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荒

　　上元佳节过了没几天，就听到吏部侍郎罗霁去世的消息。据说自从罗侍郎生病之后便一病不起，到了后期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这吏部侍郎罗霁到时风评很好，朝中做事十分得力，私人生活也非常克己谨慎，从来不逛花街柳巷，除了自己的夫人不对任何女子有一丝一毫的越矩。听闻这位罗侍郎年轻时可是名动一时的美男子，却对自己的妻子极其忠诚，实属极难得的男子。这罗侍郎现年也就不到五十岁，如今便死了也确实是英年早逝。

　　选妃的时日终于将近了，连日来的疲惫让洛雪岚有些头疼，挑了一天天气极好的日子她决定一个人出门走走。出了龙鳞城的城门往西走是一片桃花林，那片桃花林在桃花盛开的时候一簇一簇的桃花连成一片花海，那景致美极了。虽说现在还不是桃花盛放之时，却已有新芽骨朵。暖暖的阳光照着显得格外的生机和春意。洛雪岚漫步在桃花林里也没见到什么人，只有偶尔路过的樵夫和赶路的人。虽是初春时节，但这桃花林的游人通常是来赏花的，因此这个还有些微冷的时候并无人烟。

　　洛雪岚走着走着隐约看见不远处桃花林中有一女子伫立在一个桃树旁，身形消瘦一身素衣。洛雪岚走近之后那女子应是听闻游人靠近，便回过头来。洛雪岚见那女子回头看向自己只有朝她微微一笑点头以示打过招呼。那女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泪，勉强动了动唇角略有些尴尬的点头回礼。洛雪岚看那女子年纪也不小了，约莫四五十岁左右但保养得宜看起来依旧容颜艳丽丰姿绰约。

　　洛雪岚笑道“这位姐姐为何独自在此伤怀？既然是心中郁结不如把心事说与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听，也好抒发姐姐心中的苦闷。”

　　那女子看了看洛雪岚问道“你是何人？”

　　洛雪岚行了个礼道“在下只是一个说故事的人。”

　　“说故事的人？那姑娘可否说个故事给我听？”那女子突然间来了性质，觉得让她说上一说也无妨。

　　洛雪岚见她动心，而自己也闲来无事，不如就说上一个故事给她听，分散她的注意力，也算做了件好事。洛雪岚想了一会儿决定说一个她没听过的故事，便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娓娓道来。

　　那女子听的十分入迷，说书人说的故事她也听过不少，无外乎就是那几种，可这位姑娘说的故事可是十分新鲜的，自己从未听过。

　　洛雪岚见她听的认真也就更加卖力的讲故事，不知不觉中两人的气氛也不似刚开始时那样陌生了。

　　故事讲完了那听故事的女子悠悠叹道“故事中那位大臣的女儿真的好聪明，救了别人也赢得了王心。只是这样的聪慧实在是让人望尘莫及。”

　　洛雪岚轻依在一颗桃花树下轻声问道“那这位姐姐可否也给我讲个故事呢？”

　　那女子抬头看了看洛雪岚，自知她话中之意，隔了半晌才道“也罢，我的心事也不过就是别人耳朵里的一个故事罢了。”说完那女子开始说起了自己。

　　原来她就是现任工部尚书林藩的长女林媛媛，也是前已故林贵妃林姗姗的侄女。这林姗姗和林媛媛之间也颇有纠葛。两人虽是姑侄辈分年龄却相差无几，若要算起来林媛媛还大林姗姗一岁呢。所以这两个姑娘从小便一起玩到大，与其说是姑侄关系让人看了还不如说是感情深厚的姐妹。但单纯无暇的日子总会渐渐过去的，两个姑娘长大了都开始怀有自己的心事了。尤其是在两人一同去庙里上香时都遇见了一个人，那人便是刚逝世不久的吏部侍郎罗霁。当时的罗霁潇洒俊逸，颜如雕玉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又是青年才俊家世极好，是众多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自从那时起两人便情窦初开，心有所属。

　　林家两女生的极美，林媛媛更是肤若凝脂，颜如美玉，龙鳞城中的世家公子都纷纷来求亲。相比之下林姗姗虽五官端正漂亮，但有一缺点就是皮肤不够白皙而且脸上有少许麻子，这一点是十成十的遗传了林永。所以，对林姗姗的提亲的人实在是不多。后来罗霁与林家姑侄二人渐渐熟络，不知怎么的罗霁爱上了有些许缺陷的林姗姗而非姿容出众的林媛媛。此后罗霁和林姗姗郎有情妾有意便在一起了，林媛媛知道后还伤心了很久。但人心不可强求，她也只能作罢。

　　谁知也许命中注定他们要纠缠一生，有一日林姗姗独自出门去，因为容貌的缺陷她通常都会戴着一块面纱遮住脸。谁也不知道她这一出去改变了四个人的一生。原本这官府千金虽养在深闺，但也不是绝对不能出门，所以也没人留意那天林姗姗出门做了些什么，遇到了些什么人，发生了些什么事。直到事隔大概十多天，宫里便派人来林府宣旨，旨意便是宣工部尚书的小女儿林姗姗进宫伴驾。旨意一下来便封为贵妃，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引得众人一片哗然。

