可自控地笑了笑——他发觉载湉的容貌与自己印象中又有了一些区别,他又长大了。
      “果然还是万岁爷最能明白七爷福晋的心。”恭亲王奕訢笑道,“七爷福晋最和善不过,她与皇太后一样,是菩萨心肠。”
      “六爷今儿是真高兴。”太后望着他冷冷地一笑,奕訢立时不敢再说下去,他自知失言——他怎能当着太后的面说皇帝最懂生母的心,皇太后从来都要皇帝忘记自己的生父生母。

      太后静静看着奕譞,看着他望向自己儿子的眼神,她明白,只要有他在一天,自己扶立的皇帝就永远都不会真正心向自己。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从后宫的刀光剑影里爬出来,站起来,成为皇帝的生母,成为太后;又在前朝的尔虞我诈中笑到最后,杀戮异己,大权在握。
      所以她绝不允许自己扶立的皇帝对自己有二心,今时早不同往日,再不是母以子贵的时候了,而是她选择谁,谁才是帝国的皇帝。在她看来,任何人都不配对自己不忠,不忠的人自然该死。
      “七爷,你的小儿子,如今也满周岁了吧。”太后端起茶盅来喝茶,她轻轻笑着,面上不表露任何心里的情绪。
      奕譞此刻才后知后觉地从自己的凝视里回过神来,他转身朝向皇太后,回道,“是,太后,奴才的小儿子载涛,已经满周岁了。”
      “醇亲王好福气呀!”奕谟的福晋林佳氏在一旁笑道,“七爷膝下四个儿子,各个儿都是人中龙凤,我前次见了小七爷,那一双明眸大眼,活脱就是七爷的模子。”

      “胡说八道!”太后狠狠撂下手里的茶盅,她瞪了奕谟一眼,骂道,“我说奕谟,你媳妇不会说话,就领回家去!别让她成天在我耳根子边上吵,大正月里惹我心烦!”
      殿内的众人闻声,悉数当即跪倒,奕谟爬出来几步连连磕头,“太后恕罪,奴才贱内登不得台面,她有什么过错,但请您明示!奴才只求您万勿动怒,折损圣躬。”
      “你们是盼望着我折损圣躬呢吧?”太后扭过头去不看奕谟一眼,仍然骂道,“你媳妇是不会数数吗,你告诉我七爷有几个儿子!”
      奕谟后知后觉,顿时感觉五雷轰顶——皇上是老佛爷的儿子,醇亲王膝下如今只有三个儿子,而他的福晋却说七爷有四个儿子,太后怎能容忍醇亲王在外人心里是如同“太上皇”一般的存在。
      他惊惧万状地领着自己的福晋向皇太后磕头,“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奴才求您开恩,奴才和福晋往后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太后俯身盯着奕谟良久,众人皆以为她要雷霆震怒,而她却忽然开口笑起来,“我说奕谟,你侧室快生了吧?”
      奕谟闻声心底一颤,他磕头道,“回太后,奴才的侧室上月已临盆,为奴才又添了个女儿。”
      “这是好事,怎么没听你回禀宗人府,闺女叫什么名儿?”太后俯视着他问,奕谟却答不出来,太后等得不耐烦,便蹙着眉催问道,“怎么,自个儿媳妇管不住,连自个儿闺女叫什么都记不住了?”
      “回太后…”奕谟颇有些心虚,他磕头道,“奴才未曾给女儿取名,她生母生她时难产,不幸驾鹤西去了,奴才想起这个闺女就难过,一直不愿见她。”
      “还有这种新鲜事呢。”太后冷冷一笑,她又抿了口茶,心里却已经有了盘算,“生母不在了,你这阿玛也不闻不问,都出生一个月了,你还未曾回禀宗人府,孩子不曾入玉牒,连个名字都不给取,说出去叫市井百姓怎么取笑作乐,这哪里还像是我爱新觉罗宗室的金枝玉叶。”
      “奴才糊涂,罪该万死,奴才恳请皇太后与万岁爷为女儿赐名。”奕谟重重叩首,太后撂下茶盅只笑道,“你们知道我的,不会给孩子取名儿,这种事儿,我那妹妹最擅长了。”

