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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师徒事
***
谁也没有想到澹台斐会以如此姿态出现。
素来凡尘难染的织锦衣袍如今血迹斑斑,他的手捂在腹腔稍上,还有血透过指缝涓涓淌下。素来清雅端冷的形象已换作如今半跪在碎屏上的狼狈。
谢清和慕容止出手点了他几处大穴。穴道刚封,掌中便凝起真气移向他后背。他们原本是正对着他的,并未注意到他背后的狼藉。而今见了,竟是抑制不住的倒吸一口气。
到底是百步飞剑。到底是卫庄。
高渐离和盗跖,甚至白凤和赤练,都愣了愣。不止是澹台斐,他们还从未见过谢清和慕容止如此失态。印象里的他们当是喜怒无动。
两人两掌,一阴一阳,助澹台斐运功疗伤。阴阳调和,最快能见成效。没有人在这一刻动弹,左右他们有的是时间。还有一层谁都不很想说出口的缘由,是他们都有预感若此时发难,会得来谢清、慕容止不要命的反击。
没有一个理智的头脑斗得过不要命的疯子。
澹台斐的脸色微有好转,慕容止忍不住恨声:“你应该告诉我们的。你看看你现在……可笑那夜抗你回来,我竟未想到不妥。”
“如果我告诉你们,今天你们会放我出门?我打不过你们,更别说你们联手,更别说我还有伤。”
谢清摇了摇头,“不是今天又怎么了。迟早要一天你会杀了他,他会死在你手中,这就足够了。”
她没有去看澹台斐。因为她心知是不够的。这种痛,这种仇,她明白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够的。哪怕他在今时今日杀死了仪林,也不够。
什么都成不了逝者的替代,宣泄也好、报仇也好,一次次的尝试不过一次次地唤醒黑色的记忆,重复着让自己痛到窒息。
唯有忘却是最后的解脱,而又怎么舍得让与逝者的联系随着放下,飘散。
所有人都带着些探究在听他们之间的对话,除了怀无。他的世界在听到某个声音之后,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很奇怪。那绝不是任何词——震惊;恐惧;怀疑……——所能简单概述。那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也许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切形容他此刻的心境。
怀无整个转过本半转的身躯,一步一步从盖聂、卫庄之间的夹缝中挤过。他们对视着握紧、倾斜了手中的剑。就在剑要出手的时候,他停下了。
这个位置刚够怀无看清澹台斐的脸。
然后,他握剑的手开始发抖,抖到整个人都快瘫软,抖到所有人不能理解地望向他、窃窃议论。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此时此刻他的世界仅剩下的,只有耳边如天地溃塌的嗡嗡声,眼前不断放大的那人容颜。
怀无盯着澹台斐,那日见过他眼神的旁观者无一例外地发毛。然后澹台斐抬起了眼,带着凉凉的笑意和浅浅的嘲弄,与怀无对视。四目相对,怀无用从鬼门关捡回的嗓音颤栗道:“你……还活着……”
澹台斐露齿一笑,染血的齿,“我还活着。”
谢清和慕容止撤回手中的力道,退在澹台斐身侧。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聚焦向了澹台斐。不是以看医者,而是看武林人。
他们认识。可怎样认识?为何认识?
这是所有人想知道的问题,却没有一个人发问,大抵是潜意识觉得这并不是时机。
“你还活着……还活着……活着……哈哈……”怀无开始疯笑,笑到声嘶力竭,然后用声嘶力竭的喉咙吼出,“所以非今天不可。葭月正四,师傅的生辰。”
旁观的人忽而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谢清、慕容止的眼中尽倒是不忍,甚至不忍着侧眸。卫庄和盖聂相识,不明所以。
澹台斐按着伤口从地上站起,身子摇晃,但没有人扶。这一刻没有人应该帮他,因为这是独属他的时刻。他凝视着怀无,“也是她的忌日。”这一次,没有笑,只有悲伤。
那个她,当然不会是仪林。
***
怀无愣了一下,也便就明白,“她她她,若不为了她,今日这‘第一人’的名号,这口口声声的独传,都是你的啊!师哥!”
师哥。
看向澹台斐的视线刹那都变了味。他会武功,而且听怀无的口气,恐怕身手还好得很。
卫庄和盖聂又换了个眼神。早些年的时候是起过谣言,说怀无并不是仪林的独传弟子,在他之上有一个师兄,怀柔。
光凭三两语武断之言还不至于一度风靡武林,怪就怪在这说法偏偏有理有据。
据传,怀柔取“怀柔笼络,游走八方;险和两化,巧手织春”之意,独得仪林厚爱,是当仁不让的继承者。后他因儿女之情违背师训被逐师门,仪林才不得已传了怀无本事。
这事闹得很凶,仪林不得不出面平息,而他所给也不过几句模糊的“莫需要”,当时就有传言是欲盖弥彰,而一直未有证据,便也渐渐淡去,如今看来,恐怕是真的。
澹台斐漠然地看着怀无:“这一直都是你想要的,而你也得到了。只可惜手段不怎么好看。”
怀无摇了摇头,面目因扭曲而狰狞,“不好看?我不过杀了那个女人和你弟弟。而你呢,你杀了我一家!”
