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豆，女儿红

　　日向文夫清晨的时候才回家，他到家门口的时候，却看见秋颖正等在门口，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了。
　　秋颖看见他回来，恭敬地接过他递过来的军帽，轻轻地解下他腰间的军刀，转身进屋。这些动作，和平时，没有任何的不同，可是日向文夫还是觉得，她已经猜到了。就像他前日回家的时候，在门口的榻榻米上发现了一个光着脚板的男人的脚留下的汗印时，就猜到了秋颖接下来会干什么一样，自己今晚这么完才回家，秋颖一定猜到了，他今晚留在司令部里，是为了等待对游击队反埋伏的战报。
　　可是秋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这反倒让日向文夫有些愧疚，他利用她的嘴，把游击队引进了自己一早就布置好的埋伏圈，他明明知道，游击队里面，明明有秋颖的哥哥，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日向文夫很无奈，自己既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军人，也没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
　　明知道堂本健一是秋颖杀的，他却向上级隐瞒了报告，这样不忠的行为，实在是愧对大和民族的军魂。而且，即使他不认识秋颖，即使他一直对中国人没有好感，他也不会是一个嗜战的狂热分子，甚至对于天皇，他的敬意也要比一般的日本军人来得少。所以，他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日本军人。
　　虽然不是很情愿，但他还是来到了中国，参加了对中国的战争，而且尽心尽力。对他而言，他不是为了天皇而战，他是为了远在日本的年迈的父亲和柔弱的妹妹，为了让他们远离这血腥的战争、这炼狱般的战场，他不得不尽自己微薄的力量，来让这场战争的胜算，更多的落在日本这边。他是一个军人，他要保卫的，是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虽然，这样做，一定会伤害到秋颖的家人和朋友。所以，他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当日向文夫从会议室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警卫告诉他，夫人刚刚给他送来了一些点心，现在正搁在办公室里。
　　日向文夫进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装点心的食盒，他没有动它，而是径直走到办公桌前，从文件里翻找出一份报告。这是他即将呈交给上级的昨夜的战报。昨天晚上，他利用游击队觊觎的药品做佴，全歼了偷袭运输车的共产党游击队。报告摆放的位置和他出去之前没有一丝的差别，可他还是知道，刚才有人看过它了，系报告的绳头上原本沾了一些和绳子同色的细粉，现在，那些细微的粉末里有很少的一部分，洒在了和绳子同色的装报告的袋子上。
　　日向文夫带着比今晨更忐忑的心情回了家，他在想象着所有可能的秋颖对他的反应，开始做最坏的打算。
　　秋颖站在门口，双眼含泪的看着他，这让他的心里更加不安，迈向家门的步子越来越沉重了起来。
　　他把脱下的帽子递给秋颖，秋颖却没有伸手去接，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白天有亲戚捎信来说，我母亲病重了。”
　　日向文夫显然没有料到，她开口说的话和昨晚的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只好说，“你回家去看看吧，我派人送你。”
　　秋颖摇头，梨花带雨地看着日向文夫，用央求的语气说：“你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我想让母亲见见我的丈夫，我母亲一直想见你。”
　　日向文夫明白，这也许是秋颖现在唯一能为她的母亲做到的事了，“好，我们明天一早就去。”