　　旨意来的太突然，而皇上也无半点回转余地。若是林姗姗不进宫便是抗旨不尊的大罪，不仅累的林家获罪还牵连罗家。这样的旨意一下来，罗霁心如死灰却也无可奈何。两人若是远走高飞那这两家人势必遭到不测，这样的事不能做，所以罗霁只能含恨将林姗姗送进了皇宫。

　　在林姗姗进宫封妃之后，罗霁为了不让皇上猜疑，便迅速去林家提亲要娶林媛媛。林媛媛虽知罗霁心有所属，可那是自己的心上人，所以二话不说便答应嫁给罗霁。

　　林姗姗和林媛媛都各自嫁人之后，都过着自己的生活。皇帝做到了承诺给林姗姗的盛宠，而罗霁也对林媛媛极好，看似美满的结局却藏着不为人知的辛酸。两人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儿女，虽说宫里嫔妃无数但皇帝对林贵妃的专宠是天下皆知，而罗霁更是洁身自爱只有自己的妻子一人，绝不沾花惹草。

　　那么多年过去了，林媛媛以为自己的夫君早将与林姗姗的一段情淡忘，而是真心在乎自己。可到了林贵妃被毒杀之后她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罗霁从未忘记过林姗姗。他对林姗姗的情义没有丝毫的退减，而且与日俱增。所以林姗姗死了，罗霁也跟着病倒了，没多久就死了。对外宣称是暴病而亡，而其实他真正的死因确是心脉受损心力交瘁而死。换句话来说就是林姗姗被毒杀，罗霁心碎而亡。如今只留下未亡人林媛媛一人留在这世上。不该走的走了，不该被留下的却留下了。林媛媛的一生充满了悲情色彩，也难怪她如此暗自神伤。

　　林媛媛说完了自己的故事时已经泪流满面，满目凄凉。她转头对洛雪岚说道“你知道吗，这片桃花林是当初小姑姑和罗霁定情的地方。那时候我也在，只是他们的心许给了彼此而我的心却许给了罗霁。”

　　洛雪岚此时也不知该怎样接应她的话，这三个人的爱恨纠葛根本没有谁对谁错，也许是四个人的爱恨纠葛。所以尽管在这场爱恨情仇的纠葛中林媛媛只是一个人的单恋，可这份感情本身就值得人敬重。

　　“其实所有的一切姐姐心中皆有数，既然如此何不就此放开呢？”洛雪岚声音轻柔的像微风。

　　“放开？”林媛媛凄怆的喃喃说道“放不开啊，心放不开啊。”

　　“既然放不开，现如今你依旧是名正言顺的罗夫人，这关系罗侍郎是撇不开的。就算死了也斩不断与你的纠缠，罗夫人根本无需放开。”洛雪岚轻叹道“如若罗夫人心结难舒，不如想想有什么事是平时想做而不敢做或无法做的。不妨让接下来的日子为自己而活。”

　　“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林媛媛想了一会儿说道“据说龙鳞城中有个红人馆那有个名叫云影的花魁，舞姿动人宛若仙子，被世人称作晚玥湖中仙。那样的舞姿我也想看一看，也想与她一同舞上一舞。”

　　“罗夫人会跳舞？”洛雪岚没想到这是她想做的事。

　　“记得年轻的时候我跳舞跳的极好，只是自从嫁给了罗霁，我与他也只是相敬如宾，他对我的舞不是很感兴趣，自那时起我就再也没跳过舞了。”林媛媛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只是后来身份变了也无法到红人馆去看看那传说中倾国倾城的舞姿，就连上元节每年惟一一次云影姑娘公开表演，我这样的官夫人也是不能随意上街去看。”

　　“罗夫人，若真想了此心愿让下人去红人馆请云影姑娘过府便可，这有何难？”

　　“府中人多口杂，我实在不愿平白添麻烦。”林媛媛摇了摇头便把这个提议否决了。

　　“若是罗夫人愿意，由在下代劳去红人馆请云影姑娘就来这桃花林向夫人献舞如何？”选妃时日临近也不到十天时间了，原本洛雪岚也不想惹麻烦可不知怎么话就说出口了。

　　“姑娘此话当真？听说这红人馆的云影姑娘极难请动，姑娘怎么觉得自己能请她前来？”

　　“云影姑娘本是性情中人，没有去请夫人又怎知她不会来呢？”

　　林媛媛听了她的话不由的一笑说道“也是，还没有去请又怎知她不会来，那就有劳姑娘了。”

　　“那罗夫人我们就约在明日这桃花林中见吧。”洛雪岚辞别了林媛媛。

　　第二天洛雪岚戴上了面纱如约来到了城外桃花林，林媛媛果然早在那里等着了。洛雪岚快步走过去，向林媛媛施了个礼“云影见过夫人。”

　　林媛媛缓缓的说道“你来啦。”似是并未在意昨日遇见的那位姑娘是否也一同前来。又接着说道“还请云影姑娘为我跳一只舞吧。”

