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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福尔海姆
不知多少日子没看到太阳之后,天总算是放晴了。初冬就这么冷,应该不会有暖冬了吧。
窗外,太阳懒洋洋地照着雪地。穿上藏蓝色的风衣,温寒推门离开了小店。为了逃避眼下对于学年前百的他而言有点糟糕的成绩,这个网吧,再次成为良好的避风港。今日的天气,是温寒最喜欢的——冷冬里的晴日,和一点寒风。考试那几天总是阴沉沉的。
温寒有着白瓷一般的皮肤,甚至白得与这个北方城市不甚合拍,作为男生来讲,或许这种肤色不算合适。衬托着那张缺乏表情的白皙面庞的,是像海葵一样又蓬又碎的黑色短发。身高还好,体型不算很瘦,偏向于那种通常意义上比较标准的身材,但体育体能却不是强项。男孩擅长的是钢琴和绘画,同样是数不上数的那种,绝对不出色,但应该比中长跑成绩更拿得出手。奶油小生?大概吧。如果这孩子的深层性格和脾气没有那么火爆的话,姑且可以这么称呼此人。
百无聊赖地骑着蓝色公路车,在嵌着黄色落叶的覆盖着雪的大街上飞扬。望着纷飞的雪花,听着车轮下的“沙沙”声,温寒在这天堂里独享孤寂。拐过十字路口,是那条常走的僻静小路,平日就很少有人经过,如今更是连路旁的小店也关了张,留下铁将军把门,空有万夫莫开之势。萧索的街道上,偶尔闪现的人影,也不过是缩着脖子、两手藏在衣兜中,留下一串匆忙惨白的脚印告诉世界,一个自称为“我”的生命曾经存在。道路两旁的法桐树给小路盖上了高耸的穹顶,夏天是郁郁葱葱的,恩惠其下的蝼蚁们予阴凉;而贯穿整个秋冬的落叶,让街道像在金色的童话中一样梦幻,一样令人窒息。若遇上落雪,自由飞舞的雪花和落叶,给人一种无以名状的震撼与忧伤,再有一丝凄美的荒凉,使得这银白的世界如此庄严肃穆。就像现在这样。
和一个红色的影子擦肩而过时,一种似曾相识的莫名感觉袭上心来。随之而至的,是一个意外地同时带有朝气与慵懒的声音:“温寒?”
蓝色的身影停在那里,回头张望。路对面不远的地方,火红色山地车上的少年绽放着温寒不熟悉的灿烂笑容。错不了,初中时代里再常见不过的三人组小团体成员之一,男孩的死党——阳光。那时的三个小东西因为臭味相投而碰在了一起,可所谓物以类聚。在经历了一些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琐碎故事后,小团体人数一度增加到了四人。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人离去,一人留学,一人保送,一人考学,终告曲终人散。称不上“大家”的几个人也是各奔东西了。虽在同一座小城里,许久未见的两人在这僻静的街道中偶遇,几近两年来的时间里,也就只有这样的一次而已。名为阳光的红色男生跳下车子,推过来向温寒打着招呼。本应该是两个人的寒暄,却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一个人的独角戏。温寒以所有人看来一贯的淡淡微笑作为回答,而这淡淡的微笑,也正是与太阳的光辉同名的男孩所不习惯的。想说还是老样子,怎奈谁也没资格提起这句话。坏毛病的确是一点没改,只是这些缺点的所有者互换了。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也许转变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红衣男生带来了月初云韶从旧金山回国的消息,14号的聚会,几个死党唯独联络不到温寒,似乎他像蒸发了一样。原先的住址也物是人非,这个变得沉默寡言的男孩搬家了,没有告诉任何人。听附近的邻人们讲,这户人家已经搬走好些日子了。提起温家的孩子,大院里的老头儿、老太太们随便拉一个出来就能够滔滔不绝地讲上一个下午,期间还流露着一副很是喜欢的表情:乖巧秀气又能说会道的小家伙。只是初中之后除了彬彬有礼的见面问候,就渐渐地不怎么说话了,简直就像小时候把长大以后的话都说完了一样!怎么自家的孙子就不能像他一样那么讨人喜欢呢?孩子们的成长,在老人们看来似乎总是在一夜之间的样子。变得寡言少语或许是因为考学压力所致吧?
