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栖霞镇
栖霞镇有个约定成俗的名堂,逢阴历单日赶场,到时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将过来,置办寻常物件。卖场上有几个看客东问几句西问几句,终究还是没有看上他俩的竹子,杨和灵对金娃儿说,“凡是问上五个问题还没问你价钱的,不要跟他多废话。还有,这竹子不适合编背篓、箩筐,如果有人问,让他们去买水竹或磁竹。”
“那这斑竹用来搞啥?”
“这个问题问得好,斑竹是竹中公子,它做出的纸,那些文人稀罕得不得了!文人知道吗,就是耍笔杆子的!”
金娃儿抓挠着脑袋,“这竹子也能做成纸?”
“咋不行?竹子、藤条、稻杆、麻都可以做成白白净净的纸。”
正说着,杨和灵老眼一亮脖子一伸,喉结一颤一颤地,敞开了嗓子大喊,“牛二哥,牛二哥!”
边喊边用烟管乱挥,登时街巷本来就狭小,人们磨肩擦背地,他这一甩,烟管里的水烟顺势甩出,掉到一位大婶的一篮鸡蛋里,刚用口水擦得白生生的鸡蛋硬是被他的烟灰给污了脸。
那婶子气极了,拿出寡妇上坟的架势,“得瑟啥、得瑟啥,大街上得瑟啥?扭秧歌找个宽敞的地儿去!”
杨和灵两只骨碌碌的大眼直将要掉了出来,突然一个冷不灵丁,肩上被人轻飘飘地拍了一下,他几乎要跳了起来,转身见一个花白胡子的瘦老头,正是牛二哥!他本就一身精瘦,头发也稀疏,可笑的是,他斑白的头上还戴了几朵花儿,蓝色的是黄芩,黄色的是野菊,有的还是未开放的花骨朵儿,像四五个圆圆的绿球,粘粘的。
“差点把老命给我抽去了,我还以为是鬼呢!”杨和灵声音仍有些余后颤抖。
“鬼,怕什么?你不是鬼吗?酒鬼!”那牛二哥轻推了一下他瘦瘦的肩膀。
“你不是鬼吗?穷鬼!”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奚落,又问了一下近况。不知不觉又说起了自己儿子杨万灵和媳妇涂秀贞,杨和灵气不打一处来,“他呀,就他妈一个憨子,前几天贪便宜买了头老牛,骨架子小又瘦不拉叽的,原本以为,牛不可貌相吧,结果呢,刚架好家档就倒水田里头---死了!”
“都说便宜无好货,好货不便宜。那牛后来是怎么整的?剥了皮腌起?”牛二哥也是文化不多废话多的那号。
“咋个晓得人家怎么弄的,你连汤都喝不到一口,全都往屋里锁着呢,以后要是那小杂种哪天去了,准是撑死的!”
杨和灵倒不像是在说自己的儿子。事实上杨万灵还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杨万灵是杨和灵和徐老婆子领养的。他家里原有五个兄弟,本姓荀,他为老大,父母养不起那么多孩子,五岁的时候便过寄给了杨和灵,杨和灵尊从祖制排行‘家、和、万、事、兴’给他起了个杨万灵。杨万灵也是命苦,五岁过继来栖霞镇,六七岁就开始帮做农活,杨和灵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经常打他,甚至到他说媳妇儿的年龄,杨和灵脾气一上来,一脚把他踢到门外也是常有的事。
“你这辈子啊,就好这口吃的,多吃口也是一辈子,少吃口也是一辈子!计较个啥?你还记得二十年前,我去你家那边,我们到后山庙子里混了一顿饱,你当时吃得肚皮滚圆滚圆的,太撑了直在草地上打滚呢!”
杨和灵的老面有些不好意思,“哈哈,说到吃的,我倒想起了一个好去处。”
说着便要拉他前往,又看着那几根斑竹不知如何是好,牛二哥噗噗拍着如蟑螂壳儿似的胸脯,“我认识一个在造纸作坊做工的熟人,你有多少他们收多少!”
三人卖了竹子便往深巷子里钻去,金娃儿心里一阵激动,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去坐馆子,管子?管子?那得多大的管子才够和灵祖祖,牛二祖祖和他三个人坐呀!巷子老窄,里面两旁还挤满了卖扫帚,耙子等农具的老农,更显得巷子奇窄。没多久便有一阵酒酿像温熟的麦子香味,转角过后,一面破襟子悬挂在堂角,客人也三三两两进进出出。金娃儿一眼就瞥见门口有一家卖酥饼的小摊,老板娘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咬着自己卷曲细软的头发,用稚嫩的声音问她的母亲:
“为什么猫要追老鼠啊?”
“因为猫要抓老鼠啊!”
“为什么猫要抓老鼠啊?”
“因为猫想吃老鼠啊!”
“为什么猫想吃老鼠啊?”
那妇人烦了,没好气地说,“那为什么你要吃饭啊!”
“猫还爱吃小鱼呢!”那小姑娘忽闪忽闪着大眼睛。
一进堂屋,肩搭抹布的堂倌便殷勤地跑过来,他们点了一盘油酥花生米儿,要了半斤烧酒,炒了一个小青菜,给金娃儿要了一笼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他们俩一屁股就坐下去了,金娃儿下意识地用手抹了抹,结果厚厚的一层灰,倒不是因为他爱干净,实在是因为五六岁的时候在灶下生火做饭,往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凳子上坐,结果好多次都在屁股上染了一大块房梁上掉下的烟灰,母亲给他洗裤子的时候一顿两顿地臭骂,至此以后他也小心了。
牛二哥斜了一眼,“咦!你这个小朋友,还挺爱干净的嘛!”