　　洛雪岚点了点头便轻移莲步翩跹起舞。

　　爱恨两面，仿佛云烟，时而散又时而弥漫
　　岁月的剑，割开思念，是缱绻抑或只是决绝
　　看沧海桑田，云舒云卷，往事随江湖走远
　　心坠入深渊，你的容颜如昙花一现
　　像针断了线，带走从前和久久誓言
　　下辈子能否在三生石旁相见

　　最恨不过流年，仓促中像飓风席卷
　　我才匆匆一眼，还来不及将你留恋
　　那些悲剧上演，终归说着下辈子了结
　　剩荒唐的誓言，最后没入长夜

　　——董贞《了结》

　　洛雪岚一舞完毕林媛媛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过了半晌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道“姑娘的舞的确只应天上有，歌声宛如天籁，确实如下凡仙子。”

　　“夫人过誉了。”洛雪岚微微点头以示还礼。

　　“姑娘的歌如此新奇，我从未听过。只可惜今日没有乐器，若是有乐器便可为姑娘的歌声伴奏，一定更为好听。”

　　“这不难，下次见夫人时我带上乐器为夫人歌上一曲便是。”洛雪岚想也没想就回答道。

　　林媛媛摇了摇头说道“既然我心愿已了，以后我们还是不要相见的好。”

　　洛雪岚看她恬淡到憔悴的面容，心里也有些难过。但既然她说不想再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林媛媛接着说道“姑娘，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和他断了缘分，所以哪怕是徒劳我也不想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与他渐行渐远再无瓜葛。”

　　洛雪岚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看来她多半是认出自己了。洛雪岚摘下面纱轻声说道“夫人好眼力，确实是我，我便是云影。”

　　林媛媛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眼力好，是姑娘悲天悯人的性子出卖了你。红人馆的云影姑娘神龙见首不见尾何其大牌，怎是这样说请便能请到的。除非姑娘和那云影姑娘有着极为亲密的联系，这一开始我还是在猜测。直到后来见你来了，我才确定昨日那个与我说故事的姑娘便是今日的云影姑娘。”

　　洛雪岚笑了笑说道“十分抱歉，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夫人没有问到，我也就没说。”

　　林媛媛淡淡的说道“不妨事。昨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罗霁写给我的，信中说他对我觉得十分愧疚，只是他的心里一直放不下的只有林姗姗一人。他希望我能改嫁他人，过属于自己的生活。”林媛媛哽咽道“云姑娘我不甘心，我不想就这样放手，所以我决定要随他而去。”

　　洛雪岚听了她的话心里大惊连忙说道“罗夫人切莫想不开，人生的日子还长着呢。”

　　林媛媛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我心意已决，一切都晚了。若是能得姑娘已歌和舞便也没有遗憾了，只是此处无乐器伴奏实属美中不足，始终有缺憾。不过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能否请姑娘为我再唱一次刚才的歌？”

　　洛雪岚看她面色有些黑沉像是确实有中毒的征兆，想来她确实已经不想独活于世。今日救了她明日也还是要死，洛雪岚做了一个决定，朝她点了点头。在一旁席地而坐，双手十合再向两侧张开只见指尖中隐隐有几根琴弦的样子，那双凝脂白玉般的手离开琴弦末端之间琴弦末端渐渐隐藏于空气中最后消失，此时洛雪岚已经开始缓缓拨动琴弦。悠扬的乐声从她指下泄出宛若流水浮云，让人不由的沉溺与其中，清灵的歌声弥漫在初春的桃花林中。

　　林媛媛乍见这奇妙景象有些吃惊，但旋即便恢复了平静。从怀中掏出一个两个巴掌大小的粉色锦囊放在一颗桃树边，开始随乐起舞。舞跳到一半林媛媛突然摔倒在地，洛雪岚的琴音漏了一拍可没有停止。林媛媛挣扎的爬到了一个桃树下，艰难的靠着桃树坐起来，静静的听着洛雪岚的琴声和歌声缓缓的闭上眼睛。

　　洛雪岚一曲弹毕收起虚幻的琴弦却坐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眼角滑下一滴清泪。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缓步走到林媛媛身边，林媛媛双目紧闭表情恬静，唇角的那一丝微笑说明她走的并不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有细小皱纹的眼角旁有些湿润。这个女人悲情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也许最后的离开是她的解脱。

　　洛雪岚捡起她留在地上的那个粉色锦囊，打开来看了看是两封信，一封被用火漆密封在信封之内，另一封则是一张锦帛上面写着给洛雪岚的信：

　　姑娘，你是一个好心人。给了我这一生中最后的一丝安慰，谢谢你。这锦囊中有一块我随身的玉佩和一封写给我爹的信，你将此信和玉佩交于我父亲，日后你若有所求，他定会帮你。只是希望若姑娘有能力之余能够帮我照顾父亲，林媛媛感激不尽。特此拜上。

　　洛雪岚看着宛若沉睡着的林媛媛，心道：愿你下辈子被这世界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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