“谁家孩子不是让作业逼得连亲妈都快认不出了。素质教育?减负?你知道老吴头家孙女的数学班主任老师怎么告诉他们的吗:‘减负?减负等于加正!’要我说,这老师不去教育局坐镇局长一职都亏得慌!不过,听说温老太太家的小外孙也考上了个不错的学校呢。”
所以,假期不长的归国子女到最后也没如愿。曾经的几个人,到底是没有聚在一起。一周后的昨日,他飞赴大洋的彼端继续学业。
没有更多的话语,气氛逐渐冷却,颇显尴尬的阳光找不出更多的话题,虽然也在努力改变着,但他仍然不善于处理这种局面。对面的友人,曾经并不是这样的一个倾听者。大多情况下,这个顶着“温寒”名号的、天南海北无所不知的男孩总是喜欢在小圈子里侃侃而谈,并且对于私下里向两位损友大秀自己的罗曼史也是乐此不疲,多少会让人觉得有些困扰。这个时候,如今留洋海外的云韶,绝对称得上是个称职的好同志、好伙伴、好朋友。他是能够阻止温寒同学这种中毒症状继续恶化的血清之一,每次都负责任地将温某人从阿芙洛狄忒的魔咒中连拖带拽地提溜出来,之后使尽浑身解数令其恢复正常。只是每每的手段各有不同,其中亦不乏略含暴力倾向的不友好、不和谐方法。而另一副极为重要的镇定剂,就是这部短暂甜蜜史的女主角——宁瀞。唯独在学校里,温寒这两人的情侣关系表现为极为克制的隐性状态,绝大多数人并不知晓,至多不过看到两人是不错的友人;而显性狂热现象只在这小小的四人聚会上才会表现出来。相比之下,身处其中的阳光更乐意于扮演一个专业的倾听者。也正是因为善于倾听,积沙成塔的阳同学在不经意间掌握了极大丰富的信息资料。古人云:上兵伐谋。必要之时,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位被另外三人一致认定是“最危险人物”的小朋友谙熟于胸。此外,小阳同志痛恨几乎全部的体力劳动,所以偷闲躲懒的功夫也不是盖的。又加之他独门自创的语言功力,这家伙总能在各种情况下过得如鱼得水、安然自得。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沉默中,温寒跨上车子,借口离去,在小小的街道上留下一个雪中的浅浅印记。身后的红衣男生若有所思地望着挚友的身影与车辙堙没于愈发零星的飞雪之中,甚至没有来得及再多讲一句话,包括自己在今年春节后亦将飞赴海外求学的事情。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么?怎么说呢,有些时候,古训真的精准得令人厌恶……
在最喜欢的天气里,走在最喜欢的街道上,遇见最好的朋友——今天没有理由不愉快,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借口逃开。时间真的能磨灭一切吗?温寒不知道,或许可以去问问赫尔曼·艾宾浩斯先生看看,如果还存在这种可能性的话。三年中,他早已习惯了孑然一身的寂寞生活。自从搬家之后,他尽可能狠心地斩断了自己与过去的种种联络,意欲离开那并不怎么美好的记忆。而这种落寞感却不知从何时扎下它坚忍不拔的根系,开始像荒草一般四处蔓延,一发而不可收拾。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铁门之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谆谆教诲,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袖手旁观。开门七件事,除去退休隐居多年的“柴”,有什么不能在如今这样一个电子信息社会上搞定的呢?如果有人告诉温寒说,一千年后的人类会进化到只有拇指和食指可以自由活动,男孩一定会酌情考虑并加以毫无异议的全盘接受。这并非是懒得思考的人云亦云。一千年后?只怕人类不会宽容大度到给自己生存到那个时代的机会。所以,何必挑起这样无意义且无证据的争论呢?既然现代社会已经可以做到远水解近渴,又何必去叨扰他人妄图打成一片呢?搞不好真的就打成一片了。一团和气?难咯,那会儿只怕是剩下一团怒气了。于是乎,理智处事几乎成了无上法宝,管他是真冷漠还是假冷静呢?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不会害怕。”心中响起了这首不知何时的歌,曾经的那份感动与温暖,眼下却无处寻觅。而面前,是那个陌生而又不得不称之为“家”的地方。这就是归宿么?
“寒寒?你回来啦?昨天晚上你跑到那里去了?真急死妈妈了!”