　　秋颖蹲在母亲的床前，重病的秋母从被子里伸出自己干瘦的手，握住了女儿的手：“虽然邻里街坊都骂你是汉奸，但是娘知道，其实你不是的。”
　　秋颖没有说话，只是用双手握住了母亲握她的手。
　　“娘知道，你是为了娘，为了邻里街坊，为了桥头镇。现在娘要走了，你尽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吧，文夫虽然是日本官，可是我看他不会为难桥头镇的乡亲的。”
　　秋颖还是没有说话，任由自己的眼泪从双颊上滑过。
　　“你哥现在已经是共产党了，等娘一走，你就去找他，跟着他一起，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秋颖含着眼泪点头，她不敢告诉自己的母亲，哥已经死了，而且是被自己的丈夫日向文夫害死的。
　　秋母抽回握着被秋颖握着的手，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秋母的头七。
　　日向文夫进房的时候，秋颖已经坐在了饭桌前，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酒坛子，饭桌上摆着一盘炒好的豆子。
　　看见他进来，秋颖哭得又红又肿的脸颊上挤出了一些笑容，“过来尝尝，我以前答应请你吃的罗汉豆。”
　　日向文夫在她的对面坐下，发现桌上既没有酒碗也没有酒杯。他想去拿秋颖怀中的酒坛子，秋颖却把坛子紧紧地往怀里一抱：“不行！”
　　日向文夫伸出去的手僵在了空中，他疑惑地看着秋颖。
　　秋颖嘟嘴，样子活像个孩子，“这是我哥的女儿红，我欠他的。我可以喝，你不许喝！”
　　日向文夫收回手，开始拿筷子，秋颖又说：“你吃罗汉豆就好，酒是我的，豆是你的。”
　　看见日向文夫开始吃豆，秋颖也开始抱着坛子喝酒，不过，洒的倒比喝的多，她胸前的衣服，湿了不小的一片。
　　日向文夫望着她，嚼在嘴里的豆子好像没有放调料，什么味道也没有。
　　秋颖放下坛子的时候，一小半坛酒已经没有了，她抹一抹嘴：“我要走了。”
　　日向文夫停住了筷子，“去哪里？”从刚才给秋母下葬回来，他就一直觉得秋颖有些不对劲，果然，她哥哥死了，她母亲死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让她留下的理由了。
　　“不知道，只是不会再做汉奸了。”
　　日向文夫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理由想留住她，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又一次拿起筷子开始吃豆。和十一年前一样，他知道，他劝不了她，所以，他什么也不能做，只好继续吃豆。
　　秋颖站起身往外走，日向文夫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现在就走么？”
　　“嗯。”
　　身后的人不再说话，只听见匝巴匝巴吃豆的声音。
　　当秋颖的脚步声消失的时候，日向文夫伸手抱过秋颖留下的酒坛子，他就那样紧紧的抱着它，好像抱着的，不是坛子而是秋颖。坛子里还有大半坛子的酒，日向文夫看了一会儿，慢慢地将坛沿举到嘴边，极轻极细地，开始吸酒。
　　当有绞痛从腹间传来的时候，日向文夫才明白过来，她早就料到他不会拦着她走，她早就料到他会在她走了之后喝她的酒。他不由得苦笑：“原来你现在连死都不愿意同我死在一块儿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中国话，就好像他对着的那个坛子，当真是秋颖。
　　其实，他喝的酒不多，镇上就有郎中，只要他现在叫人进来，也许，还来得及，也许，他不会死。可是想起刚刚已经喝了小半坛酒的秋颖，他突然觉得，其实死了，也没什么不好。朝着故乡的方向，他深深的拜下：“父亲大人，妹妹，对不起了。”然后，他站起身，抱起酒坛，就着罗汉豆继续喝酒。其实，这罗汉豆的味道很不错的，特别是和着这女儿红一起咽下的时候。腹间的绞痛一阵阵袭来的时候，日向文夫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夕阳下穿着学生装的秋颖，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中国人呢，如果一开始他就知道了，事情还会是这个样子么？日向文夫一遍又一遍的用中文说：“为什么你是中国人？为什么我是日本人？”一直说到腹上的绞痛感消失，他的知觉也消失的时候。

　　身边的同志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周谨然倒下了，周振华也倒下了。马永良清晰地记得，周振华死前那句死不瞑目的话：“为什么？她为什么出卖我们？汉奸！”马永良没能回答他，因为接下来周振华就死了。
　　其实，他说的话，马永良也想说。
　　脖子上突然传来一股火辣辣的感觉，他挂彩了，马永良没有害怕，他甚至很希望就这样死了，如果就这样死了，他一点儿也不会恨她，真的，一点儿也不。
　　可是他没死，他的同志们却都死在了那天的那个圈套里。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妹妹出卖了自己，出卖了自己的朋友和战友？他要找她问个清楚，甚至，不惜以生命的代价。
　　等他的伤刚刚好了一些的时候，他收到消息，日向文夫和秋颖去了桥头镇。即使日向文夫带了人，镇上的防卫，也会比县城里的司令部弱得多。等不及伤好，马永良也跟去了桥头镇。
　　看到桥头镇的时候，马永良突然很想先绕到镇西的老槐树那儿看一看，十一年了，也不知道现在的老槐树是不是还活着。远远地，他看见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他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走近了，槐树下居然躺着一个人，再近了看，是秋颖！
　　马永良跑过去抱起她的时候，她的面色已经开始发青了，他摇了她好一会儿，她才疲惫地睁开眼睛，看到马永良在自己的眼前，她涣散的眸子一下子有了神采：“哥？我还以为……”她眨一眨眼睛，接下来的话，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说下去了。
　　马永良抑制住喉头的哽咽：“我没死，我一点儿事儿也没有。”他此刻并不知道日向文夫已经死了，可是当他看见秋颖这样躺在老槐树下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不是她出卖了他们，所有他想要问她的话，都不必再问了。
　　秋颖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像是在积攒着力气，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说：“哥，我今天结婚呢……你的……你的酒，被我喝了。”说完这句话，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而她的脸上，竟然带着一种奸计得逞的俏皮的笑，就像小的时候，她欺负过马永良之后，脸上的那种坏笑。
　　马永良将秋颖紧紧地抱进怀里，孩子一样地哭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