      奕譞心底又一颤,不知道皇太后又提起婉贞来是想表达什么。太后清了清喉咙,瞧了皇帝一眼,笑道,“七爷儿子太多了,瞧瞧咱贝勒爷福晋,都数不清楚七爷到底几个儿子了。依我看啊,奕谟,你那么不待见自己闺女,不如就送给七爷养吧,正好儿叫我那妹妹给她取个名儿。”
      奕谟与福晋林佳氏皆登时一怔,他们本属远支,他的庶出女儿竟能得皇太后懿旨,送予亲王抚养。有了皇太后亲口懿旨,醇亲王怎敢苛待他的女儿分毫。更何况,天下人皆知,醇亲王乃皇帝本生父,他嗣下的养女将是皇帝的妹妹。
      “对了,”太后又想一事来,她浅笑着对奕谟补充,“叫你丫头去做七爷和福晋的闺女,往后就是七爷嫡出的亲闺女了。”
      “太后,奴才的女儿她…怎敢劳烦醇亲王与福晋抚养…”奕谟不可置信地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林佳氏也不知所措,她深知,若能得到醇亲王嫡女的身份,那她将来会成为太后的外甥女儿。
      “太后,奴才知错了,往后奴才不敢叨扰您了,您可别折损奴才们了…我们贝勒爷的庶出女儿,如何能进得了醇亲王的府邸…”林佳氏惶恐地满头冒汗。
      “别急着拒绝,我不亏待你们!”太后故作慈祥地朝向着奕谟和林佳氏一笑,“你们不是说七爷儿子多,好福气么,他既然儿子多,那就让他把他小儿子载涛送给你们夫妻俩,算是和你们闺女做交换了。”

      载湉闻声不禁转向太后,他如何能不牵挂,那是自己的亲生兄弟,至亲手足。当他离开父母的那一天起,他的家就已经不完整了,自那以后的每一天,他循规蹈矩地在熟悉又陌生的深宫中饰演好皇帝的角色,饰演帝国的象征,做帘前的傀儡。如果这样忍辱负重,可以保护自己的家人不被忌惮,不被构陷,那他也心甘情愿。
      可他终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足兄弟,像一颗棋子一样在棋盘上被操控,被四分五裂地分割。
      “亲爸爸!…”他忍不住开口,他不允许皇太后再撕碎他的家,可醇亲王却立时站上前来一步跪倒又叩头,用自己的声音盖过了载湉的声音,“奴才奕譞叩谢皇太后隆恩!奴才多年遗憾,一直未曾得女,儿子虽多却终是烦忧。奴才一直以为,只有女儿才是奴才贴心的依靠。奴才叩谢皇太后体恤之情,终生感念在心。”
      载湉怔住了,他沉默了,他望着自己的阿玛,其实他明白,他的亲生父亲一直在保护自己。他顺从皇太后,他毕恭毕敬,他如履薄冰,他为皇太后尽忠,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在深宫在日子能轻松欢愉一点。九五之尊的地位,为他带来的究竟是什么呢?是他破碎的家庭,是他无法触及的江山。
      载湉望着窗外,只能看见储秀宫的红墙,他看不到再远一丁点的地方。他看不见他的黄天后土,看不见自己的江山,看不见自己的子民。每当他看见匍匐跪拜的臣工,也只能听着帘后的决策,做她名正言顺的傀儡。
      是否再长大一些就可以改变这一切呢?他想拼命长大,长大到可以保护家人,庇佑子民的那一天,长大到他可以亲手扯下身后的那道帘。