温寒进门,母亲就开始了例行的唠叨。不明事理的男孩平淡地向家母汇报行程,说是借宿了同学的公寓。
“有你这样的吗!不回来记得提前给家里打个电话啊!折腾得我这一宿都睡不着!急都要急死了!打你手机也接不通,大姨、大舅这几家亲戚的电话都打过来了也找不到你人,这都说准备过了中午就要报警了!你这孩子!去同学那里住,你提前告诉我一声能怎么样啊?下次不能这样啊!听到没有?”
男孩站在玄关口,和小时候犯了错一样地呆在那边听母亲数落,一声不吱。
“算了、算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哦,还有,寒寒,家里没人的时候,好像有人来过电话。那个什么留言播放的,我也不会用了,帮妈妈看一下,好吗?”
温寒点头应允,这才弯下腰来解开鞋带,把脱下来的冬靴置上鞋架。
在移动通讯如此发达的今天,家里不仅保留着的堪称古董的老式座机,竟然还同时保留了电话留言功能,男孩也不知道为什么。怀旧么?没必要吧?更令人奇怪的是,居然还真的有人打电话来留言。许久之后,男孩终于向母亲问起了电话的事情,说来也没什么,只是上世纪80年代因为业务需要,家里的拨盘电话早早地换成了有留言功能的新款按键式。这么一提,他似乎也想起来小时候自家的电话是和外婆家的是不太一样,每次去探亲,他总是抱着那个拨盘电话玩不够。后来,寻呼、短信和e-mail取代了家庭座机的地位,那个老电话,也不怎么再响了。温寒此时想起来刚上初中时一个铺天盖地的广告:“呼机、手机、商务通,一个都不能少。”谁又能想到,仅仅在那两年之后,这句被奉为国内商业营销经典案例的简单话语,却也无力抵挡大军掩杀。作为继承了旧称“大哥大”之物的衣钵的次世代产品,不消几个回合就相当成功地消灭了当年广告中的其他两者。而等到了男孩高考那年时,乔布斯教父已经把移动电话变成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未来科技集成平台。从四大件到技术狂躁症,作为“数码世界外来者”的母亲虽然还勉强对付得了日新月异的电子科技,但未成想时间一长,早年最依赖的电话留言的使用技术竟然完全忘了个一干二净。虽然,这个东西的“使用技术”并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技术含量……母亲的健忘令人咋舌。在年轻人的天下里,长江前浪也就剩下遥想当年、唏嘘感慨的份儿了。幸好儿子还喜欢摆弄这些个电子机械制品,不过当年小家伙拆掉的东西依然保持着零散的状态待在阁楼的杂物箱里,包括一块1984年产的瑞士原厂欧米伽。
房间里,靠在窗边发呆的男孩反复地听着唯一的一个留言:
“喂?您好?是温寒家么?呃……我是温寒初中同学,云韶。那个……费了不少工夫才打听到新家的号码,想不到没人在。嗯……我在机场,11点30分去旧金山的航班。圣诞假期快见底了,不回去不行。这次同学会,到底也没联系上你,阳光他们也是一直在到处打探你的消息。你这家伙,又玩蒸发,保密工作还是依然如故啊,简直是滴水不露。属变色龙的吧,你?
“啊!对不起!阿姨!刚才的话要是您在听,千万别忘心里去!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胡诌乱扯的!您再不知道我吧,就是那个满嘴跑火车还完全不靠谱儿的主儿,您千万、千万别介意!我就是想和温寒说一声,有时间方便的话,应该和他们联络一下。同学一场的,又有日子没见了,也都挺想他的。都在一座城里,不管有事儿没事儿的都可以常出来坐坐的,我这也是出了国才念得到这群狐朋狗友们的好……哎呀呀……阿姨,您瞧我这张嘴,说都不会话了。该掌嘴、该掌嘴……唉,反正……这次真的是挺遗憾的,也非常抱歉!下次等我回来了有机会,我们大伙再喊上温寒好好聚聚!
“唔……还有个事儿,非常感谢您母子俩能够收留胡桃夹子,太谢谢了。哎……想起来,当初决定养它绝对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有够吵的。应该再有个一年半载的时间,我就可以回来带它走了,希望那家伙没有给两位添太多的麻烦。未来一段日子里,它还要拜托了!啊!差不多要登机了!等我到了那边再联系!不打扰了!Bye!”
