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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踪者
壹
下班时间过了很久,办公室才渐渐有些动静,沉闷的空气像潭死水,被搅进了几丝生机。
周源低调地伸个懒腰,抓起公文包和外套,准备离开。想了想又将外套穿上了。再厉害的夏天一阵秋风扫荡过后也就没了,外套再也不只是拿在手里的摆设。
同事张敏双手拎着小包踩着高跟鞋走过来,脸上带些羞涩,乖巧地问周源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张敏是有名的乖乖女,传统意义上的那种。懂事,健谈,善良,阳光,也很漂亮。
周源是个闷油瓶,他不明白为什么张敏会注意到他这么个没存在感的人。
其实他也算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乖乖男,和张敏一样,风平浪静地毕业工作,脚踏实地,似乎的确应该顺理成章地在一起,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而且过了年就三十了,家里催得不是一般紧。张敏主动示好,他不是没想过试一试,反正没什么所谓。
只是,今天不行,还不行。
他抱歉地对张敏说自己有点事,连个像样点的借口也不会编,张敏却好像是她的错一样,连忙摆手说“没事没事改天好了”。
他陪张敏出公司,半步也没多走,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每天按部就班走过的路,今天同以往的无数天一样。高楼和高楼之间隔着千篇一律的绿化带,反而是风里飞卷的垃圾袋和旧报纸显得更亲切而真实。
他数着步子,一,二,三,四,五。
果然,五步之后,便有一个脚步和他频率统一了。他知道有双眼睛在他背后,不远不近地望着。但他分不清那眼神是善是恶,本来就木,盯着人眼睛也不知人想的是什么,何况这还是在背后。
贰
是什么时候被盯上的呢?
周源努力地想。对面大楼的玻璃墙反射着夕阳,冷不丁地刺进他眼睛里。
对了,也是下班的时候,还准备去相亲来着。
那天天气并不好,似乎刚入秋老天也不太习惯,阴测测的。
亲戚介绍的姑娘,相亲地点跟回家的方向刚好相反。他经过路边快餐店时,往反光玻璃里看了看自己,不自然地拨弄了两下头发。
所有人都藏在人群里来去匆匆,他好像随波逐流一样,朝着那个并不怎么期待的方向漂过去。
却在进地下通道时被人撞了一下,不轻不重,刚好撞个半怀然后擦肩而过。他心里一紧,回过头,一眼看见那个穿着宽大运动装戴帽子的男人,行色匆匆地与他背向而驰,手里抓着他的手机,不动声色地往衣服里塞。
他立刻追出去,身高腿长的,几步就追上了。他伸手抓那男人的肩膀,男人条件反射地转过来,惊恐地望着他,似乎是认出来了,挥手要打他。
周源一抬手把公文包砸到那男人的脸上,男人动作一顿,他又上去结结实实补了一拳。
男人捂着鼻子踉跄倒地。
人群迅速地围成一个看热闹的圈子,周源和那男人成了圆心。
周源没管看热闹的人,直接走过去对那愤怒又惊惧的男人说:“还给我,我不报警。”因为不想惹麻烦。
男人望了望围观的人群,很不甘心,但还是把周源的手机拿出来了。他把手机递还给周源时,眼眶有些发红。
周源瞥了眼他发红的眼眶和身上过时的衣服,没再说什么,径直走了。人群自觉地给他让了一条道,有人击掌叫好,有人唾骂。
走了十来步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相亲的地方是往另一边走,他拿回手机居然就朝着回家的方向去了。
周源捏捏眉心,烦躁。
前后只犹豫了三秒钟,就决心不去了,回家睡觉。
于是踏上走惯的路,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啵。
风吹来微不足道的声响,滑进他耳朵,像是水底的气泡升到水面轻轻炸掉,释放出无数氧气。