      他望着自己的父亲,只言未发。而他的父亲奕譞,却转向他重重叩头,“奴才奕譞恳请皇上,万勿以奕譞残年为念,若我皇上能敬天法祖,一心孝敬太后,励精图治,奕譞心已甚慰。”
      他缓缓站起身来,重重喘息着,他躬身朝向着皇太后与皇帝,又道,“奴才感激皇太后皇上恩情,日后定悉心爱护女儿,抚养她长大,孝顺两宫。”

      醇亲王府坐落在什刹海畔,冬天的时候,湖畔枯树的枝桠交错纵横,像是一幅泼墨古画;春天的时候,这里湖水解冻,绿柳成荫,诗情画意。连绵的什刹海北岸,只修建这一座醇亲王府,王府房屋连绵,一眼望不到尽头,府邸主人的地位显赫与他们的钟鸣鼎食不言而喻。其后贯通的无数条胡同深巷,都是醇邸包衣与下人们的住所。
      奕譞怀中抱着自己刚满周岁的小儿子载涛,坐在王府大书房宝翰堂里。他望着眼前大敞的门,看着雪花飞卷,灌进门内。孩子熟熟地睡着,他对这个世界,对他的家,对他的身份还一无所知。可从今日起,他就要离开父母,一个人去长大。
      奕譞不由得将他抓得更紧了一些,恨不得将自己的孩儿揉进自己的胸口。这样的分离已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年来的聚少离多,言不由衷,思念与疼痛,让他看起来比兄长都更加衰老。
      “王爷。”他听见妻子轻柔的呼喊,他连忙擦去眼角的泪迹,转笑道,“婉贞,你来了。”
      醇亲王福晋叶赫那拉氏婉贞,是醇亲王奕譞的结发妻子,她是当今皇帝的生母,皇太后的胞妹。表面上无限风光的她,内心里的苦闷,始终也只有他们夫妻彼此间最能懂得。

      “我已打点好了,有三名掌事和五名嬷嬷陪小七去奕谟府上,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我叫他们每半月就来回禀一次,小七不会受委屈的。”婉贞轻声在他身边说道,“奕谟福晋林佳氏与我也算旧交,她不敢苛待小七。”
      奕譞忍了忍泪意,他紧紧攥住妻子的手,沉沉道,“婉贞,有劳你的心意,可小七的将来,我们不要再过问了。皇太后忌惮皇上有这样多的亲兄弟,才将他们都分开。你这样做,不是明智之举。”
      “王爷不挂念他吗?…”婉贞当即反问他,她顿了顿又问,“不挂念,他们吗?”
      “婉贞,不要再说了。”奕譞低下头去,再不回答她的话。“王爷怕她,可我不怕她。”婉贞的声音哽咽起来,冷得像窗外的雪,“她要杀要剐,我都不怕她,总好过她这样折磨着我,终无尽头。”
      “不要说了婉贞。”奕譞将声音抬高了一些,可他又怕吵醒怀中的孩子,于是又将声音压低下去,“永远不要讲这样的话,孩子们,还都需要你。”

      婉贞低头看了看奕譞怀中的载涛,他还那样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记得。虽然眼前这个儿子并非她亲生,而是奕譞侧室刘佳氏所生,可他自出生就教养在自己身边,她已经视为己出。
      宝翰堂的大门外传来高昂嘹亮的通传,打破王府里的肃穆沉寂。奕譞抱着载涛站起来,他望着正前方的王府大门,宫中传旨的太监们排列走来。领头太监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婴儿,他们是奉太后的懿旨而来的。奕譞还看不清婴儿的模样,他只知道,自己与小儿子的分离时刻就要到了。

