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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对不起”我?
我露出傻掉的表情,迷茫地看向唐雪。
老人从素白的衣袖下伸出手,重重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皮肤遍布褶皱,干枯而缺乏生命力,其间散落几枚色素沉淀而成的老年斑。唐雪不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她的掌上长满茧子,抚在我手上,带来些许粗糙的触感。
唐雪看向我,郑重其事地再次道歉:“当年对你做的那些事,我们所有人都对你感到抱歉。”
“……所以是什么事?”我问道,“你们对我做什么了?”
这番话倒把唐雪问住了。她望着我,像在细细描摹我的眉眼,又像试图从我的脸上解读出些微蛛丝马迹,好供她得出最终结论。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摇摇头:“……看我,的确是年纪大了,居然都不记得雷欧是什么样的人了。他当然会消除你的记忆了。”
唐雪抚抚我的手掌,收回了她的手:“二十余年前,在远东实验室,我们唐家曾对你做出过错事。我本来有弥补的机会,但雷欧赶在我之前,把你接走了。”
她打量着我,从头到脚,缓缓地再次点头:“看样子,你现在过得也不错,那我也没有必要再揭开你的伤疤。”
言下之意是:她不打算再多作解释。
可她都把我的好奇心勾引起来了,再放任不管是否有不够负责的嫌疑?我非要多问:“唐晓翼这次去远东实验室,也和二十余年前唐家所作的恶有关系吗?”
唐雪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衣襟:“他大概有他自己的考量,我从没过问过。”
随后老人不再和我谈论这个话题,转而去迎接上门祭拜的客人。我陪着她,疑问却塞满了脑袋。仿佛随着唐晓翼的去世,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入侵了我的世界,打破了我的平静生活——亦或者说,这份“平静”本来就只是表象?我被蒙在鼓里,一直到了现在。
唐晓翼的死亡,则把这重代表着平静的丝绒布撕开了一道豁口,我从中窥伺到爬满虱子的真相。
但这道豁口还是太小、太小了。要么我主动撕开、直面事实,要么我视若无睹、继续过我的日子。
唐欣很快去而复返,跟她在一起的还有埃克斯。
她接替了我的位置,埃克斯则对我说:“走吧,阮世,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我告别了唐家祖孙二人,跟在埃克斯身后,穿过唐家的院落与花园,最终来到一处僻静之地。我看出这里当然不是唐家给协会代表团安排的客房,遂直截了当地问埃克斯:“您有什么事吗?”
“你和唐雪说的话太多了。”埃克斯悠悠道。
“毕竟门口就站着我俩,不聊天也太尴尬了。”我回道。
埃克斯没接我的茬儿,继续道:“你要是这么好奇唐晓翼和他的任务,你可以直接来问我,而不是自己偷偷调查——说实话,你这样,让我很伤心。”
我顿了顿,回了一句:“那你会告诉我吗?会长。”
“我当然会告诉你,不过你得先陪我去个地方。”埃克斯伸出食指,在我面前晃了晃,“相信我,到了那里后,你会感谢我的。”
眼下我也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跟着埃克斯,穿过一重厅堂,转眼间便走进了灵堂。堂内高悬白绫,处处装饰着黑纱与白菊,中央置放一尊漆成黑色的棺材,尚未封棺,供来宾瞻仰死者遗容。
棺前摆着一张方案,中央端放一张遗像,并一个香炉、三个供碟。遗像似乎是直接截取的唐晓翼身份证照片,画面中他目光直视前方、面无表情,由于被调成黑白色,整幅照片散发出森森死气,使人为之一凛,不敢多看。
我学着埃克斯的动作,取了三炷香,在遗像前拜了一拜,将线香插丨入香炉中。随后埃克斯领着我,来到棺材旁短暂瞻仰遗容——那场爆炸,令唐晓翼死无全尸,连部分残骸都没能留下,所以现在放在棺材里的,只有他以前常穿的一套衣服。
高领唐装与装饰着羽毛的斗篷,一把收在刀鞘中的藏银刀,其上散发出淡淡檀香。据说,这套衣服曾陪伴着唐晓翼,度过了好几年的自由冒险时光。
那时他十几岁,被诊断出身患渐冻症,索性伙同其他几名与他一样罹患绝症的病友,一齐组了个冒险队,仰赖着自己的努力与能力,在协会闯出了一番名堂。
至今,那些曾与他一同冒险的队员们,业已成为了浮空城的“幽灵居民”。而唐晓翼作为羽之冒险队仅存的成员,在密密尔泉的帮助下奇迹般地痊愈,变成了一个健康的普通人。此后他不再自由冒险,转而供职于浮空城某个部门,直到不久前去世。
我清楚唐晓翼的这些经历,是因为我明面上的身份是世界冒险协会后勤部工作人员,经常需要收集同事们的资料。同样的信息看过太多次,大脑里自然会留下印象。
何况他可是唐晓翼,是我在工作上的死对头,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太想赢了,理所当然地会留意他的信息。
目光落在那套衣服上,我听见埃克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该说他‘父母’的确是天才科学家么,对自己的作品研究得如此透彻,连它的未来都提前预知到位。”
接着,他迈步朝灵堂外走去:“走了,阮世,这回真领你去你的房间。”
去客房的路上,埃克斯简单向我说明了远东实验室的概况。
正如我所知的那样,远东实验室研究的是遗传医学与基因改造,主导该研究的是一对华裔夫妻。他们致力于培育理想中的“完美人类”,试图从基因层面进行筛查,将他们认定的最佳“受精卵”培育成人。
产生于实验室的受精卵们皆经过反复核验,剔除了可能导致胎儿不够“完美”的基因,在被严格控制各项数据指标的体外人造子宫中着床长大,历经被快进的怀胎过程后,最终降生于世。
这类触及到伦理道德的实验,在国际上是被明令禁止的,因此远东实验室的项目处于绝对保密状态,仅有为其出资的组织或个人可以一定程度地获知研究进度,埃克斯便是知情者之一。
他说:“这对夫妻的实验不算成功。那么多颗受精卵,最终成功长大成人的也就区区三枚,其中两枚还呈现出相似的性状……且它们的品质,全都达不到所谓的‘完美人类’的标准。”
“说实话,知道这一成果时,我都想撤资了……我每年给他们投这么多钱,可不是为了看这些垃圾的。”埃克斯笑了笑,口气平淡到像是在谈论今天要买什么菜回家做饭。
“所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顿了顿,我补充道,“……远东实验室于十年前关闭,那一年我也正好被你带到浮空城,而我也没有在此之前的记忆。”
“唔,那里是你的家呢。”埃克斯托腮作思索状,“你是那三个平安出生长大的实验体之一。你是零号——所以你的名字里,带了一个‘令’字。”
一时间我有些哑然:“令书”这个名字的确是埃克斯为我起的,只是不知道,它竟还包含着这一重意思。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客房区域。埃克斯用手一指:“喏,那间就是你的卧房。我看唐家倒是待你很好,给你安排了一间朝阳的屋子,通风光照都很不错。”
我问:“需要我和你换吗?”