所有的过去都浮出了水面,一页页地掠过眼前,再刻意的隐藏也只能是徒劳。那个学校,已经不复存在,那个身影,已经杳然无踪,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约束之地,留恋之人,只余下了模糊不清的记忆残片。未来,那种虚无缥缈的存在,也会如此吗?
抱着热水袋蜷缩进窗台的沙发椅上,大约是急性胃肠炎还没过去,整个腹腔像是被什么人各向两个方向拧了180°。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完全没有食欲,再之前的一夜,肠胃系统就已经在翻江倒海的折腾了。
昨天下午就翘了课,在网咖里掏了大价钱换来一个还算干净整洁,且附带一张颇为柔软的沙发的小包间。没什么时间照看儿子的母亲总会询问爱子是否缺衣少食,所以在同龄人之中,温寒的经济自由度还是非常之高的。小旅店的卫生条件总是难入有那么点儿洁癖的男孩之眼,酒店的价位对他这个穷学生来虽说并非不能考虑,不知为何却总有点不自觉的抵触感。而这个网络会所的环境,在同行中还算得上是“高端水准”。一夜里过得虽也称不上舒适,但至少不会在冬天里冻坏。价位也还可以接受。于是焉,男孩整晚就侧卧在沙发上茫然地看着Google的主页在自己手机屏上的倒影,偶然间回忆起数年前之时,几个人一同翘掉的模拟考试。似乎,那个时候,“哥伦比亚”号解体还没有满一年,课本上里根关于“挑战者”号的悼文他也有印象。两件事情没有什么太大的联系。一定要说共同点的话,无外乎一样是美国的航天飞机失事,一样是瞠目结舌的NASA,一样是7位宇航员不幸罹难,一样是忙得焦头烂额的布什。
可能是晚上6点钟吧,好不容易睡着了,不到8点又被疼痛唤醒;跟着是9点意识模糊,10点半惊醒;11点入睡,凌晨1点刚过又醒。再也不准备尝试睡眠的男孩从包里摸出夹着金属书签的《挪威的森林》,倚在包间沙发的靠垫上看了起来,打算转移注意力,忽视腹部的疼痛信号。5点三刻,读完了全书,略有倦意,举头望明月,却只见它隐匿于晨光之熹微。等温寒再次睁开眼睛,是早晨7点,仍然有些许腹痛感。从后半夜直到早上这段时间里,网管店员也有数次敲门进来询问他是否有什么需要。不管怎么说,男孩这一晚的表现的确不像普通客人,也许别人把他当成了“瘾君子之流”在加以关注吧?以免这位来路不明的“贵客”惹出什么事端。还好自己只是胃肠炎。虽不想这么庆幸,但看着店家的雇员们如此“热心”,若是不小心感冒了,且又在房间里这么不停地咳嗽,那一定会像去年一样被工作人员当成SARS疑似病例当场赶出店面,扭送到医院的发热门诊隔离起来。思来想去,还是要回一趟那个没有熟悉味道的家才是。
后面,他就在自己房间里米白色的沙发软椅中回过神来了,还是疼痛的缘故。
天色渐暗,已经找不到了太阳的踪迹。或许是有反射的原因,光线比平日里的黄昏还要充足,但这依然无法阻挡夜起雪雾引领整个世界堕入尼福尔海姆之境。大约,维京海盗们就是望着那片挪威的森林咏唱出阿萨神族的史诗吧?只可惜,外面的积雪是平地,还让勤恳的环卫和物业清扫了起来。若是有那么的一个小山坡,从雪坡上缓缓滚上一遭,大概会和渡边君滚草坡的体验相差不大吧?
当晚的新闻,一架执飞旧金山航线的航班今天稍早些时候同地面失去联系,机组人员和乘客下落不明。胡桃夹子听完了播报,乍起浑身的羽毛发出了一声响亮的 “嘎”,接着低下头来,继续撕咬着爪下的栖木。
第二年圣诞,空难的纪念陵园。148个镌刻着罹难者名字的黑色大理石墓碑,按飞机的座位排列,在墓园尽头,是一串折纸飞机首尾相连样式的铜质雕塑。冰冷的基石下,曾经的亲友并不再那里,有的只是救援队找到的遗物和残片。应该说,这些石碑,大多只是寄托哀思的衣冠冢。肩头上站着一只雪白鹦鹉的温寒,在一座空墓前留下十七株百合,带着无限的落寞,仰望天空,欲哭无泪。
今天,如同昨日,阴霾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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