      奕譞向风雪大作的殿外走去,他要亲手将自己的孩子像交换品一样,交到别人手中。
      “王爷!王爷!王爷!…”凄厉哀恸的哭声从他身后撕裂开来,他不忍心地站住了脚步,他稍稍回头——他看见自己的侧室刘佳氏正痛哭流涕地追上来。她冲过无数下人的阻拦冲上前来,最终摔倒在自己脚边的雪地里。
      “王爷!别,别!不要送走我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他需要我,他需要母亲!”刘佳氏哭得浑身颤抖,她攥着奕譞脚边的衣摆,她哀伤地望向奕譞,“王爷,他也是你的儿子啊!”
      “婉贞,婉贞!”奕譞狠心地扭过头去再也不看刘佳氏,他呼喝自己的妻子来扶走自己的侧室。

      他一步一步向太监们走去,他不忍再听刘佳氏的哭喊,“他需要母亲,他也是你的儿子啊!”奕譞耳边反复响起这两句话,心也像此刻漫天飘落的大雪一样冰冷,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和自己的儿子分离了。
      “醇王爷,太后懿旨,命您与福晋二人抚养奕谟贝勒幼女,不得苛待。”太监只简短传达了皇太后的懿旨,便将醇亲王怀中的孩子抱离他的怀抱,转头交给身后的另一名太监。
      领头太监将自己怀中的女婴交到醇亲王手中,立时转身离去,想是他也不愿多见醇亲王府中的哀鸿遍野。

      “早知道会这样的,早知道就会这样的。”奕譞望着太监们匆匆离去的背影,终于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
      从载湉成为皇帝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与家人再也不会有一天安生,他用谨小慎微与如履薄冰换来的短暂平安,也只是暂时的。
      “她是来拆散我们母子的!她是来拆散我们母子的啊!王爷!”婉贞已拦不住疯狂的刘佳氏,她冲上前来夺过奕譞怀中的女婴,将她狠狠摔在雪地之中,“是她让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女婴没有反应,连哭声也没有,雪花柔软地将她捧起来。
      “你!你做什么!”奕譞对刘佳氏的疯狂始料未及,他震怒地瞪着刘佳氏,刘佳氏却瘫坐在雪地里放声痛哭起来。

      雪地上一连串小小的脚印排列开来,凛冽呼啸的风雪似乎温柔了一些。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年□□孩蹲在雪地里,他伸手抱起襁褓里的婴儿。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望向自己的父亲母亲。刘佳氏的痛哭在与男孩儿四目相对的瞬间里平静了一些,她冲到男孩儿身边抱住他,“载沣,载沣,额娘吓到你了是不是,是不是?”
      男孩儿捧起怀中的婴儿,他望向自己的父亲,仰起头一字一句说道,“阿玛,妹妹有什么错呢,妹妹什么都不懂。”
      奕譞低头望着他,他的载沣,也只有八岁而已。外人眼中无限风光的醇亲王府,世人都道钟鸣鼎食的皇室贵胄,带给他孩子的,只有不恰年龄的成熟和懂事。

      奕譞蹲下身去,将载沣与女婴一起抱进自己的怀中,他抚摸着载沣的背,坚定地答应他,“好孩子,阿玛明白,妹妹没有错,什么都不懂得。妹妹会幸福地长大,你也会疼爱妹妹,对吗?”
      “会呀,阿玛。”载沣认真地望向自己的父亲,他笑起来,声音更温柔了一些,“我还会记得七弟的,会牵挂他,我还会…还会牵挂我的哥哥。”
      奕譞捂住他的嘴,沉默地摇了摇头。他深怕,今日载沣的一句“牵挂哥哥”,明日便成为皇太后也将他夺走的祸根。

      “王爷。”婉贞擦了擦泪,也走到奕譞的身后,她道,“小五儿还病着呢,你别叫他在雪地里陪你站着。”婉贞俯下身去接过载沣怀里的女孩儿,她对载沣道,“小五儿,让大额娘抱你妹妹吧,你快回去换身干净衣裳。”
      婉贞侧头对刘佳氏道,“你我都是长辈了,你怎么连载沣明白的道理都不懂得?”刘佳氏仍止不住哭泣,奕譞的三侧福晋李佳氏也来劝慰她,她依旧不领情骂道,“你又没有做过母亲,如何懂我的心?”
      李佳氏只觉得她不可理喻,再不理会她,径直回房去了。
      此刻女婴的乳母才上前来,她跪在雪地里向醇亲王与福晋行礼,“奴才李氏见过醇王爷与福晋。”婉贞回首见她跪在雪地里,急忙道,“快起来,随我们进去回话。”

