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邂逅

　　10

　　梁贻彤第二天仍然提前到中心给手指拉筋。在她澎湃的钢琴声中，中心渐渐热闹起来。秘书处吕秘书过来敲门：“打扰一下，午休总监开会。”
　　梁贻彤点头：“我知道。”
　　吕秘书笑：“每天早上听不见你的动静，一天都不得劲。”
　　梁贻彤的手没停，吕秘书感叹：“怪不得总监钦点你当主角呢。”
　　梁贻彤好奇：“什么主角？”
　　吕秘书白在爱琴中心泡这么多年，一点音乐都没熏陶上，就只能觉得谁弹得好听谁弹得不好听：“年初不是录个宣传片？你忘啦。”
　　梁贻彤这才想起来，年初二月份中心的确张罗什么宣传片，据说中心负责人下了本，找的片方非常牛，烧钱用电影质感做宣传片。讲得高大上，录得非常无聊，每个老师演奏一支曲子，还有什么视唱之类的乐理课程，梁贻彤拍过就没上心。
　　“不是每个老师都录了？不就才艺展示还有主角？”
　　吕秘书看梁贻彤那傻乎乎的表情乐道：“当然，还有剧情呢，拍那么久你一点没记住？九月份官微就发了，还艾特你了，你都没转赞评！”
　　梁贻彤眨眨眼：“真不知道，我不怎么上微博……”
　　吕秘书摇摇手：“你的实名微博，去转一个，脱离群众了都。”
　　梁贻彤是真的不知道，她那个实名工作微博还是中心要求注册的，不常上。行云流水的钢琴声根本没被小小的无聊插曲打扰，旁若无人激昂涌动。吕秘书一走，梁贻彤突然想起来嘟嘟的事情，连忙站起冲出琴室叫住吕秘书：“我忘了问了，那个嘟嘟是怎么回事？文老师给我的那个学生……”
　　吕秘书领着梁贻彤查嘟嘟在中心的资料：“梁老师不想要嘟嘟？”
　　梁贻彤没答她。吕秘书调出嘟嘟的档案，大号管弦，在中心学习一年，负责他的学费那一栏的签字是“管维”，亲属关系舅甥。
　　梁贻彤大略一看：“没填目标？连央音还是英皇都没说？”
　　吕秘书一耸肩：“谁知道，不走职业弹着玩儿的吧，嘟嘟的舅舅看着还不如我呢，一点音乐都不懂的。”
　　梁贻彤蹙眉：“我得跟他舅舅谈谈，嘟嘟既然学钢琴，得有个规划。”
　　吕秘书笑：“嘟嘟才五岁，梁老师想得太远了，他舅舅都闹不明白呢。”
　　吕秘书日常应付一脑子浆糊的家长，她对此已经毫无同理心：“他舅舅八成只想让你降低课时收费，你跟他舅舅谈规划，对方也许只是认为你在推销课程或者推销钢琴。”
　　梁贻彤勇气不是很多，是时候拿出来用一用了：“没事，我知道。”
　　推销课程和乐器也是门技术，梁老师很不擅长此道，所以至今仍然是个“高级”，在中心升级无望。吕秘书有点拨梁老师一点，比梁老师晚进来的毕老师都特级了，梁老师就跟听不懂似的。
　　吕秘书叹气，很同情地看梁老师：“回去上微博看看咱中心官微，宣传片拍得好着呢，你一个女一居然没看！”

　　梁贻彤回琴房拉筋完毕，正式弹一些大曲子。她一周理论上周三周四休息，周六周日学生最多。周三周四也不是完全能休，各种加课补课更多。梁贻彤不是很在乎，她觉得自己很幸运，用最爱的技能谋生，反正租的房子太小塞不下钢琴，她没事儿也是爱在中心弹琴。
　　弹琴的时候，天地都不存在了，更何况烦恼。