“他臭假!”杨和灵调笑,说着又向金娃儿道,“快坐起,泥鳅想当黄鳝,野小子还学啥斯文人?!”
金娃儿一脸疑惑,“和灵祖祖,不是说去坐管子嘛!怎么进来坐凳子了?”牛二哥差点没笑岔气,“小朋友还真好耍哦!”杨和灵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之前老吹嘘自己进馆子,金娃儿便问,“什么是馆子啊?”
“就是山上接水下来的管子!”
“那我待会儿也去坐坐!”
他又经常吹牛说自己去吃了烧鸡,金娃儿又问,“什么样的烧鸡啊?”
“就是淘米的筲箕!”金娃儿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坟墓里面撒花椒-----麻鬼哦!别逗他了。”
牛二哥对金娃儿说,“烧鸡就是把一只鸡杀了毛拔光后挂在火上烤,烤熟了就是烧鸡了。”
牛二哥倒不是个沉闷的人,“哎,你现在倒是老太爷一个了,曾孙都能打酱油了。我就命苦啦,大儿子吧老实巴交的,娶了媳妇忘了爹,小儿子呢至今还没讨到媳妇儿。”说完一阵长吁短叹。
“上次不是有给说媒的吗?听说那小娘子挺单调的。”
杨和灵下嘴唇明显外突,口水到嘴边刚要流出来,硬是被明显嘟出来的下嘴唇给舀了回去。
“人啦,算得上是标志,只可惜,有一个毛病!”
“量个毛病?”杨和灵起身提了一下裤子,他裤子随便系了一根布条,但都提歪了。
牛二哥小声道,“那小娘子有狐臭,冬天还好些,夏天实在难受,她经过的地方那味儿都得大半个时辰才散去。可惜了,什么香粉胭脂都遮不去,那味道你可别说,蚊子多半也得熏死。”
杨和灵哈哈大笑,打趣道,“也好,你屋里头倒不用熏艾草了。”
“你说空话!”
牛二哥无奈,唉声叹气,杨和灵又正经着脸道,“他们这些年轻人怎么老是挑三拣四的呢!像你我那辈,就说我和老婆子吧,她看着我出生,我一出生就和她定了亲,一满十二岁就嫁给了她,噢不对,她娶了我,哦不对,我娶了她。娶亲,就那么一两天的事儿!过日子,那才是一辈子的事儿!”
牛二哥听得咯咯直笑,“我那老姊姊当年可是梁家的童养媳,刚好姐夫死的那年你就落地了。”
杨和灵收起笑容道,“再说了,你不是郎中嘛,还有你治不好的病?”
牛二哥摇摇头,“郎中治病,那要是疾是病才得治,这狐臭不是疾不是病,就像你身上多长颗痣,少长颗痣,无关痛痒,跟病痛全无关系。”
杨和灵点点头,又问道,“你今儿个怎么有空赶场?”
“哎,说起来可真是晦气。这不,青枫岭上的岑老爷独独爱喝那蛇羹,我家那老二寻思着在家也没啥事做,便也天天上山逮蛇。平时他们都是三五成群的,那天他们到童子山,在树林里找寻了些时候没啥发现,又寻到了向阳的玉米地里,突然听到不远处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起初还以为是刮风,可哪有一丝风隙儿?”杨和灵用筷子夹了一颗花生米儿送到嘴里接道,“下雨了?”
牛二哥摇摇头,“大热天的哪在下什么雨?突然,眼看前面的玉米杆子黑压压地一片倒将过来,又以为是地牛翻身塌方了,哪知是一条成年大蟒蛇,它从他们几个身边梭着往斜坡拐角处的一个大洞里钻了进去。”
“其他几个吓坏了便不敢再捉了,哪知我家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一人单独去挖蛇洞,等蛇尾漏出来,他抓住蛇的尾巴一股脑儿使劲往外拉,哪知那物件的力气也不小,拉它不出,他就死死掐住它尾巴,结果那蛇吃痛从另一个洞口绕出来缠住他的脖子,幸亏他眼急手快脱手双手拧住了那物件的颈子,可是那物件力大无比,越缠越紧,旁边几个黄毛小子也无处下手,只惊出一身冷汗,最后突然有人喊他躺在地上,他顺势倒下,在地上滚了几圈,料想那物件吃痛后便会松了力道,哪知那物件仍是死缠不放。后来幸亏我家那小子机灵,用手按住那物件脖子罗出贴地,几个人才你一棒我一棒把那物件的头打得稀烂。”
“那好吓人!”
坐在旁边剥葵花子的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她生得白白净净,肉嘟嘟的,葵花子壳从她嘴里飞将出来,如飞絮落得满地都是,仔细看她门牙上有一个小缺口,正是常年累月剥葵花子‘滴水穿石’的战果。
她惊悸未消,“我那浑家之前还想做蛇羹上桌,我是坚决不同意。蛇是有灵性的,一想到它那滑溜溜冰叽叽的样子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不是,”牛二哥继续说道,“不知是蹙了什么眉头,老大前几日约几个哥们儿出去喝酒,晚上大伙儿同时走过一根田埂,人家前几个走过去都没事,就他小龟儿子一脚就踩住了一条鄂乌子,脚直肿了三尺,差点小命都没了。”
老大被蛇咬,老二被蛇吓,牛二哥一家可真是有‘蛇缘’。
杨和灵问道,“那老大好些了么?”
牛二哥叹道,“命倒是保住了,估摸着要在床上躺三四个月吧!还有那小的,也吓得不轻,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再不提捉蛇的事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