      婉贞抱着女孩儿,她的心忽然感到一丝早已久违的悸动,她感觉自己再一次成为了母亲。这个孩子这样轻,她轻得像一只小猫,如此需要她的保护。
      婉贞用手绢擦去她脸上的雪水,又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褂,盖在她的身上。
      “回王爷福晋的话,奴才是格格的乳母,格格是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所以比别的孩子都要轻些。格格的生母又因难产而去了,我们贝勒爷总觉得格格不祥,从不肯见她。”李氏回话道。
      婉贞低头看着女孩儿,她才明白,为何这个孩子轻得像一只小猫。
      “孩子叫什么名儿?”婉贞问乳母李氏,奕譞却答了话,“今日奕谟在御前说了,因为不喜欢这个孩子,连名字都没取,孩子生下来也未入宗室玉牒。”

      婉贞望着女婴沉默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自生下来就失去了亲生母亲,而她的父亲愚昧麻木,对她不闻不问,只将自己的女儿丢给一个乳母。现在的她又来到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家。
      婉贞想起自己的儿子载湉,他曾经经历的一切,此刻一幕一幕在她的眼前上演。

      婉贞抬眼望了望乳母李氏,她道,“若没有你,她活不到今日,往后你还做她的乳母,你若能悉心照顾好她,我与王爷必有厚赏。”
      “奴才不求厚赏,若能照顾好格格,是奴才的福气。”李氏叩头,婉贞又同奕譞商量,“王爷,往后叫我身边的静心来带女儿吧,静心是我最信得过的人。”
      奕譞不管这些小事,只道,“夫人决定就是了。”
      婉贞命人将静心传进来,又对身边下人道,“将西花园里那套院子收拾出来,置办些女儿家的家具,往后让格格住进去。”

      下人依照吩咐去办,殿内只剩下奕譞与婉贞夫妻二人,她才抱着孩子问道,“王爷,她往后就是我们的女儿了,王爷为她取一个名字吧。”
      奕譞走到婉贞身边来,他此刻才认真去看女孩儿的脸,他看到她细嫩如雪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却依旧熟熟睡着。
      奕譞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婴儿的脸,她却在此刻醒来了——奕譞与婉贞看到她睁开双眼,她眼里的光晶莹剔透,就像是王府外涟漪轻泛的什刹海光,原来她有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
      “婉贞,她以后就是我们的女儿了。”奕譞没有回答婉贞的问题,却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这些年来,我们之间没有孩子,我没有女儿,从今后,就都有了。”
      “王爷,让我为她取个名字吧。”婉贞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奕譞点头道,“好,好。”
      婉贞摸了摸女孩儿的脸蛋,女孩儿便咯咯地笑起来,婉贞疼爱万分地抱紧她,她叹道,“我看见她的眼睛,就想起夏天的时候,什刹海上的湖光潋滟,好看得让我挪不开眼睛。”
      “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婉贞笑吟,“我们的儿子们,要压载字,取水旁字为名。她,是我们的女儿了,就叫潋儿吧,也取水旁的字为名。”
      奕譞沉思了片刻,随后笑道,“叫载潋吧,载潋。”婉贞抬头望向他,他搭住婉贞的肩头笑道,“她以后是我们的女儿了,和儿子们没有任何分别,就叫载潋。我今日便遣人去回了宗人府,她往后就是我奕譞的女儿了。”