　　上午两个学生。其中一个一看就是没咋练，梁贻彤坐在她身边不知道说什么。
　　喜欢吗？喜欢。熬得住吗？不知道啊。
　　小姑娘特别慌，特别恐惧地看梁贻彤。她妈妈明显不懂钢琴，严厉威严地坐在琴室里，对自己的女儿充满希望。梁贻彤直接问小姑娘是不是没练琴，她回家一定被修理。
　　“你……”
　　小姑娘抖一下。
　　她的未来被规划得非常明确，要走专业的道路，考各种证书只是铺路。如果没有足够的刻苦，一切都是妄想。家长会把一切归罪于梁贻彤，这个糟糕的老师。
　　梁贻彤叹气：“今年考级的话，要……要加把劲。”
　　小姑娘眼泪都出来了。
　　梁贻彤不知道说什么。
　　打扮简朴的中年女人显然听出来梁贻彤的画外音，她瞪小姑娘一眼，小姑娘哆嗦着低头。
　　梁贻彤心情复杂。艺考的道路并不比按部就班升学容易，甚至更艰苦。她的另一个学生问梁贻彤，依着他清贫的家境，练钢琴到底有没有意义。梁贻彤没有回答，因为回答不了。
　　梁贻彤握住小姑娘的小手：“努力是有回报的，乐器更加直观，更加容易成就感。一支曲子能流畅地弹好，弹给自己听，多好的事情。”

　　送走两个学生，梁贻彤疲惫地吐一口气。她的琴室朝南，越接近正午阳光越好，梁贻彤喜欢这个时候，坐在光的海中。勃勃的阳光能撑起人的精神和血管，热烈地充电。
　　今天没化妆，梁贻彤大刀阔斧搓搓脸。她不饿，懒得动，只在阳光下静静给自己除霉。她渺茫地盹着，又突然惊醒：好像午休得开例会来着？梁贻彤手忙脚乱找手机看时间……还不到点。梁贻彤眯着眼，抽一抽鼻子，随手在微博上乱划，记起要给官微转赞评，虽然黄花菜早凉了，表表态吧。她许久不登陆微博，还得验证。左右一折腾，终于登上，唯一的关注是爱琴中心官微，第一条就是宣传片，视频自动播放——首先开始的就是穿黑连衣裙弹着三角钢琴的自己。
　　有点儿漂亮呢。
　　梁贻彤举着手机欣赏，二月份拍的，还穿着黑色针织连衣裙。隆重场合她爱穿黑色的裙子，从高中毕业开始的习惯。母亲少女时代看《安娜·卡列尼娜》，只有一刻永远记着了，安娜穿着黑色天鹅绒长裙出现在花团锦簇珠光宝气的舞会中，简单凌厉的黑色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高中毕业典礼，梁贻彤穿着一身纯黑的连衣裙从高中校园大门口一路走进教学楼。
　　梁贻彤看手机里的宣传片，看得脸上发烫，还有点得意。拍那天她不知道，稀里糊涂来上班，录了就录了，万幸穿着黑裙子，总监还挺满意。
　　梁贻彤转赞评，废话几句，突然发现自己八月底居然发了条微博：国庆节大概率要被逼相亲，郁闷。
　　梁贻彤的实名微博里只发了这一条，这啥时候发的她咋不记得了……梁贻彤随手把这一条删掉。
　　再欣赏一遍自己，梁贻彤退出微博。

　　国庆长假之后第一个例会，总监主持。爱琴中心主旨教钢琴，西洋乐器传统乐器基本都有，还有声乐，任职教师着实不少。分四个等级，普通，高级，特级，特A。梁贻彤毕业就进了中心，混到现在就在高级打转。学生家长选课一般就从特A开始看，再看特级。嫌特A和特级贵，才看高级和普通。不过梁贻彤也不是很焦虑，她能力有限，全心全意地教学生，一天也教不了几个。
　　“总监肯定爱上你了。”文娜曾经说，“霸道总监爱上你。”
　　梁贻彤翻个白眼。
　　不过，她的确很仰慕总监。
　　会议室四面玻璃墙，总监的瘦削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玻璃墙上顷刻有四面八方西装革履的影子汇聚过来，引得人一阵战栗。
　　爱琴中心的总监徐鲤伸手推开会议室玻璃门。她是个四十岁威严冷峻的女人，音乐造诣惊人，演出获奖履历金光万丈，自幼生长在俄罗斯，身上卷着西伯利亚来的风雪。
　　她第一看到一身黑的梁贻彤，就笑了。
　　“安娜，嗯？”