“那倒不用了,毕竟这是唐家对‘你’的好。”埃克斯刻意把“你”字咬得很重,“我要是鸠占鹊巢,只怕死人魂兮归来找我索命。”
这番话令我联想到在大门时,唐雪同我说的那声“对不起”。我连忙叫住正欲离开的埃克斯,把唐雪和她的话告诉了他:“——所以她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可能因为负责远东实验室的那对华裔夫妻,正是她的儿子和儿媳吧。”埃克斯轻飘飘道,“你是本不该出生在世上的孩子,在降生后亦承担了太多本无必要的痛楚,于情理、于法律,小雪都会对你心怀愧疚。”
他抬抬下巴,表露出对“唐雪”这位老朋友的了解,及一丝意味不明的轻蔑:“阮世,虽然我们间的关系已远不如从前那般亲近,但在这件事上,还是对我多一些信赖吧:我消除了你十二岁以前的记忆,对你来说绝对是好事一桩。”
“十二岁的我可能真会感谢你,但现在我二十二岁了,我认为我已经有直面真相的承受能力了。”我说,“所以,亲爱的雷欧会长,能否请您告诉我:我该去哪里寻找我的记忆?”
埃克斯望着我,好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用‘巴别塔’系统就可以办到。你不是已经尝试过一次了吗?只是那时你还不知道那就是你的记忆。”
他说:“‘巴别塔’系统的运转原理,就是提取人的记忆或梦境后,生成那人想要的东西。同理,它也可以用来唤醒那些已被封闭的记忆。”
“只是阮世,我恳求你不要去唤醒它们。”埃克斯认真地说,“那些记忆于你而言,称不上‘真相’,更称不上‘礼物’……那只是一场又一场好似无法醒来的噩梦。不过幸好,你足够强大,你亲手打破了它们。”
身体回到了房间,我的思绪却还停泊在方才与埃克斯的对话里。
坦白地说,在从他口中得知实验体的存在后,我便开始怀疑我是否便是实验体之一:幸好这个怀疑随后便被埃克斯坐实。
我并不意外,甚至感到“茅塞顿开”: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好奇我身上的那些伤痕究竟来源于何处,而今终于得到了解答。
房间不大,五脏俱全,起居室、洗手间、卧房一应俱全。走进浴室,面对着半身镜,我将上衣褪下,从镜中窥见臂间、后背上斑驳纵横的多处疤痕。
时光荏苒,既让我长高,也令它们痊愈,只可惜伤得太深太重,伤口处组织增生,最终还是在我身上结出一棵嶙峋的树,将同我相伴一生。
凭眼力,我能推测出造成这些伤口的该是哪些器具:脊柱上对称分布的双排圆形伤疤也许出自手术用的钢钉,后胸心口处的近圆形伤疤也许出自子丨弹,自左肩贯穿至肋骨的长条状伤疤也许出自砍刀……或许是为了测试我的“质量”,实验室里的工作人员选择用不同的武器来伤害我,以观察伤口形态、愈合速度。
埃克斯说我曾“承担了太多本无必要的痛楚”,这些早已长全的伤疤就是“痛楚”的遗产。
穿好上衣,我深深呼吸。
那时,我还只是一个不满十二岁的孩童。面对那些伤害我的工作人员,“我”该有多恐惧、有多害怕?在那间四壁无窗的封闭房间里,度过的每分每秒皆使我担惊受怕、疑神疑鬼。也许我用那本搁在抽屉里的笔记本写日记,把注意力分散掉,日子才不至于过得太煎熬。
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光中,有一桩可供分神、宣泄情绪的活动,总归是有益于心理健康的。
尽管我不再信任如今的埃克斯,但至少在远东实验室这件事上,我愿意相信他没有向我说谎,至多有所隐瞒:他没有告诉我,另外两个实验体现今身在何处,当初的我又是如何“亲手打破这场噩梦”的。
众多谜团堆砌在谈话的间隙,亟待开解,我也明知不可能再从埃克斯口中撬出话来,他已表达得极为明确:之后的路,可就要你独自去探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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