      奕譞曾有过两个女儿,可惜皆年幼早夭,载潋是他嗣下排行的第三女,也是他如今膝下唯一的女儿。婉贞欣喜地点头称是,连连道,“王爷思虑得是,我们女儿和儿子没有任何分别,载潋,载潋,往后就是我们的女儿了。”
      奕譞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不知道这个幼小的生命会为他带来什么,但至少此时此刻,他知道,这个干净得像白纸一样的小生命,还有机会不受悲伤的侵扰,幸福地在他身边长大。
      奕譞提笔,写下“涟漪殿”三个字,他道,“西花园那座院子,从此就叫涟漪殿,是我女儿的居所了。”
      “来,张文忠!”奕譞回首,将站在门外的随侍张文忠喊进来,他吩咐他道,“去将载沣还有载洵都叫来,叫他们来好好见一见三妹。”

      载沣是奕譞嗣下第五子,载洵排行第六,他们的皇帝兄长载湉是醇亲王奕譞的第二子,载涛排行第七。除此以外,他们的兄弟皆早亡。
      载洵还是个五岁的孩子,他仍需要自己的教引姑姑领着。奕譞见儿子们到了,无须他们再行虚礼,便让他们都围到婉贞福晋身边去,他对两个儿子道,“载沣,载洵,这是你们的三妹载潋,你们大额娘为她取了小名儿叫潋儿。往后,你们要像阿玛还有大额娘一样疼爱她,保护她。”
      “潋儿,潋儿。”载洵淘气地笑起来,他去摸了摸这个从天而降的妹妹的小脸儿,开心笑道,“妹妹,我也有妹妹了,我也有妹妹了!”
      载沣靠近到载潋身边去,他沉默不语地去攥了攥妹妹的小手,那一刻,他看见妹妹在对自己笑,他看着她的眼睛,看见她眼里有湖水一般的潋滟涟漪。

      “你们往后要给妹妹做榜样,若是妹妹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我就要问你们这些做哥哥的过错了!”奕譞对自己的儿子们,总是格外的狠心和严厉,导致他的儿子们很惧怕他。
      婉贞蹙着眉拉着奕譞的手,责怨他道,“你做什么?小五和小六才多大,你做阿玛的不好好尽心尽力,有什么事倒要问他们的过错!”
      “小五,小六,来,到大额娘这儿来。”婉贞挥手叫他二人,她拦住两个男孩儿的肩,对他们温柔说道,“往后好好进益,散学以后多去陪陪妹妹,她很孤独,在这世上,遇见我们前,她只有自己一个人。”
      “是,大额娘。”载沣仰着小脑袋回话,“儿子很喜欢妹妹,儿子愿意多去陪妹妹。”
      “大额娘,大额娘!”载洵也扯着婉贞的衣袖叫起来,奕譞在一旁骂道,“你吵嚷什么,好好儿和你大额娘说话!”婉贞挥手让奕譞安静,她搭着载洵的肩笑道,“小六,你说,大额娘听着呢。”
      “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带泽兄来看妹妹呀?”载洵歪着头问婉贞,“泽兄总说我们少个妹妹,现在终于有了,我可得跟他显摆显摆。”
      婉贞不禁乐出来,她笑道,“载泽是你们阿玛的义子,你们有了妹妹,自然该给你们大哥见见。”
      载泽同是爱新觉罗氏皇室宗室,可他生父早亡,他又被入继旁支,一直只有一个人生活。可他才情极好,待人礼貌尊敬,骑射样样精通。奕譞欣赏他,也同情他的遭遇,便收他为义子。

      几人笑罢,婉贞长叹了声气,她紧紧攥住载沣的手,道,“你也别忘了小七,他是你们弟弟,还有…还有你们兄长。”
      “不讲这些了,婉贞。”奕譞来打断她,他揽住妻子的肩,拉过儿子们的手,他低声对他们道,“答应我,不要让妹妹知道,妹妹没有错。”奕譞疼爱地望了望婉贞怀中的载潋,目光里的温柔就要流淌出来,“她还这么小,这么爱笑,让她开心快乐地长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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