这一次,澹台斐什么也没有说。
无言往往是沉默的代名词,而沉默又往往是谈话的尽头。话的尽头是剑,剑之下只有生死。
澹台斐的身子似乎更挺了。这就是一句无需出口的“拔剑吧”。怀无发颤的手此时也变得干燥而平稳,有力而镇定地握住剑柄。
决战,一触即发。
盖聂和卫庄却忽然动了动,向前动了动,他们手里的剑也紧了紧。于是所有的目光移向了他们。盖聂说:“在一切解释清楚之前,你们谁也不能死。”
澹台斐笑了下。笑着抬头,视线越过重重门与门廊,落向尽处一片屋瓦。好像那里有人在。
盖聂和卫庄迟疑着回头,也就在他们回头的同时,一阵箭雨炸裂着向他们射来。他们回剑扫箭的动作伊始,谢清、慕容止、澹台斐三人齐出。前两者隔断所有的意图阻碍,以便澹台斐的剑没入怀无的心房。
怀无喉头发出一阵呜咽,跪倒。用最后一点气力说出也不知是一直隐藏的无奈还是嫉恨,“师傅他……眼里看到的一直……只有你。”
然后他死了。死不瞑目。
澹台斐漠然地拔出剑,手腕一甩,挥落大半血迹。然后他叹了一声,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怜悯,“我一直知道。”
他也一直知道,他爱人的死不是怀无的错。他恨他,只因为他杀了他的弟弟。
***
仪林为他取名怀柔,因希望他掌握“柔”的手段,笼络人心。而他的柔,不止是假意,也有真情。只是,就像所有武林前辈谈到过的一样,有情则有了弱点。他的弱点,就是他爱的她。
他知道仪林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她的存在若被仪林知道会有怎样的下场。所以他与她的每一次相见都是偷偷摸摸,至少他以为能够瞒天过海。可他那时毕竟太年轻,还不知道仪林在西域的势力是真的恐怖如传言。
仪林不久便知道了他们的事,也如他所料要他亲手杀了她。他自然不肯,也知道自己不是仪林的对手。所以比起服从与抗拒,他做了第三种选择——逃离。
他暗中打点在中原找到了一户好人家留着她做工,也在这番辗转间认得了谢清与慕容止。彼时的谢清因规谋复仇登上通武馆,一路闯到慕容止的内院,杀出一片名声。慕容止和谢清因此结识。而他与他们还从未见过。
因于他们的帮助,他找到一伙好心的往来中原-西域的商人把她带走。她没能等到中原来的接应人,和商队一起被怀无和他带去的人,杀了。在杀她之前,他们先要了他在朱篱城中幼弟的命。
澹台斐不是西域人,家里是中原小有名气的书香之家,可惜早已败落。投到仪林门下并非是为求武,而是求医。他的弟弟得了怪病,性命危在旦夕。
仪林的医术和他的武艺一样出名,但他几乎不救人,就是收弟子也要留人质。后一点,很少有人知道。因为拜师的本地人,本地人的老小都在城中,仪林时刻都能监视。
可澹台斐不是。他拜师,主动把弟弟作为人质交给仪林。人质只有活着才能作为要挟,仪林若想要挟澹台斐也只有救活他弟弟。他这一步,走得的确聪明,恐怕也就是那时起仪林便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千算万算,算不过天意。他救了弟弟,也害死了弟弟。一日之间,连丧两至亲,澹台斐心情何止悲痛。他那时不在朱篱,如果他逃走了,或许还能苟且地活过一辈子。
可他没有。他潜回朱篱,杀了怀无一家,又找到仪林。他去,是抱着求死的心。而仪林,抱着对奇迹的期待。所以,他对澹台斐下的不是杀手,恐怕也很少有师傅能对寄托了半生期许的弟子下杀手。
澹台斐凭着从顽强的意志和随仪林学的医术救活了自己,但身重的热毒无法根除需不时打理,这也是为什么他总藏有那么多好酒的缘故。
人活了,仇恨也跟着活下来了。
他不止一次地设计着报复,当时谣传颇广的“怀柔”之闻,就是他一手促成。玉石俱焚,他多次打算与仪林做了断却多次被阻拦。当时谢清慕容止各自忙于各自算计与成名,并无空闲与他细说。
三番四次,直到他再也拦不住,他们才不得已把他请入慕容止的密室,与他剖析当下实力和长线大鱼。他最终被他们说动,凭着医术之长在桑海立足名扬天下。
依性子救人的怪癖也曾引起仪林和怀无的关注,正巧他也要他们关注。从谢清、慕容止那里,他获知他们一直在寻找他的踪迹,所以他故意露这一手。
仪林的人暗中观察过他好一阵,眼见一个只知贪杯风月、品评诗文的医者哪像是天赋超群的报复者,便打消顾虑,回府了。至此,再无人想起“怀柔”此人,所有知情者只道他死了。
然后,才便有了后来这一切。
仪林临死之时,曾对澹台斐说:“我这一生做的唯一一件错事,是不该在怀疑你的时候没有杀你。”
澹台斐告诉他,“你错在收我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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