　　开会简单来说，就是分配任务，还有准备将要到来的等级文凭考试，爱情中心的学员素质一向过硬，不能掉链子。
　　梁贻彤还在琢磨跟嘟嘟舅舅谈一下未来规划的事情。嘟嘟明显不讨厌钢琴，非常聪明。如果走专业道路，足够努力的话，未来可期。嘟嘟舅舅实在是太不靠谱，他对于音乐似乎真的什么都不懂。
　　嘟嘟大号叫管弦，那应该是随母姓了。这种复杂的情境出了电视剧梁贻彤不知道怎么应付。而且吧，梁贻彤以前不是没给家长过什么意见，被误会推销课程给人讥讽一顿。这倒不是重要的，但是总有人相信对着谱子来回弹就能弹出个演奏家来。
　　头痛。
　　梁贻彤去自动贩售机买咖啡，捧着飘热气的咖啡纸杯往琴室走。
　　琴室门口，正等着管维和嘟嘟。
　　管维困得脸肿，使劲儿眨眼。嘟嘟还是戴着针织小帽子，两只针织小手套，满脸认真严肃。梁贻彤伸手把捧着的纸杯递给管维：“我没碰，热的。”
　　管维一愣：“多谢多谢。”
　　梁贻彤打开琴室，嘟嘟蹦上琴凳，开始练习琶音，然后弹曲子。梁贻彤很严肃：“嘟嘟舅舅，我得跟你谈一谈嘟嘟的规划，考级和文凭认证，央音还是英皇，以及以后是不是要走职业？”
　　管维沉默一下：“这还有区别呢……”
　　梁贻彤摸摸嘟嘟的小脸儿：“如果决心走职业，麻烦的还在后面。”
　　管维长长地，长长地叹一口气，双肩下塌：“多谢梁老师，我懂了。”
　　梁贻彤没急着催管维。管维默默地把热咖啡都喝掉，扔了纸杯子，抿嘴道：“多谢梁老师。宣传片里你很……很亮眼。”
　　梁贻彤笑一笑：“嘟嘟如果够刻苦，前程更辉煌。想想他长大以后演奏的样子。”

　　管维没有回复，急急忙忙地开车奔出中心的院子。梁老师和舅舅的对话嘟嘟都听到了。小家伙其实都懂，但什么都没说，只是弹琴。
　　梁贻彤坐在嘟嘟身边：“嘟嘟想走职业吗。”
　　“想。”
　　“那是一条又长又痛苦的道路。”
　　“嗯。”
　　梁贻彤搂着嘟嘟，嘟嘟很认真：“舅舅说，妈妈也是弹钢琴的。梁老师弹琴的样子，很像妈妈。”
　　孩纸，你这个话我没法接啊。梁贻彤一顿，手指点一点嘟嘟略微拱起的手腕，让他保持正确姿势：“嘟嘟是好孩子。”
　　嘟嘟严肃：“我也想像宣传片里的那样。”
　　“宣传片算什么。嘟嘟的成就要更大。”

　　爱琴中心的宣传片拍得是成功，地面推广到处都是。国际航空港里飘了很久的钢琴声。
　　陶屿一下飞机，拖着行李箱，看到巨大的广告屏里的梁贻彤。
　　好像她来迎接他一样。
　　那时候陶屿做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他对未来仍有犹疑。深夜的航班，航空港里没什么人，他站在巨大的广告屏前面，看宣传片里演奏钢琴的人，看了很久。
　　还是那支曲子，那年夏天他抱着篮球站在楼下听到的乐曲，音符卷着湍急的风一阵掠了过去，他甚至不知道这曲子叫什么。
　　可能，就叫贻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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