他下意识地回头,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街道,灰色的人群,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红色短发的女孩。
她穿着暗色调的衣服,暗到周源都记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颜色。但那一头红色短发就像血色的玫瑰,盛开在尘埃里,成为这灰色天空下唯一的光。
她一只手搭在公路护栏上,慵懒而随意地靠着,另一只手里举着一根棒棒糖,靠近嘴边。
对了,是棒棒糖从嘴巴里拽出来的声音。
叁
周源就像一个强迫症患者,终于心满意足,踏上了回家的路。
然而就是从那时候起,他感觉到了身后同频率的脚步声,和紧随的眼神。
直觉真是很神奇的东西。
不过也没有神奇到不视而见的地步。
他深呼吸,决定不去管,怕分散了主意力又丢东西。
可是没想到从那之后,被盯上的感觉就一直没有消失。
一开始他猜想会不会是被他打的小偷想报复他,于是往包里塞了快不大不小的石头,万一砸起来也好用得很。
可是渐渐他发现那脚步只是跟着,并不靠近。大概是自己压力大了吧,产生了幻觉。
直到昨天,不经意回头,又看见了那一头漂亮的红色短发。
女孩露了马脚,把头转向旁边的样子略显慌张,手里还举着棒棒糖。
周源愣了一会儿,然后骂自己自恋。
她应该只是刚好顺路吧。
他猜她是顺路,潜意识里又暗暗期盼着不是。
所以今天拒绝了张敏的邀约,依旧踏上走惯的路,等待那个脚步跟上自己的频率。
肆
从公司出来十分钟走到公交站台,站台旁有竖着一个后现代风格的路灯。
那路灯似乎是专为熊孩子准备的,螺旋阶梯一样的造型,反正他是看不出哪里高大上了,居然也可以占领一整条街。
等车的时候常会遇到放学的孩子,一前一后跑向路灯,前面的爬上去了,后面的抓着头顶上的脚脖子也要上去,却常被上面那个毫不留情地一脚蹬在西瓜头上。
一个熊孩子嚎哭起来,家长赶到,另一个熊孩子也嚎起来,相当壮烈。
这场面对于高压力的上班族来说绝对是灾难,唯一令人欣慰的是,秋风把空气吹得干净而稀薄,再怎么令人烦躁的声音也不会滞在那里堵得人心慌了。
公交车哼哧入站,顷刻间,不起眼的小人物全都身怀绝技,凶狠地拨开人群往那小小的车门里挤。
便秘一样的感觉。
周源从来不挤,不是不想抢座,只是身上的正装挤坏了要重买,麻烦。
上车后就像一根稻草被捆在稻草堆里,想回头看一眼那女孩在不在都难。
晃晃悠悠一个多小时之后,终于从市中心回到了老城区。
他安静地下车,放慢脚步,好像在等什么。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
出现了。
周源没有发觉自己嘴边勾起了笑,也是很久很久之后,才想起那种蓦然心安的感觉。
老城区安静得多,毕竟经年累月的东西都有一定风韵可言,连那些不怎么平整的地砖也被鞋底磨出了恰到好处的质感。天渐阴,缥缈的夜色与老路灯的光交织,投下曼妙的影。
忽略掉路人,老街还是美的。
他在兼买各种杂货的报刊亭停下,买了瓶可乐,突发奇想要不要给身后那人也买一瓶。然后自嘲地笑道,“神经病。”
报刊亭老板看神经病一样看了眼周源,收了钱,继续教训他那不学好的儿子,骂声混在喧嚣里,无比和谐。
过一个红绿灯,转个弯,就到他住的小区了。
大概是心情不错的缘故,他破天荒地跟门卫大爷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大爷就把他叫住了。
大爷绷着他松垮的脸,老花镜滑得很低,瞅着人说话时的样子像在翻白眼。
“小伙子,我怎么觉得最近有人跟踪你?”他闲着没事就爱观察路上的人来人往。
周源“哦”了一声,暗叹这老家伙倒是观察得仔细。
门卫大爷见他不在意的样子,又补了一句:“一头红毛,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小心点。”
周源差点笑喷出来,但是他忍住了,认真说句“谢谢大爷”,逃进楼里去了。
不知是大爷的表情太好笑还是说的话太好笑,总之,他是笑到心里去了。
珷
第二天。
周源怕张敏又要约他吃饭,一下班就跑了,路上也走得很急。
他是故意的。
听着身后一阵快一阵更快的脚步,他脸上的笑意几乎没减过。
转个弯快到小区时,他步伐依旧,看起来走得很快,其实步子却迈小了很多。
在小区门口,蓄谋已久的他猛地转身,把跟踪的人抓个正着。
女孩跟着他的步伐走得很快,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转身。
马路上车来车往,她猛一下停住,突兀的站在那,手足无措。
女孩鲜红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像火一样。右手尴尬地举着一根棒棒糖,忽然朝左转身,一看全是车,又猛朝右转身,是墙。
她急的把棒棒糖弄掉到了地上,脸忽然像她的头发一样红起来。
她蹲下去,捡了棒棒糖拔腿就跑。
真是溃不成军啊。
周源望着她的背影笑。
陸
日子依旧平淡如水,但他最近心情不错,工作时表情也好看很多。而张敏似乎是得了某种错误的暗示,越来越朝他靠拢了。
秋意更浓,老街上的梧桐树开始掉叶子,市中心的绿化带还是一如既往的虚假和淡定。天气也越来越凉了,有次他假装不经意地回头时,发现她戴了尖顶的黑色毛线帽子,压着她乱飞的短发,活像个小女巫。
周源忽然很想逗她玩,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女巫。
于是上车才两站他就下车了。
临时决定的,没有一点预兆,没有给她一丁点反应的时间。
他溜下车,把自己藏到广告牌后面。
女孩慌张地从车上挤出来,朝四周望望,哪里都没有,好像忽然就慌了神。
周源正想走过去吓她,却看见她把棒棒糖往嘴里一塞,手脚并用迅速地爬上了螺旋式路灯的顶,一只手遮在额前眺望,活像只猴子。
周源目瞪口呆地呆了。
女孩丝毫不顾路人惊奇的目光,眺望寻找了很久,最后终于失望,放手从路灯上跳了下来。
稳稳当当地,落在周源跟前。
周源没动,他就站在那里,很想知道女孩转过来看见他时会是什么表情。
果然,女孩转身后不负众望吓傻了。棒棒糖塞在她嘴里,左塞狠狠鼓起来,却还没她眼睛瞪得大。
周源想是不是有点吓过头了,刚要说句话给她压压惊,就听见她怪叫一声,转身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黑夜沉下来,周源一个人躺在家里,有点烦,有点闷。
还有点怕。
那女孩会不会觉得他是个神经病?
会不会,以后不再出现了?
就像在什么都没有的海面上漂流了一万年的人,突然有一天远远看见一抹鲨鱼鳍,欲罢不能的恐惧感连带着惊喜瞬间扩散,过电的感觉。
他应该抓住那鲨鱼的,哪怕被吃掉也好啊。
可他作死地朝鲨鱼喊了一嗓子,把她吓跑了。
他躺在床上,睁眼望着黑暗。
其实一个人住习惯了感觉挺好的,只不过有时候会想,万一自己出什么意外死了怎么办?家人朋友都不常联系,等被发现时,自己大概都臭了。
失眠的他脑子转得飞快,忽然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像个嗜好恶作剧的小孩想到新点子一样,兴奋的眼睛里能射出光来。
他翻出一个旧公文包,毫不犹豫地在侧面挖了个小洞,把数码相机放进去调好位置,再用层层胶带固定住,试用了两次,终于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柒
之后每天他都带旧公文包上班,下班时不动声色地打开相机。
他庆幸这鲨鱼没有被他一嗓子吓跑,出于谨慎,开始的几天他都装作不知情,强忍着一次也没有回头。
鲨鱼的确是被吓到了,虽然没有吓跑,但也变得拘谨起来。小心翼翼地跟着,跟了几天发现他都没有再瞎吼才又放心大胆地游起来。
她含着棒棒糖紧盯人群,虔诚得好像能从里面找到上帝一样。
周源一只脚才踏出来,她就看见了,把头上的黑色毛线帽子往下拉一些,跟了上去。
侧身躲在广告牌的阴影里,看着他上车,看着车门关了,看着车缓缓开出去,然后百米冲刺一样跑过去猛拍车门,司机踩了刹车放她进来,眼里笑笑的,好像在说,“又是你”。
她不往里面挤,只小心地靠在前门边上,眼睛不时瞥到后面去,总是一眼就看见他。
明明是在跟踪,那样一眼看到之后居然也像偶遇一样,会心脏狂跳。
每到一站她都会从前门像外张望,怕他又突发奇想在哪一站下去。
嘴里的棒棒糖吃完的时候,他下车了。
她扔了还没来得及咬扁的小棒,路过报刊亭时又花五毛钱买了一根,剥开塞进嘴里,左腮立刻鼓起来。
走了几步,又把棒棒糖从左腮换到右腮去。
因为左脸比右脸稍微小一点,棒棒糖放在右腮,她觉得会让别人以为右腮里没有东西的话应该也是和左边脸一样小的。
虽然只是她自己觉得。
天越来越阴,似乎要下雨了。
周源也到家了。
这一路意外的顺利,她心情很好,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偷拍了。
门卫大爷刚好不在,她笑得眼睛弯起来,“啵”一声把棒棒糖从嘴里拽出来,顺手给了周源一个飞吻,在雨下之前蹦跳着离开了。
周源靠在门边,回放刚刚录下的视频仔细地看。人群总是把女孩挡住,但她总会自动调整位置,把自己端端正正地摆到镜头里。周源忍不住笑。
当他看到最后那个飞吻时,心都化了。
甚至能听见棒棒糖被她拽出来时“啵”的那一声,气泡炸开来,满满的氧气。
捌
雨下一整晚。
第二天傍晚时雨已停了,市中心已俨然一副从未下过雨的干燥,老街的地面还诚实地留着小水洼。
等红灯时,周源微微侧头,瞥见身后不远处低头玩水的她,红发盖住了脸,看不清表情,右脚轻轻在水面踩,好像很认真的样子。
周源忍不住又绕到她身后去了。
虽然很怕鲨鱼被自己吓跑,很怕被鲨鱼吞掉,可是忍着不跟鲨鱼说话更难受。
作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绿灯亮,人群簇拥着往前挪动,她跟着慢慢走,慢慢抬起头,忽然心一沉,走不动了。
他不在。
有些着急,转身猛了,差点撞到身后的人。
她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挡,却被人捉住手腕,掐得生疼。
她有些恼,抬起头来,转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手腕被举在半空,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保持着平衡。
周源大概知道了真正的溃不成军是什么感觉。
那一刻他紧抓着她的手腕方寸大乱,好像从来都不知道抓住一件东西需要这么大力气一样。
他想自己是疯了,因为那一刻他居然萌生出了要带这女孩去浪迹天涯的可笑冲动。
想告诉她不要再躲了到我身边来吧,跟我一起走,别再那样跟着看着了。
想说其实我很喜欢你蹦跳着过路面水洼的样子,你把棒棒糖从左腮换到右腮去的样子,你伸手拉低帽子撩开额前碎发的样子。
想说我孤独很久了,孤独的像那个等鲨鱼的人,却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的孤独,因为你出现了。
风有意无意地轻拂,衣摆在飞,人群在动,车流在过。
他们遗世独立一般僵持在人行道上,白线后的车灯平静如夜又彻亮如昼。这一切太过光怪陆离,连路人的低语都成了浪漫。
他几乎要把自己放空在这刹那的光怪陆离中了,干燥的唇微微张开,喉结颤动着发出声音。
却被一阵尖锐的喇叭声打断,连一个“我”字也没有抢救出来。
俗世里的万种噪音终于回涌,一切呼之欲出的都阵亡在喉咙里。
他想自己是疯了,一定是疯了。
他放开女孩的手腕,熄灭眼里闪烁的光,朝着既定的方向离开。
喉结又迅速地上下一动,一切都被咽下去了。
车来车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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